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錦歌沒有再固執地要求留下來,一聲姐姐,平息了她內心的翻江倒海,她默默地退了出去,留下莫憶蒼孤零零地陪着已經僵硬的單影影。
終于,安靜了。
莫憶蒼癡癡呆呆地,在這個晚上做了很多很多事,後事。
她默默地,一個人吃完了桌上所有的菜,一口一口,不知饑,不知飽,只因為那都是母親親手做的,都是她愛吃的,而以後,再也吃不到了的。盡管胃裏面早就已經撐得難受,她仍然如同木偶一般,吞了下去。
直到最後一口米飯咽了下去,她又默默站起,像一個幽靈一般,輕飄飄地,她晃來晃去,默默地把家裏收拾打掃了一番。
想着以前,家裏的一切都是娘親一手經營出來的,這個屬于她倆的小家,全靠這娘親的辛勞。每天,娘親都要早早起來,細細打掃一番的。這幾日自己不在,娘親定是日日夜夜牽挂于她,看,都已經起了薄薄的灰塵了。
這一次,就讓她替娘親做做家務吧。
想到這裏,莫憶蒼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湧了出來,一直以來,娘親從來都不肯讓自己幹一點重活,所以到最後,娘親的手都已經粗糙起來了,起了厚厚的繭子。
放下手中帶着血的抹布,背後已經有了微微的細汗冒出,可是屋子也沒有煥然一新。但是有一點,家裏放的那些瓶瓶罐罐的蠱,全都不見了。娘親早就做好了準備,她總是替自己把事情安排的那麽妥妥帖帖,她知道自己害怕,怕那些蛇蟲鼠蟻,她就統統地把它們丢棄了。就連書架上的那本有關蠱毒的書籍,也統統沒有了。
莫憶蒼看了一眼安詳閉眼躺着的娘親,癡癡地笑了。
替娘親擦了身子,換了衣裳,莫憶蒼在院子裏挖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坑,她沒有錢替娘親買好的棺木,只得這樣草草葬了,院子裏小小的墳冢,像個土坡一樣拱在院子裏,奇奇怪怪。
誰會把死人葬在自己家裏?
可是憶蒼想,娘親是想待在家裏的吧,她就算是去了天上肯定是舍不得走的,她舍不得自己的。
待到一切都已經弄得妥當,莫憶蒼最後望了一眼,淡然地出了門。
她也要離開了,她已承受不住這些折磨了,只能要所有痛苦的記憶,全部鎖在這個屋子裏,這個院子裏。
母親去世的那一刻,她也想到過陪着母親一同死去,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母親抱着自己那麽的緊,她那麽可憐,那麽弱,因為用了力,連身子都在顫抖着,她只想給予自己最後一絲溫暖而已,一絲生機,她也給了自己,她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讓自己好好活下去。
如何好好活下去啊,娘親。
可是她的願望,她不想違背也不敢違背,于是,她選擇去往一個地方,那個讓她笑過的地方。
柳葉鎮。
其實,也沒有什麽東西好帶走的,多有的東西,都是記憶。于是,她統統都留在了這裏。哐當一聲,門被鎖上,莫憶蒼擡頭望了一眼天空,已經不再是那麽的漆黑了,遠處有一絲微光,讓天顯得墨藍墨藍,要亮了吧。
這一夜,她前所未有的累。
眼角,早就已經幹涸了淚水,她只覺得渾身疼痛,晃晃悠悠地走着。大街上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經過旖紅閣時,莫憶蒼最終沒有選擇擡頭去看,她,不想看了。
莫家大院,依舊像以前一樣破敗,門口的石獅子上,又有蜘蛛結了絲,原本上次她被慕容無心斷然拒絕後,那蜘蛛絲都被她折騰斷了的。嘆了一口氣,現在,她終于可以不再獨自呆呆坐着門口黯然神傷了。莫憶蒼沒有進去,只是默默地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孤零零地離開了。
堤岸上,那生長了十年的柳樹枝葉昌榮,它們卻不能再讓莫憶蒼心口溫暖了,莫憶蒼看也沒看那兩支迎風擺動的樹兒,直直地下了堤,走到了水邊,這是一條河,不寬卻長,水源生生不息,養育了烨城千百年。
噗咚一聲,莫憶蒼将手中的銅鑰匙扔進了河裏,只激起了一點點水花,便沉了下去,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該藏得,該看的,該丢的,該忘的,她都已經統統辦妥了。
最後,莫憶蒼望了一眼溫宅的方向,毅然地轉過了身,往山上走去。
晨曦的光耀在莫憶蒼有些單薄的身上,仿佛給她鍍了一層金光,那蒼白的臉掩飾不了她的絕色,只不過,如詩畫般的美人,只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包,包裹着的,是一顆支離破碎的心,茍延殘喘。
踏上柳葉鎮的途中,莫憶蒼不停地做着深呼吸,想掩蓋自己悲傷的情緒。她一直都在努力,努力讓身邊的人快樂,所以就讓自己好累好累,現在好了,什麽都沒了,可是,為什麽自己卻絲毫感覺不到輕松呢?
一步一步,她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再想要深呼吸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喘不過起來了,可是,她卻不想停下腳步。
一步一步,眼前的天旋地轉終于突然地黑了下來,她再想努力地吸進一口氣的時候,身子一軟,就這樣失去了知覺。
終于,可以休息了麽?沒有疼痛,沒有難受,她就這麽躺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耳邊有聲音響起,是那個少年處在變聲期聲音,沙啞的,低沉的,“憶蒼姐姐!憶蒼姐姐!”焦急而又慌亂。
她有些不耐,怎麽這麽吵?揮了揮手,莫憶蒼在空中胡亂打了幾下,像是在敢蒼蠅一般。那聲音終于停了下來,可是不過一會,又開始了,“你醒醒啊,醒醒!”
莫憶蒼還處在一個混沌的世界,到處都是昏昏暗暗,她只覺得眼皮重的不得了,根本就睜不開,只聽見有聲音在喊,卻什麽都想不起,因為,只要她一努力想事情,頭就開始針紮般的疼痛。
只覺得身子在不停地搖晃,莫憶蒼的意識開始一點一點的清醒,“呃?”
可是,那股力量好像沒有聽出她的痛苦,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最後,莫憶蒼不得不用力撐開眼睛,直直地瞪等過去,可是卻沒有一絲殺傷力。
路迪?!她已經到了柳葉鎮了嗎?怎麽……她怎麽覺得自己是暈倒在半路上來的。
看着莫憶蒼的吃驚,路迪卻大笑了起來,好略帶稚氣的臉上盡是欣喜,他松開了莫憶蒼,開始手舞足蹈,最終含含糊糊地喊道,“醒了醒了,憶蒼姐姐你終于醒了。”
什麽叫終于醒了?莫憶蒼想開口問他,難道自己睡了很久了嗎?可是突然想到路迪耳朵是聽不見的,此刻他根本就沒有看自己,問什麽他都不會看見,也就作罷了。
路迪興奮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有些氣喘籲籲。他洋溢着笑,穩穩地坐在莫憶蒼身旁,咽下了一口口水,說,“你知道嗎?幸好我在路口等你,才發現了你暈倒了,不然你可要在路旁睡上三天三夜了!”
原來,自己這麽能睡。現在她只要稍微想想路迪的話,就大致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路迪又是個孤單而守信的孩子,自己答應過他來看他,他說不定就一直在等着自己兌現諾言。他會在有空的時候爬上山頂,看看有沒有熟悉的身影出現,他總是等啊等啊,守着信念,想曾經的自己,是個傻孩子。
而自己在來柳葉鎮的路上時,又因為體力不支與悲傷過度而暈倒了。碰巧路迪
發現了暈倒在路旁的自己,于是順理成章的,又一次幫了自己。
“謝謝。”莫憶蒼原本吃驚的臉漸漸地緩和了些,她張了張嘴,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卻沒有聲音,像是只做了一個口型而已,幸而路迪只是看唇語,并不是聽聲音。
莫憶蒼道完謝,才緩緩放松了身體,将身子轉到了另一邊,背對着路迪,又默默地閉上了眼睛。睡了多好啊,睡了,就什麽都不用想了。路迪也不再言語什麽,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只聽見茅屋子的門吱吱呀呀地響。
莫憶蒼沒有回頭,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以來,她以為,到了柳葉鎮就好了。一路上,也都是這個念頭支撐着她硬着頭皮跨着步子。可是,到了柳葉鎮,她還是忘不了該忘的,還是躲不過失去母親的痛苦。
莫憶蒼雖然閉上了眼睛,可是這一次,卻再也睡不着了。
咕嚕咕嚕……
肚子不适時宜地響起來了。三天,她都沒有吃任何東西吧,難怪頭那麽暈眩,可是她又沒有一絲胃口。
有事一陣吱吱呀呀,身後的聲音有響起,“憶蒼姐姐,我給你熬了粥的,你吃一點好麽?”
一行淚從臉上滑了下來,落在路迪硬邦邦的枕頭上。莫憶蒼緩緩地坐了起來,轉過了身,看着手端白粥的路迪正小心翼翼地吹着氣。
“憶蒼姐姐,你怎麽了?”他見憶蒼起身,擡頭看她,沒想到她卻哭了,路迪心裏一陣慌亂,急急問道。
路迪的茅屋十分的小,莫憶蒼見他左右為難,又想上前安慰她,可是手裏又端着白粥沒有地方可以放。
他還只是個孩子啊。
莫憶蒼擦了擦眼淚,怎麽可以讓他來照顧自己呢?掀開床上的棉被,木頭做的床顯得很硬,她伸手接過他手裏滾燙的白粥放在了床上,抿了抿嘴,對着路迪說,“姐姐的娘親沒了。”
路迪只是啞然,心裏有些難過,可是他又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麽才能安慰莫憶蒼,他僵硬地站着,不知言語。
“姐姐以後和你一起住在柳葉鎮,好麽?”莫憶蒼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麽,她的故事太長太悲傷,她已經不想再提及了那傷心的過往了。
路迪雖然年紀不大,但多年來的閱歷卻讓他懂得不少,他知道,她是不願說的,那麽他便不問。
只不過一日的相處,他已經開始依戀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姐姐了,她離開之後,他竟開始了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
他想,也許是因為一直以來,自己都是一個人孤單地過,一直渴望着親情。
而現在,他這麽喜歡的姐姐竟然開口說與自己一同生活,不是很好的事嗎?于是他很是乖巧地點頭,沖着莫憶蒼咧咧地笑,說,“好!”
路迪只是單純的高興,很高興,縱然他知道,姐姐很難過,但他相信,他能夠讓她好起來的。
莫憶蒼其實并沒有去柳葉鎮,只是待在了柳葉鎮的驿站,與路迪一起擠在那個小茅屋裏。莫憶蒼每天晚上都會陪路迪在馬棚守夜,白天的時候,兩個人就窩在屋子裏睡覺,過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當然,他們兩個人之間自然是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關系的,路迪在屋子裏加了一床毯子,他睡地,她睡床。
這只是莫憶蒼的故意躲避,一直以來,外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驿站裏多了這麽一個女子。因為,她只有在晚上才出現。她不想有人來找她,比如說,錦歌……姐姐……
可是,看起來好像是自己多慮了,莫錦歌,根本就沒來找過她,根本,沒有一個人來找她。
路迪隐隐約約有些察覺莫憶蒼似乎并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但是他也沒有多過問些什麽,反而似有似無地幫着她隐藏。驿站的人對可有可無的守夜人自然是沒有太多的關注的,幾日過去了,并沒有人發現多了一個女人。
而路迪總是在靜靜地等,等有一天,她會跟他說的,有關于她的事。
又是一個晚上,路迪早早的把馬糧放在了馬槽,最近些時日,他不那麽喜歡與那些馬兒在一起說話了,但是曾經他總是與它們朝夕相處。
他笑着對莫憶蒼裝神秘,眼睛在夜色裏顯得格外明亮,“憶蒼姐姐,我帶你去個地方。”
“別亂跑,有野獸。”莫憶蒼習慣這樣跟路迪說話,簡潔明了,他能夠很快的就看懂。路迪很愛看莫憶蒼說話,他覺得,這就是她對他,唯一屬于他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