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薛明軒說出蘇行遠三個字的時候,不單單是走入堂內的林木大吃一驚,就連微微眯起桃花眼的狐貍森森,也是一副大為驚駭卻又同時有些意料之中的表情。
“你怎麽知道我……”從薛家到現在,對于這個自稱是林木相公的薛明軒,森森沒有很認真的瞧上一眼。
此刻,他上下打量着薛明軒的樣子,一個多年前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的與站在自己面前的薛明軒重疊在了一起。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比自己那個時候所看見的人,長得更高俊筆挺,但鋒銳涼薄的氣質,倒是一點也沒有變。
那是他第二次上到京都,也就是六年前中了武狀元的時候。
既然拿到了需要拿的名譽,在京都也無謂再多逗留。于是蘇行遠悠哉悠哉的在清潭酒樓裏面打包了一只享譽百年的窯子雞,便慢悠悠的踏上了返回寨子的路途。
時間算得剛剛好。
剛一出了城,便看見一匹信使快馬到了京都城門,嚴令守城的将士立即關城。
馬上的蘇行遠看着身後緩緩關閉的城門,不急不忙的騎上了馬。
看來,被托付送信去的小童,确實走得很慢。不知道那相國大人看見自家小兒子,拿着一封他蘇行遠寫的坦白辭行信,會有怎樣的震驚。
要知道,他可是通過相國大人的門生——迦葉城的縣令弄了一個假戶籍上京趕考的。
蘇行遠還記得那個時候,他找上迦葉城的縣令。因為兩年前發生文狀元逃之夭夭,最後被查出是假戶籍的事件,連累了當時為那個辦了假戶籍的縣令掉了腦袋一枚,所以迦葉城的縣令對于這位自稱想要試試身手弄個假戶籍上京趕考的少年,很是重視。
重視的最重要原因,是這位少年拎着一袋滿當當的銀子前來。
送上門來的銀子豈有不要的道理?
但是迦葉城的縣令轉念一想,銀子固然重要,但是自己的腦袋更是重要啊。
有錢沒命享,那可是天下第一大悲劇。
于是,他決定試試這少年的身手。
原則是這樣的,如果身手好的,當然這銀子就不收了。如果身手不好嘛,反正這家夥也擠不到排名前列,說不定連迦葉城的考核都不能出線,就更不用怕驚動了京都的人。
反正自己話已經落下了,要是這武狀元的考試一結束,假的戶籍是會馬上被抹去。所以,也就不用那麽擔心到時候上面會來查。
離迦葉城的武狀元初選還差2個月,迦葉城的縣令早已收到了各種人物的到訪。仗着是相國大人的得意門生,他覺得自己沒必要放過這個大撈特撈的機會。
到時候考試一結束,他準備把一大半的錢分給老師,好好的孝敬他老人家,順便可以給自己掙個更不錯的職位。
至于說為什麽這是一個大撈特撈的好機會,事情是這樣子的。整個洛國的考舉制度裏,有着這麽一個規定,如果不是世家子弟,又不是文士武官家族的出身,是不可以參加選舉的。
但是一直以來,洛國裏有些巴望着改換門庭的生意人,便會想着法子的賄賂有權力更改戶籍的官員,替自己選定好的人或者後代,來掙個選舉的機會,以期能在中舉之後,經過數十年的時間,自家能逐漸成為夠的上世家的顯赫地位。
終究這還是一個名譽比金錢更重的國家,但話怎麽說來着,有錢嘛,總是好辦事的。
可是有錢吃飽了沒事情幹的時候,大家就會覺得,錢再多,沒有幾個看起來不錯的頭銜名譽,總還不是個長久的事情。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
大約,那些每在舉國選撥的前夕,總有那麽多的人拎着銀兩擠破頭的想要弄個與世族大家或者文士武官沾得上邊的假戶籍,借個名義考一考,弄個小官做一做。
所以,其實洛國朝野上下都知道,戶籍這回事情在這官場裏基本已經真真假假辯不清楚。要不是兩年前有個得了文狀元的少年鬧得太過火,今年的迦葉城縣令也不至于縮頭縮尾的收銀子。
此時,迦葉城的縣令将蘇行遠請到了後堂內,這是他專門接待前來獻“心意”的人士的地方。
面前站着的這個人一副俊逸不凡的樣子,神情卻是傻愣愣的,再一看名字——小黑?!!
呃……小黑。這可是正在他家後院溜達的那只小黑狗的名字。
迦葉城縣令哼了哼,“這個,小黑……”
“是。”
“你一點都不黑啊。”
“回大人,也不白。”
“那也是。”
“家母希望我能再黑一點,所以取名小黑。”
兩人讨論着小黑這個名字,那只本來在後院子裏溜達的小狗,不知道什麽時候爬進來了。“去去去,”迦葉城縣令趕緊揮手,示意侍衛将那狗趕走,“去找英子玩去,什麽時候這麽聽人喚了。”縣令嘀咕着,不好意思的對面前這位金主道,“不好意思,我們繼續談。”
“恩。”
“不知道你本事怎麽樣?”
“我力氣大,所以家母就叫我來試一下。反正家裏錢多,閑着也是閑着。”
“哦……”原來是敗家子一名。
既然是嫌錢沒處花,那就讓本官來替他花一花吧。迦葉城縣令微微傾身道,“是這樣的,本官呢,很想幫大家這個忙,但是,也不能來一個,本官就幫他們改一個,要是這樣,我們迦葉城的戶籍就都亂了套了。”
“那是。”
“既然是由我們迦葉城出去的,本官就想着說,那也要是個人才本官才改才推薦啊,對吧,”說着,這縣令拍拍自己的臉,“要不然,人家說我們迦葉城沒有英才的話,我這張老臉往哪放啊。”
“那是。”
“所以呢,要不,你跟我這侍衛比試一下?看看你水平怎麽樣。”
“好。”
話是這麽說,迦葉城縣令盤算的卻是,打得過的,這錢還是不收為好。打不過嘛,收一收也無妨。
此言一出,那侍衛便賣力地飛踢一腳過去,自稱小黑的蘇行遠扮作遲鈍的模樣,躲閃緩慢,雖然沒有被踢得正着,但也是受了大力,急急往後退了好幾步。
迦葉城縣令奇怪道:“你為何不出拳腳對打?”
蘇行遠說,“我都說了,我就是力氣大,擋一兩個拳腳還是能擋住的,不會對打,沒有學過啊。”邊說還邊一臉委屈。
嘿!
迦葉城縣令想,來了一傻帽,專門給他送錢花來着。
于是,他便喜氣洋洋的敷衍了幾句,讓這小黑多加練習,看着挺投緣的,不想讓他失去這次機會,還是讓他上去比試比試,收了錢便讓人送這小黑和他的随侍出門了。
一出門,随侍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言的少年便吭聲了,“少爺,你幹什麽不躲不還手啊?要是被踢個正着還得了,不要說寨主、寨主夫人會抽死我,你那莫師傅都會把我碎屍萬段的。”
蘇行遠一笑,方才在縣令府邸的那副傻愣愣的模樣頓時便沒了蹤跡。“不這樣他能讓我上?”
“啊?他不是說要臉面,要選個厲害的人麽?”随侍問。
蘇行遠一手叩在随侍的腦門上,清脆一聲響,“田衛,說你傻呵呵的,就是傻呵呵的。”
跟在蘇行遠身後,随侍田衛邊揉着腦門邊問,“我怎麽又被你說傻呵呵了。”
“因為啊,”蘇行遠的桃花眼眯了眯,“你怎麽跟了我這麽多年,什麽是真話,什麽是假話,你還不懂分吶?都不會長聰明點。”
田衛傻呵呵的笑,“那是,那是。”
……
結果,就如整個洛國所知道的一樣,蘇行遠一如既往不可抵擋的殺到了前列,穩坐在武狀元的寶座上,然後他一如既往的開溜了,最後,迦葉城的縣令一家掉了腦袋十幾枚。
其實,當日,就如他算計的一樣,只身來到京都的他從容出了城,城門在他身後關閉,氣哄哄的相國手上揣着的那封揚言今晚就要走的信,使得京都城內搜索他的兵士們,都以為他還在城內。
挂着他的名號,拿着他所贈的銀兩,喝着花酒的某個冒名人士,此刻應該已經被五花大綁。
那可是要盤問很長一段時間,兵士們才會發現,被抓住的人也只是他選好的,冒名頂替的無辜人士。
而那個時候,他早就已經将捆在京都外的某個林子裏的田衛放出來,逍遙地回到了黑潭寨。
所說的那個關于某個奇跡一般消失的武狀元,便可以流進那個人的耳朵裏。
然後,他只要告訴她,“我知道那個人,再一次奇跡一般消失的很厲害的那個人,便是蘇行遠。”
他蘇行遠,所做的這些荒唐的惡作劇,只為了在某個人的心裏,建造出完美的蘇行遠的模樣。
而他,也享受着那個人對蘇行遠越來越完美的盼望。
直到有一天,完美的蘇行遠的幻影,在那個人的心裏遠遠超過現實中的自己時,他才突然感覺到如此的不平衡。
所以,林木一直不知道的事是,所謂的森森——真實的蘇行遠,突然的那麽一天明白過來,他最大的敵人,原來就是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那個最完美的自己。
所以,他才會對林木說:如果有一天,你覺得我重要過他,你再跟我提他。
……
想起來了,蘇行遠終于想起來了。
這個薛明軒便是六年前看透他的計劃,在他帶着田衛走出林子時,所遇見的那個一身白衣長袍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