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晚 - 第 78 章 翹首以盼

“是什麽,才讓你如此歡欣?”他頓了頓,犀利的視線像是足以穿透我的身子,語氣陰沉。“你這般明媚燦爛的笑容,從未在本皇子的面前展露過。”

我攸地後退了兩步,閃過他的手,笑意一斂,心中再度豎起防備。

看到我的反應,他的眼神驀地變得陰鸷,臉色冷沉,丢下一句話。

“見到了,還不回去?”

“回去?”我擡起眉眼,望着他的臉,淡淡一笑,問道:“回何處去?”

“自然是跟本皇子回府。”

我彎起嘴角,輕笑出聲,走向前,越過他的身子。“我已經完成了殿下給我的任務,此刻殿下你也不必阻攔我的腳步。”即使我無處可去,在外風餐露宿,我也不會甘心再回頭。

他緩緩揚起臉上的笑意,聲音低沉而生冷。“難道,你還想留在這軍營之中?”

我淺淺一笑,側身冷眼看着他的臉,語氣冰冷。“我的想法,對殿下你來說,很重要嗎?”

聞言,他的眼神驀地一沉,俊眉緊蹙,臉上浮現微薄的怒意。

“你居然敢無視本皇子?!”

只需三日,我便可以徹底擺脫他,我這般告訴自己。我沒有任何的回應,沉默着走向前方,手,驀地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緊緊拉住,我停下了腳步,心中升騰起不悅的情緒,猛地揚起了手。

他眼底依舊波瀾不驚,敏捷地扼住我揚起在半空的手腕,冷笑一聲。“很想擺脫是嗎?我不會令你如願的。”

“殿下……四殿下……”

身後一陣渾厚的聲音,驀地打破了彼此之間的沉默,那是劈風。

我直直地背過身子,不想再度以女裝的身份面對他。

“殿下,末将在王府接到皇上的口谕,要你立即回宮。”劈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像是即将要發生大事。“事不宜遲,末将早已準備了千裏馬,就在大營之外。”

他沉默着,遲遲沒有回應,我聽到他的腳步漸漸遠離我的身邊,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但是驀地,他像是再度改變了主意,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毫不遲疑,轉過身去,不敢置信地擡起眉眼。

他的視線緊緊鎖在我錯愕的臉上,黑眸之中,閃過一絲深沉的笑意。“我想,父皇最想見的人,也許是你。”

“你可是他紅顏知己唯一的女兒,不想去嗎?”他慢慢壓下欣長的身子,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脖頸,低低的笑意,隐藏在話語之中。“也許,這是最後一面了。”

聞言,我的心驀地一緊,他話中的深意,我在清楚不過。

他冷眼看着我,卻毫不理會我會作出何種回應,一把扣住我的手腕,一言不發地把我帶出大營。

那個掌握着雪麟國命運的男人,那個被天下人視為天的男人,我卻不知該用何種表情,面對他——雪麟國的天子。

夜風帶着冷意,襲過我的身子,我逼着自己清醒。

擡起眉眼,望着眼前這一座宮殿,尾随着東方戾,我慢步走入那一扇被推開的門之中。

“本皇子想和父皇說些話,你們退下吧。”東方戾側過臉,語氣冷淡。

“是,四殿下。”

“羅公公,太子呢?”東方戾站在原地,視線瞥過那個身材矮小的宮人,語帶笑意。

宮人陪着笑,壓低聲音說道。“太子他……馬上到。”

東方戾早就一眼洞察了宮人的僞裝,冷哼一聲。“怕是他跌倒在溫柔鄉之中,根本就醒不過來吧。”

“滾下去。”

背後的大門,被輕輕的合上。他冷眼看着我,語氣沒有絲毫的起伏。“還不過來?”

我屏氣凝神,一步步走向龍床,伸出手撥開頭頂的黃色厚重帳幔,我輕輕跪在皇上的身前。

一身龍袍加身,他正襟危坐在榻上,眯起雙眸望着我們二人。

他,也許并不是清醒的,眼神早已沒有清明之色,只剩下些許迷離和渾濁。興許,神色默然的他根本就無法認出跪在他面前的人,到底是誰了。

但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眸之中,卻盈盈閃動着些許的光,卻遲遲沒有說話,只是向我伸出手,仿佛是在等待。

他的臉上,透漏着精神不佳的神色,只剩下慘淡的笑意,仿佛在風中停留的燭火,也許下一刻,便會徹底熄滅。“宛心,你終于來了。”

他的聲音不再清晰,像是有些許的含糊,摻雜着無力。但是那一個熟悉的字眼,還是讓我為之一振。

我将手安放在他的手掌之上,緩緩擡起眉眼,說道。“皇上,我不是宛心。”

他緩緩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你,還在怪朕麽?”

“朕沒有擔起保護你的責任,你卻為了朕,誤了一生。”

他緊緊攥緊我的手,手指冰涼,沒有一分溫度。唯獨他的眼中,還剩下像是曾經美好的熾熱情感,沒有透露着死亡的氣息。

“如若當初,朕不是雪麟國的太子,你也不會成為受人輕視的清倌。你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維護了朕。”他舒展開眉頭,語氣平和,他說的話,卻在我的心中引起軒然大波。

他的話中,必有深意,可惜我一時無法想得透徹。

他的眼中,浮現淡然的笑意,語帶愧疚。“所以,這一生的時間,都是朕欠你的。”

“宛心,可以原諒朕嗎?”

他笑着望着我,依舊執迷不悟,把我當成是娘親,要求我的寬恕。我的眼底漸漸變得濡濕,默默點點頭,算是回應。

他重重地舒了口氣,像是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負擔,臉上的笑意也漸漸地流失了,氣若游絲。“下一世,朕不想再做這天子,只願有你在身旁。”

“這,就足夠了……”

他緩緩閉上了雙眼,倚靠在床頭,緊握我的那一只手,驀地往下一沉。

我像是從一場夢之中驚醒了,睜大了雙眼,卻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手腳變得冰涼。皇上久久不願與塵世告別,只是為了娘親的一句原諒?我猛地站起身來,越過久久面無表情的他,疾步走出宮殿,把身子隐藏在夜色之中。

倚靠在牆邊,我只剩下沉默與疲憊,雙手緊握,心像是一瞬間被掏空。

一生愛恨癡纏,終成煙消雲散。

天子給予的感情,太沉重,娘親她受不起。皇上,你又何必太執着?

七月初三,雪麟國皇帝駕崩。

時年,四十四歲。

黎明混着夜色的時候,他越過我的身子,腳步短暫地停留,卻沒有看我,只是冷淡地丢下一句話。“就連他臨死之前,心裏想到的人,也只是柳宛心。”

我卻,只能沉默,他的恨意并沒有些許的減少,在我眼中,更加沉重。

“他怎麽可以離開地如此安心?難道他這麽肯定……”他的嘴角,只剩下殘忍的笑意,一手扼住我的脖頸。“本皇子會放過你?”

我沉默不語,他一身沉重的憤怒,早已蒙蔽了他的雙眼。

我甚至不清楚,皇上在他眼中,是否還是一個父親。

但是,我卻親眼看到了,一份最幹淨真摯的情感,在我的面前,歸于塵土。

我沒有掙紮,卻在下一刻,看着他再也無法掩飾眼中的疲憊與頹廢,垂下了手,一步步走出我的視線。

我一個人走出宮門,在皇城的街道之上,不斷地停停走走。

夜,已深。

兩日之後。

我站在風隐山之上,披着一身淡淡的夜色,望着眼下像是觸手可及的皇宮,默默閉上了雙眼。耳邊,傳來悲恸沉重的樂聲。我的眼前,緩緩浮現天子臉上的,笑意。

天子的無奈,便在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之上,有很多事,都無法順遂自己的心意,甚至,只能成為一生無法挽回的遺憾。

舉國,大喪。

即使是天子又如何,甚至,無法左右自己的情感。

淡淡一笑,我不想自己,和他一樣。更不想因為一時的遲疑,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這雪麟國的天下,将會是誰的,也将與我無關。

娘親的無奈,皇上的無奈,我都不想重蹈覆轍。

望着出現在我眼前的子潺,我心中升起些許欣喜,輕呼出聲。“子潺。”

“你,已經處理好一切了嗎?”

久久沒有得到他的回應,我的笑意還留在臉上,望着他一臉愁容,撫上他的手臂,輕聲問道。

“子潺,難道……出了什麽事?”

“我的父親,犯了擅離職守之罪,已被關入大牢。”他的眼神之中,再無溫暖的笑意,那一刻無力的眼神,令我感到些許的陌生。

什麽?

我皺起眉頭,頓了頓,擡起眉眼,迎上他的雙眼。手,輕輕劃過他的衣袖,無力地垂下,心中只剩下黯然。

“這是……大罪。”他嘴角苦澀的笑意,映入我的雙眼,我卻不知是否應該出言安慰。

我的聲音,像是沒有一絲力氣。“江大人是被關入了邊城的大牢嗎?”

“已經被京城收押了,我想去見父親大人一面。”他淡淡一笑,緊緊握住我的手,說道。“晚兒,你願意去見我的父親嗎?”

我沉默着,卻沒有遲疑太久,點點頭,回應道。“我随你去,子潺。”

在夜色深沉的時刻,我尾随着子潺,來到京城大牢。大牢之中,燈光昏暗,望着停下腳步的子潺,我慢步走向前去。

“父親。”

子潺望着牢獄之中的那一個佝偻的身影,鄭重地喊出這一個字眼。

“子……是子潺嗎?”

老人背過身來,望着子潺的臉,一步步艱難地朝前走着,眼中盈盈閃着光。

“父親,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子潺壓低了聲音,握住江老爺的手,語氣懇切。

老人望了一眼站在子潺身後的我,重重嘆了一口氣,語氣不無欣慰。“是嗎?子潺,你也該成家了。為父的教你讀聖賢書,你也斷斷不能忘記三件事……”

子潺默默點頭,聲音清冷。“父親,我知道,這三件事便是國法,家尊和人心。”

老人的視線,短暫地落在子潺的臉上,默默說道。“為父并沒有做錯事,相信這一次只是奸人嫁禍,很快就可以出獄的。你別擔心,既然是真心,那就要善待人家。”

“父親,我會的。”

“等到為父洗清冤屈出獄,一定給你們風風光光辦一場婚事。”

話音未落,聲音戛然而止,江老爺的視線,久久停留在我的臉上,不無驚愕。我的心驀地一緊,像是心中即将觸碰到的安寧,轉瞬即逝,甚至,快到,我還來不及伸手抓住。便要,眼睜睜地看着它,在我眼前消失。

老人握住子潺的手,驀地松開了,聲音也在顫抖着。“子潺,你說得女子,便是她?”

子潺也察覺到了江老爺的反應,側過臉,望着我,執起我的手,說道。“是,父親。”

老人的臉上,盡是激動,眼中只剩下怒意。“你是……你是慕容家的小姐,是不是?你是當今尚書大人之女,是不是?你是慕容晚,是雪麟國的花絡女,是不是?”

望着沉默的我,老人神色冷凝,大聲訓斥道:“皇上駕崩,天下大喪,你居然作出這等有悖國法家尊之事?混賬!你可知她是皇朝的花絡女,是天子的儲妃!你這個不孝子,居然敢違背國法!還不放開她!”

“父親……”子潺的聲音之中,不無懇求。

“逆子!你還不放開她!難道你想被懲以國法,亂棍打死,還是想看到我們二老無人送終?!”耳邊,這個聲音,分外刺耳,像是一把劍,準确無誤地刺中了誰的心,一針見血。

也許,是子潺的。

也許,是我的。

望着子潺複雜的眼神,我的心,驀地一沉。他的眼神閃爍着,幽幽地望着我,但那是動搖。

不敢置信,他在那一刻,放開了我的手。

手邊,只剩下無形的空氣,透露着冷意。

望着這樣痛苦着糾結着的子潺,望着滿臉憤懑的江大人,我咽下了心中升騰起的苦澀,轉過身,默默離開。

此刻的我,除了選擇先走,還能有更好的方法嗎?

一路上的我,都這麽問自己,心的最深處,還在隐隐作痛。悵然充斥在心中,久久沒有擺脫。

我轉過臉,望向身後,本以為,每一次回頭,都看到他站在我的背後。

但是這一次,他也沒有追上來,我的身後,只是一片空白。

也許,孝道在子潺心中,勝過了我。

但是,我也不能因此而怪他。

是與非,我分得很清楚。

他只是一時放開了我的手,只是因為父親的責罵憤怒而放開了我,往後,不會的。

就算為了他這一刻的軟弱和遲疑,我也不能放開他的手,等待之後,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埋怨他。不能因為容不下他的猶豫,放下這段最珍視的感情,放下這個最珍視的男子。

翌日。

手邊,是子潺派人送來的信。字裏行間,盡是他的懊惱和悔恨,他要我,原諒他。

我相信自己所一直相信的,所以我原諒。

他說,會在杏花樹下等我。

他真的,什麽都顧不了了。只為了可以等一切都風平浪靜之後,再回來取得雙親的饒恕。因為他明白,如果我還繼續留在皇城之內,也許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了。

國喪一過,很快,就會有新帝上位。我特殊的身份令我,越來越岌岌可危。

不過,這份感情,他可以守護的。我一直如此堅信着,真情的力量。

我淺淺一笑,低垂着眉眼,整了整衣裳之上的褶皺,轉過身去,穿行與黑夜之中,我要出城。

皇城的天氣,像是大雨就要下。夏天的風,像是在一瞬間摻雜了滿滿的冷意,水色華袍在風中翻滾着浪花。

我微笑着站在城外的杏花樹之下,等待着子潺的到來。

城門內外,還有些許的人影攢動,進進出出。

我開始相信,離開這一座皇城,走出這一堵圍牆,我便不必再顧慮那些紛紛擾擾。

杏花樹之下的我,開始翹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