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律兒一套淺綠色袍子，在雪白的天地之間，足夠鮮豔。他低着頭，忙着在雪地裏追着雪狐，玩得不亦樂乎。
天真的童心，令我心頭傳來陣陣暖意，看慣了他懂事的時候，才發現，他不過也是個孩子。
“律兒，今日不必做功課嗎？”
隔着一段距離，我微笑着問道。環兒站在我的身旁，但笑不語。
“師傅說，今日瑞雪兆豐年，放律兒一日，明日在學。”律兒停了下來，擡起臉，望向我的方向，吐出這一句話。
随即，再度低下頭，小跑起來。
“小姐，站了很長功夫了，不累嗎？”環兒側過身子，低聲為了一句。“要不要回房歇息一會兒？”
“沒關系。”頓了頓，我将雙手藏在白色的暖筒之中，走向前去，聲音沉穩。“我一個人走走，很久沒有看到這麽好的雪天了。”
腳步，不自覺地走到了隆華宮。
從羽衣宮到他的寝宮，我卻不記得，要走上多少步子。
雪，似乎越下越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仿佛是要将這幾年的積蓄，一下子用光，毫不吝啬。
腳上的繡鞋，似乎濕了些，我卻察覺不到冷意，飄雪了，心口一痛，卻仍僵着嘴角，擠出微笑。
我知道自己并不難過，只是有些感傷罷了，人生之中，有很多人來過了，卻又離開了，分分合合，緣起緣滅，不過是過眼雲煙。
最終，可以留在我們身邊的，還能有幾個？
更何況，這深宮，發生了太多事，犧牲了太多人，其中的故事，宮外的人，又從何而知？他們，只看得到這深宮的磅礡氣勢，金碧輝煌，只是不知這宮中每一個角落，也許都曾發生過一段故事吧。
更不知這光鮮亮麗的帝王生活的背後，同樣隐藏了常人一樣會遇到的掙紮和苦痛，糾結和孤寂。
若是人的心中，沒有原本的欲望，或者太不可信了些。
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想要追求的東西，因為我們無法成為聖人。
若是執着過度，便成了癡迷，瘋狂。
若是沒有執着，便成了後悔，失落。
“皇後。”
身後的聲音，令我從思緒之中抽離出來，我臉上沒有一絲笑意，默默轉過身子。
他，大步向我走來，一襲金色華袍，與雪色相映成輝。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黑發之上，飄落在他的肩頭。
雙眼，有一瞬間的模糊，我輕輕閉上眼，再度睜開，随即在他的眼中，看到漫天飛雪，還有我。
“朕剛才在窗邊看到你，你怎麽一個人走到隆華宮來了？”他的視線，緩緩落在我的臉上，其中的溫度，足以溫暖冰雪。
“臣妾也不知，好像心中有牽念一般，就走來了，也許是想要見皇上。”
他解開身上的披風，披上我的身子，默默望向我，卻一言不發。
我的雙手，從暖筒之中抽離出來，輕輕撫上我的胸膛，柔聲說道。“臣妾想要跟殿下一起散散步，不知皇上此刻是否忙碌？”
聞言，他淡淡一笑，黑眸之中閃過一絲柔情。“好。”
兩個人并肩走着，不帶一位侍從宮女，像是最平常的夫妻一般，走在雪地，心中自有默契。
“晚兒，藍喬立了皇後這件事，你可有耳聞？”
“據說是大臣之女，二八年華，溫柔娴淑，聰慧端莊，想必是皇後的最好人選。”我笑着點點頭，往事糾纏太多，是時候各自結束了。
“就這樣而已？”他勾起嘴角的笑意，停下了腳步，笑眼望着我，語氣輕忽淺淡。
黑眸一眯，他的心中不無芥蒂，他曾經見過喬皇後的畫卷，頗有姿色，但是，那不是重點。重要的是，眉眼與當年的慕容晚，有幾分相似。
“難道，殿下親眼見過喬皇後，确定此言不實？”我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淡淡回應。
不過，她不知道也好，很多事，成為秘密，不再需要重見天日的時候，才是足以安定人心的吧。東方戾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肩頭，神色一柔。“他有了皇後，想必已經把心中的感情放下了，從今往後，朕不想跟他有半點牽連。”
“其實，大哥是個心地純良之人。若不是身不由己……”我們這些人，還活着的，已經離開的，苦于各自糾纏，苦于為情所困，不過情非得已四字。而最終，可以追求到真正長久感情的人，又能有寥寥幾個而已？
他驀地臉色一沉，佯裝怒意。“怎麽？你還要當着朕面，來談論別的男人？”
“殿下的脾氣，似乎還是這樣。”我微笑着，嘴角的笑意暗暗燦爛，默默伸出手，擡手拂去他肩頭的幾朵雪花，柔聲說道。“不管腹中的孩子是皇子抑或是公主，若是随了殿下的性子，那可怎麽是好？”
聞言，他笑着，安靜地傾聽，沒有打斷我的話。
“天下的大事，兵法，戰亂，但凡這些，你都可以臨危不亂。不過，私底下對臣妾，未免太苛刻了些。”我無奈地扁扁嘴，打趣道：“天下的男子，都這麽小心眼嗎？就連高高在上的殿下你，一朝天子，也是這樣嗎？”
“男人對喜歡的女人，一向不能大方，這是一成不變的道理，就連天子也不能免俗。”他卻回答的異常冷靜從容，完全找不到破綻。
“看來，這件事，殿下還要介懷很久。”不久痕跡地撇開臉，望向眼前的滿樹“梨花”的場景，不禁停下腳步，看得出神。
“有你常伴左右的人，是朕，朕已經滿足了。”他默默吐出這一句話，聲音越說越輕，随着我的眼神，望向眼前那一片天際。
我微笑着，嘴角揚起的笑意，長久，沒有逝去。
“若是殿下和臣妾之間，注定要有一個人先走，剩下的那一個，似乎太過孤單了些。”我笑着側過身子，輕輕依靠在他的胸膛前，伸出手，注視着雪花飄落在我的手心處，覆蓋在那一顆朱砂痣之上，最終，融化，彙成一滴水珠，失去原本的冷意。
“想要擺脫朕，沒有這麽簡單。”他的笑意，驀地冷沉下來，緊緊擁住我的身子，聲音之中夾雜了一絲我無法辨別的情緒。“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有幾十載，沒有人會孤單。”
“你說過，如果身子養好了，我們可以有很多孩子，到時候，後宮會很熱鬧。”他笑着吐出這一句話，我卻一陣鼻酸，随即，惹來心酸的感覺。
雙眼變得濡濕，那幅畫面太過美好，我甚至不敢想象。
“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後，沒有得到朕的允許，哪裏都不準去。”他的語氣，再添幾分霸道的宣誓，緊緊扳過我的肩頭，要我面對着他。“就算有朝一日，我們要變老，要離開這人間，也該在一起。”
我們說好的，生死都要在一起。這似乎是一種，最沉重，也是最美好的誓言。
“雖然我們之後還有幾十個年頭，不如趁如今，彼此守住這個承諾。”他說得再認真不過，臉上再無一分笑意，似乎要我牢記，他今日所說過的話。
承諾自己無法達到的諾言，我不該。我承擔不起，他的承諾。我們真的可以，不會撇下另外一個人？這人生，太不可預知，我不清楚，我們之後還會遭遇一些什麽。
只是，心頭一緊，我默默擡起眉眼，長長舒出一口氣，望着輕薄的水氣，飄逸在空氣之中。
眉眼帶笑，眼眸晶亮，我暗暗揚起嘴角的笑意，語氣添了幾分堅定。“只求，殿下不會松開臣妾的手。”
這一句話，是對他的承諾，最好的回應。
至死不渝，才是真正的奢望。但是，我卻想，最後再奢求一次。
他但笑不語，黑眸漸漸轉為深沉，站在我的身旁，手邊驀地傳來一陣暖意，我感受得到他熟悉的溫度。
他輕輕的，牽住我的手。像是，在觸碰一碰就碎的美好，那麽小心翼翼，卻又不缺呵護的力道。
那一刻，心中，緩緩劃過一絲觸動。
一步一步，華麗到荒蕪，但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悔。
彼此沉默着，相顧無言，走過隆華宮，羽衣宮，後花園，景歲殿，卻沒有半點疲憊的情緒。像是……每走一步，都走過過去的一日，從相識，到彼此傷害，最後，卻各自安心，成為最重要的人。
“那個孩子，若是沒有天賦，他便是殿下的子民，若是有天賦，則可以成為殿下的臣子。但是，殿下是君，他是臣，這是他不必遵守的道理，他不會逾矩。”在回到羽衣宮的時候，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律兒身上，我淺淺微笑，吐出這一句話。“這個孩子，臣妾會看着他長大，教導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但若是他，有跨越這條界線的時候，第一個不會容忍的人，便是臣妾。”
“如果相信臣妾，殿下請寬心對他，不必再将當年他父親的恩怨，轉移到他的身上。”
“也許，這個孩子并不是朕的心結。”他的眼神一沉，嘴角緩緩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只要他對朕心存感激和尊敬，決不大逆不道，自然可以成為一個人才。”
我但笑不語，知道時間，自然可以改變，他的态度。
真正可以令殿下釋懷的人，其實是律兒自己。他不必知道自己的過去，只需要像一個正直之人，一般活着，就好。
這個孩子，不會成為我們的敵人。
我，不會容許。
“晚兒，還記得那次花燈大賞嗎？”他話鋒一轉，眼眸漸漸深邃。“在你放花燈祈福之時，其實朕也許了一個心願。”
我點點頭，沒有開口說一個字，默默望着他的臉，聽下去。
“那便是……”他頓了頓，黑眸緊絕，嘴角邊逸出這樣一句話。“請求上蒼，賜我們一個皇子。”
我淡淡笑着，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
“朕相信，很快，上蒼就會順遂我們的心意。”他揚起嘴角好看的笑意，輕柔捉住我的手，丢下這一句話。
“嗯？”我有些許不解，不明白，他喜從何來，微微蹙眉，陷入一陣困惑。
“晚兒，這次朕有把握，你會替朕帶來一個皇子。”望着我有些許疑惑的神色，我肆意笑着，默默擁我入懷，笑着吐出這一個字眼，語帶寵溺。“傻瓜。”這樣，那些守舊的大臣，再也沒有立場，多說一個字，他不想聽到他們的廢話連篇。
“瑞雪兆豐年，明年的收成想必很好。”他移開了視線，默默望向天際，聲音之中少了幾分低沉，多了幾分企盼。“到時候，國泰民安，天下和樂，朕就真的寬心了。”
“明年，朕想要帶你出宮游玩，如何？”他微笑看着我，在征求我的意見。
“出宮？”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替我考慮，有些許的驚愕和驚喜。
“不拒絕，那就是默認了。”他的神色一柔，黑眸半眯，像是在想象，到時候的場景。“到時候，是想去邊關看錦雲，順便看看大漠風情，還是去南方小鎮，望望小橋流水？”
不要把這深宮，看成是在囚禁我們的人生。其實，身邊有所愛之人，到哪裏，都是一樣。只不過，因為他是天子的身份，我們彼此的肩上，再多一分責任而已。
其他的，和常人相比，都一樣，沒有什麽不同。
“殿下……”
他眼眸一緊，語氣冷沉。“朕的确很想要一個皇子，但是不是把你看成是養兒育女的工具。等有了小皇子之後，我們身上的壓力，都可以緩解不少。那些大臣們，也早也找不到借口來刁難。到時候，我們也可以走遍大江南北，過一段舒服日子。”
“臣妾都明白，殿下對臣妾的體諒和考量。”
我笑着點點頭，他總是很容易，就令我感動。“其實，在深宮待得習慣了，也沒有覺得，它束縛了臣妾的心。”
“不過，皇上願意帶臣妾出宮，自然是再好不過了。”順着他的手，默默依靠在他的肩頭，嘴角的笑意，暗暗加深。
“很小的時候，臣妾就想看看大漠的穹蒼和孤鷹，見到錦雲之後，就更想去了。”
他笑着點點頭，許諾了一句。“好，我們去大漠。”
我緩緩閉上雙眼，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之前，隔着華袍，聽到他的心跳聲，心中平靜如水。下一刻，感受得到他的手，暗暗撫上我的背部，用寬大的披風，将我的身子包得緊緊的，不讓風雪有機可乘。
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再度令我感覺到，沒有什麽，可以再讓我們離開。
命運的飄零無止盡，但是，若是身邊有人常相伴，便足矣。
勇敢已沉默太久，我安靜地伸出手，緊緊環抱着他的身子，低聲說了一句。“殿下，再過幾日，願意陪臣妾去皇陵嗎？”淑娴皇後離世的日子，我相信他也沒有遺忘。那個女子的名字，我們都會記得。
他的眼神一暗，點點頭，緩緩說道。“好，我們該一起去看看幽容了。”
沉默了半響，他才吐出這一句，神色凝重。“朕答應過，要永遠記得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的。”
我笑着，望着他，柔聲說道。“但是臣妾也清楚，她最大的心願，是要殿下幸福。”
他的視線，默默落在不遠處，我們彼此都不再說話。如果他真的忘記了琴皇後，那就不是我所愛的人了，也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東方戾了。
幸福，雖然來得很晚，但是畢竟來了。
下一刻，天，停止了，飄雪。
天際的一方，朦朦的，不清楚，只是顏色很幹淨，也沒有一絲陰霾。
我突然開始懷念，那個笑容幹淨的女子，名叫，琴幽容，雪麟國的淑娴皇後。
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也許，她也在天上看着我們，用，她最明淨的眼神，和最清澈的笑意。
我們都該有勇氣，繼續。
心中，只剩下一片釋然。
“律兒拜見皇上，拜見娘娘。”律兒一步步艱難地走過雪地，謙卑地朝着我們行禮。
他默默擡起眉眼，與我相視一笑，眼中劃過一絲輕忽的笑意，揚手。“免禮，起來吧。”
“朕聽說，你很喜歡讀書？”
“娘娘教導過，書中自有黃金屋，讀書可以明白做人的道理。”律兒小心地擡起眉眼，望着我，我以眼神示意他，說得好。
小小的孩子，可以有這樣的見地，已經不容易。但是，只要他不走向旁門左道，聽從我的話，等他長大後，也可以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
“很好。”聞言，他笑着點點頭，視線落在我的臉上，漸漸加深了顏色。
“好了，玩了半天，律兒你該回銀瑕殿休息了。”我淡淡一笑，轉向環兒的方向，輕聲說道。“環兒，你帶他下去吧。”
目送着他們離開的背影，他側過臉來，目光漸漸幽深。
“殿下，你在看什麽？”我維持着臉上的笑意，壓低聲音問道。
他笑着，沉默了半響，最終主動打破沉默。“晚兒，你越來越像皇後了。”
我默默垂眸一笑，下一刻，擡起眉眼，望着他的眼眸，心中多了一分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