直到南山不屬人
“太子殿下和衆親王們不能到場…”允棠沉吟片刻,“倒是也無妨,這麽好的機會,有心人也必定會派人前來打探的。”
祝之遙不解,“你就這麽篤定,清珞的事與太子殿下和衆親王們無關?”
“當然不是,相反,我覺得始作俑者十有八九便是他們。”允棠道,“可真正付諸行動的,卻極有可能另有其人,畢竟想要奪儲,不能留下這麽大的污點。”
“奪儲?”祝之遙一驚,四下瞧了瞧,又壓低了聲音問,“你為什麽這麽說?”
“我母親有軍功在身,又待人溫和,您和舅舅也說了,崔家常年征戰在外,若說有仇家,也只可能是西夏、遼國之輩。我母親即使未出閣便與人私相授受,旁人看不過去,也不過譏諷兩句,沒理由要母親和我的命。”允棠緩緩擡眸,“那麽我能想到的,我們非死不可的原因,就是黨争了。”
祝之遙大驚失色,忙用手緊緊捂住嘴巴。
允棠繼續道:“當年外祖父身居要職,兵權在握,有可能某方勢力招攬不成,便出此下策,想着生米煮成熟飯,我母親便只能與那人成婚,到時外祖父也只能妥協。可沒想到,我母親竟不聲不響出征。”
“本以為計謀失敗,誰知又誕下了我,可另一方若是知曉了,絕不會放任不管。所以…”允棠一字一句道,“一方迷|奸,一方追殺,兩方勢力,誰也逃不了幹系。”
說到這,允棠苦笑兩聲,報仇報到皇子們身上,這日子還真是有盼頭啊!
祝之遙怔怔盯着前方的地面,似乎還處在震驚之中,沒回過神來。
“現在我需要的,便是證據。當時的,現在的,朝中勢力到底如何盤根錯節,理清楚了,真相也就浮出水面了。”允棠扭頭問道,“舅母,你可知,這韓恕是何人?之前從未聽人提起過。”
祝之遙定了定神,道:“當年瑞王大婚時,韓恕也去了,他當時也不過三十多歲,剛出任樞密使。他少年成名,自然帶着股子傲氣,我記得就是瑞王大婚的第二天,也是崔家軍出征的那一天,韓恕就被告到開封府,說他與人|妻通奸,而後身敗名裂,黯然離京,不過聽你舅舅說,近日似乎又被召回京了。”
允棠眯起眼,“哦?”
時間這麽接近,很難不叫人懷疑兩個案子是否有關聯。
“案子審了兩個多月,終于審鞫清楚,韓恕是被人誣告,當時負責此案的大理寺丞王颉、大理少卿朱種民,還有一衆有牽扯的官員,都被落了職,罰了俸祿。”
“誣告?”允棠疑惑問道。
“嗯,當時是一名商賈,把自己的夫人告到開封府,說她與人私通,這位夫人為了減輕罪責,便主動招認,還與兩人有染,其中,就有這韓恕一個,後來查明,不過是攀誣罷了。”
“既是誣告,為何又會身敗名裂?”
“人言可畏啊,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人了。罪名是去掉了,可衆人看你的眼光,也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祝之遙嘆氣道,“對于你母親來說,又何嘗不是一樣呢?”
允棠沉默,“那依着舅母看,這韓恕可是擁護太子?”
祝之遙思索了好一會兒,“當時這個案子鬧得沸沸揚揚,我記得你外祖父跟你舅舅也說起過,說太子頗為欣賞韓恕的才華,韓恕能坐到樞密使,太子數次舉薦功不可沒,可大理寺那兩位,還有受牽扯的官員,好像多多少少,都與瑄王殿下有些牽扯。”
怕允棠不知道,祝之遙又解釋道:“瑄王是三皇子,母親是淑妃。近些年我們不在京中,雖對朝中事宜知之甚少,但也聽說過,瑄王總要跟太子争個高下的事。可當年,風頭正盛當屬五皇子珩王,和六皇子瑾王,瑄王可是不聲不響呀。”
允棠道:“珺王是皇長子,定有人擁護,瑄王自诩不凡,也必然會想争一争,先不說其他皇子有沒有不臣之心,韓恕這個案子,要麽是瑄王攀誣不成,反蝕把米;要麽幹脆是太子一方自導自演,借着這個由頭,鏟除異己。”
祝之遙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表情很是複雜。
“怎麽了?”允棠問。
祝之遙身子往前湊了湊,盯着她問道:“先不說太子殿下本性純良,不像是能有如此手段的人,我且先問問你,你一個長在揚州的小娘子,為何分析起局勢來,竟頭頭是道的?”
“我…”允棠作無辜狀眨了眨眼,心下腹诽:怎麽說?說權謀宮鬥的電視劇和小說看多了麽?
沒等她編出答案,祝之遙嘆了口氣,“看來我得讓星兒多讀些書才行了。”
崔奇風回來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祝之遙見他面色不爽快,也知道八成是沒審問出什麽來。
伺候他用熱水泡了腳,祝之遙又同他說了允棠的推測,他也聽得一楞一愣的。
他怔怔道:“自打回京以來,我看街上的小娘子們,不是讨論脂粉釵環款式,就是研究世家公子相貌的,哪有像她一樣,整日在紙上塗塗畫畫,搞一堆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木頭塊…”
又想到什麽似的,猛地轉頭,“遙兒,你說允棠這十幾年,是不是根本沒見過什麽新鮮玩意,也沒人帶她去過什麽地方,所以她就只能悶在房間裏,跟木頭塊為伍啊?”
一番話說得祝之遙心口發酸,嘆氣道:“哎呀,我們得好好補償她才是啊。”
崔奇風點頭如搗蒜,“是啊,回頭你讓她多接觸接觸女兒家的玩意,總比研究那無聊的政事強。”
“即便是想要琢磨政事,也要有那個腦子啊!”祝之遙心裏不是滋味,“我看星兒和辰兒在這方面,就明顯不如允棠。”
崔奇風一把攬過夫人,安慰道:“怎麽就不如了?今日他們兩個,就把允棠保護得很好,星兒臨危不亂,辰兒也頗有大将之風,我這個做父親的,很是欣慰!這就跟朝堂上百官一樣,有文官,也要有武官,沒什麽好擔憂的。”
祝之遙心裏好受許多,可想到白天允棠說的話,還是不由得憂慮道:“若是真的牽扯到太子…”
崔奇風搖頭,篤定道:“太子殿下,絕不是這樣的人。”
*
翌日清辰,崔府上上下下便忙開了。
當年崔府老小離開汴京,遣散了大部分奴仆,只留下些不願走的,多半是年紀大的。
雖然祝之遙一到崔府,便打發人去買了些小厮婢女,可買來的大部分年紀還小,做事不利索,只得一個老人管好幾個小的,事無巨細地叮囑着,這才勉強維持着。
當年的四司六局早就散了,只留下七嬸一個人在廚房,自然是忙不過來的,祝之遙便定了兩個清風樓的廚娘過來幫忙。
由于宴請的都是皇親貴胄,菜式上不能露怯,雞鴨魚肉都是最基本的,山珍海味也樣樣不缺。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祝之遙命人将大門敞開,自己則和崔奇風站在門口迎客。
打老遠,便看到氣派的馬車朝門口駛過來,懷叔示意給小厮,門前噼裏啪啦放起鞭炮來。
到了跟前,才看清打頭騎馬的是殿前司指揮使孔如歸,待接妻兒下了馬車,一同來到跟前,拱手哈哈大笑:“崔将軍,崔夫人,我是不是頭一個?”
崔奇風也笑, “是,誰也沒你早!”
待孔連城行過禮之後,孔如歸攬住兒子的肩頭,“那日過後,連城一直吵着要見崔家姐姐呢,今日天沒亮就起了,好容易捱到時辰,這不,急忙就來了。”
祝之遙朝連城笑道:“允棠還在梳妝,公子稍坐一下,吃些果子,一會兒便能見着了。”
孔家這邊剛進了門,兩匹高頭烏骓拉着車來到崔府門前,車蓋四角挂着镂空的竹編燈籠,上書“孟”字,整個車架都是烏木所制,車門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紋,就連那擋着車窗的帷裳都是稀罕的雲錦。
崔奇風一邊拉着夫人下臺階,一邊壓低了聲音道:“這是長公主,驸馬是義國公。”
祝之遙面上微笑着,從齒間擠出幾個字,“我不記得請了她呀!”
眼看車夫已經擺好杌凳,崔奇風也來不及回答,忙拉上她垂手候在一旁。
一個頭戴花冠的美婦人從馬車上款款而下,夫婦倆忙欠身行禮,齊道:“見過長公主。”
長公主微微一笑,雍容華貴之氣四溢,“不過十餘年未見,怎麽生分至此了?不是少時跟着我叫大姐姐的時候了?”
崔奇風忙道:“臣年少無知,不懂禮數,是長公主寬厚才不怪罪。”
長公主又轉向祝之遙,“自打大婚之後,就沒見過弟妹了,弟妹容顏依舊,我卻是老了。”
“長公主說笑了,您風華正茂,妾蒲柳之姿,怎能相提并論。”
崔奇風又看了看馬車,确認再沒人下來,問道:“義國公沒随您一起來?”
“害!他整日沉迷于修仙之道,胡言亂語的,我都怕吓到你們,便沒讓他跟着來。”長公主掩口笑。
崔奇風也跟着幹笑幾聲,側身擡手道:“讓長公主殿下就這麽站在門口說話,是臣失禮了!快請!”
将長公主引到正廳主位坐下,又命人擺了上好的茶和果子,夫婦倆才又回到門前,沒多一會兒,賓客們已經陸陸續續進了門,一時間門庭若市。
舊時的文武百官都知崔家滿門忠烈,崔奉雖自貶出京,可論軍功依舊無人能出其右,百官自是敬重有佳。崔奇風雖才官至五品,但沖着崔奉的面子,即使是重臣,也無有推脫的。
賓客中還不乏許多将門之後,奉父親之命前來給崔家捧個場,順路問問崔老将軍近況,崔奇風被他們團團圍住,一一回應着,雖忙碌,心裏卻也暖洋洋的。
為了不引起懷疑,祝之遙給一些當朝新官,也遞了請帖,其中就有翰林學士呂世南。
呂申氏進了官眷堆裏自是如魚得水,帶着女兒呂瑤琴馬不停蹄地穿梭在人群中,東邊招呼完西邊笑,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娘倆是主人家。
祝之遙畢竟十餘年沒回過汴京,與那些官眷們并不熟稔,好多夫人都是打過招呼之後,便找些平日裏相熟的湊在一起說話,反倒将她晾在一邊。
不過她還記着允棠說過的話,等着別有用心者自己送上門來。
允棠此時也沒閑着,找了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掃視着賓客們的動靜,只能勉強看到舅母和一群官眷。
“崔夫人,怎麽不見三姑娘?”
這一句話,讓祝之遙和允棠同時打起了精神,祝之遙一擡頭,竟是長公主。
“幹嘛呢?”
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允棠回頭,映入眼簾的是崔南星好奇的臉。
“噓!”允棠忙示意表姐噤聲,随後扭頭去看舅母那邊的動靜。
崔南星不明所以,也伸着脖子去看。
祝之遙笑笑,“讓長公主殿下見笑了,棠姐兒從小沒在我們身邊,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現下怕是躲着不敢見人呢。”
“倒是情有可原。”長公主輕搖團扇,笑容不及眼底,“可三姑娘畢竟是崔家的血脈,早晚要面對這些應酬的。我們這些個姨母舅母們,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念着清珞的情,盼着三姑娘能有幾分母親面容,好讓我們這些念着故人的人,心中安慰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