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我們倆哪有什麽好聊的。
林木仰頭看天。
彎月被烏雲遮蔽,天空裏只剩下一點淺淺的星辰。
河面上波光粼粼,隐隐可以看見遠處的石橋上來來往往着好多的人。
小老頭扯了扯林木,笑眯眯地再次拍拍身邊的草地,“坐坐吧。我們聊聊,關于我的徒弟,薛明軒。”
林木歪着頭看他。
笑眯眯的小老頭滿眼誠意。
他說,你的相公薛明軒啊,不想聽我聊聊他嗎?
林木想了想,然後鬼使神差的在小老頭的身邊坐下。
她問,你要講什麽?
小老頭說,要不,從我開始認識薛明軒的時候說起吧。
那是十六年前。
薛明軒,八歲。
他默默在街上行走。
一身褴褛的衣衫,一臉髒兮兮的灰塵,一頭亂蓬蓬地頭發。
有人問他,“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帶你回家。”
他仿佛沒有聽到,默不作聲的朝前走。
有人問他,“小孩,你沒有家了?要不,跟我回去。”
他依然默不作聲的朝前走。
不管嘲笑,不管譏諷,更無謂關心。
十六年前的小老頭是一個行走江湖的劍客。
覺得這孩子古怪,于是一路遠遠跟在他的身後。
這孩子竟然奇怪到不要別人施舍的幹淨吃食,而是在一堆垃圾裏翻找食物。
他走過一座又一座城,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沒有目标,閑散在街頭,漂泊無依的靈魂。
直到有一天。
他看見一個絡腮胡子的男人從茅屋拖出一個小男孩,邊拖邊罵,“屁大的一個小孩就學會偷東西了,長大還得了?”
小孩狠狠咬了一口男人的手,男人吃痛,手力一松,小孩乘機要跑,卻被一把扣在地上。
男人惡狠狠說,“好你個死小孩,我今天就先打你個半死,再把你送去官府。”
說着,動手要打。
嗤。
輕輕一聲。
空氣裏彌漫着鹹濕的腥味。
圍觀着看熱鬧的人群驚呆了。誰也沒有想到,一個緩緩走過的小乞丐,竟然随身帶着一把蹭亮的短劍,而且竟然會在如此不經意間刺殺絡腮胡子的男人。
私仇?錯殺?還是別的什麽?
男子重重倒在血泊中。
收刀,入鞘。
這個孩子冷漠地看着人群手忙腳亂地擡起男人往醫館走,冷漠地拉起方才被按在地上差點挨了頓揍的男孩,然後冷漠地轉身離開。
“謝謝。”對于這個突然出現下手極其狠毒卻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被營救的孩童局促地笑了笑。
冷漠地回頭,然後,薛明軒消失在了忙亂的人潮中。
待到人們想起這個出手狠辣的孩子時,他早已不見了蹤影。
十六年前的那個黃昏,殷紅如血跡一般的夕陽抹殺了整片天空。
薛明軒問:你為什麽一路跟着我,跟了這麽久?
劍客答:想起自己的小時候,和你一樣失去了童真,覺得很可憐。
抽刀。
薛明軒蹲下,用溪水洗淨刀刃上的血漬。
劍客:拯救一個人,其實可以不用那麽極端的方法。
沉默。
或許,你需要的是更強的武功。
這樣,你就不需要刀劍。
這樣,就不會有在鮮血中流逝而去的生命。
……
十六年前。
江湖上有個叫葉城的劍客。
他問薛明軒,你願意跟我走嗎?學更厲害的功夫,幫助你想要幫助的任何人。
薛明軒看他,沉默。
他說,“我叫葉城。”
依然,沉默。
葉城是誰?憑什麽又為什麽要教他。
葉城說,“小鬼,在想沒有聽過我的名字?”他狹長的眼睛裏滿是爍爍的光華,他說,“小鬼,我比你所想的要厲害得多。”
“怎麽證明?”薛明軒的聲音暗沉且沙啞。
葉城笑,“你想要我怎麽證明?”
薛明軒将洗淨的劍遞給他,“幫我殺一個人。”
…
十六年前,冷酷無情的小孩。
林木聽得汗毛直豎,這幾天好不容易對薛明軒建立起來的那麽一點點的好印象,緩緩的随着小老頭的故事流逝。
她不了解薛明軒,一點也不了解。
她不知道為什麽薛明軒總是保持着一張千年冰封的臉,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語氣總是那麽冷嗖嗖。
林木想,或許薛明軒從生下來開始就是個冰山樣的娃娃。
不哭,不笑,不鬧。繃着一張臭臉,盯着所有人看。
可是小老頭葉城告訴她的比她所想象的更加令人驚悚。
十六年前,薛明軒才八歲。
八歲的林木整日在盤龍寨裏瞎鬧騰,經常會刨出些蚯蚓什麽的,悄悄塞到丁甲叔父的兜裏,竊喜地等待着丁甲發現後張惶失措大聲驚叫的表情。
可是八歲的薛明軒,小小的個子,髒兮兮的臉。一雙不再冷漠卻殺氣騰騰的眼定定看着葉城,對他說:“幫我殺一個人。…殺了之後我便拜你為師。”
“我不殺人。”
“如果這個人十惡不赦?”
“那便抓了由官府定奪生死。”
用褲腳擦幹白刃短劍,對着明媚日頭的光,薛明軒的眼眯了眯,看見白刃劍身上倒影的自己。
倒影裏,一張蓬頭垢面的小臉上,一雙淩厲堅定的雙眼正回望自己。
薛明軒說,“那便幫我抓了他。”
葉城按住他的肩,點頭,微微一笑,“何必什麽都非生即死。”
将白刃劍插入刀鞘,薛明軒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何必什麽都非生即死?
呵。
因為那個人必須死。
回頭,薛明軒朝迦南城的方向望去。
青山,不用太久,我便可以替你報仇。
如果,這個人足夠強大。
…
“然後呢?”故事聽了一半,小老頭突然停止講述。林木着急,忙問。
小老頭說:“我渴了,能倒杯水來嗎?”
“不可以!”林木一拳掄過去。
小老頭的臉上頓時又多了塊青紫。“丫頭,你這算是欺師滅祖!”
“哼,我又不是你徒弟,我愛欺就欺。”
“你是我徒弟的媳婦,就是我半個徒弟!”
林木擰擰緊握的拳頭威脅,“誰!管!你!”
小老頭無奈,耷拉着眼揉着臉,于是繼續。
……
迦南城。
城郊破廟。
薛明軒扔下鮮血淋淋的白刃劍,刀鋒落地,铿锵作響。
小小的薛明軒對葉城說:“你不殺,便來由我替天行道。”
……
林木張張嘴,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最終還是把嘴閉上了。
小老頭簡明扼要的闡述了自己親眼看見薛明軒在他八歲的時候殺了一個人。雖然這個人似乎害死過很多人,而且薛明軒振振有詞的說自己是替天行道,但林木的腦海裏一直重複着閃現出八歲的小孩清冷地眸子裏滿是血紅的倒影,心裏不禁有些發怵。
溫暖的大巴掌罩在林木頭上,小老頭揉揉林木的頭,“丫頭,你這表情不太好。是害怕你相公了?”
林木嘟喃,“切,有什麽好害怕的。”回答的聲音很弱。
說不上害怕,只是覺得由冷冰冰變得有些溫暖的印象,有些碎裂崩壞的征兆。
小老頭整整衣領,正色道:“丫頭,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對你說十六年前的小徒弟嗎?”
林木搖頭。她當然不明白。
兩手一拍,小老頭哈哈大笑,“因為現在他看起來過得太好了!”
= =+
什麽情況?
叉腰,小老頭再次仰天長笑,“日子過得好,還娶了媳婦,娶媳婦的時候竟然沒有叫我?!!哈!我給他點顏色。”
所以是羨慕嫉妒恨他的小徒弟想要搞破壞?
昏黃的月光下,盤腿坐在草地上認真聽故事的林木瞬間石化。
什,什麽?故意搞破壞?所以之前那一大段的故事是真是假?
一串黑線挂在腦門上,林木為自己二十年來少有的專心致志嚴重默哀,兩只爪子緊緊握成拳頭,侍機待發。
小老頭滿臉皺紋興奮抽動,“丫頭,我小徒弟的故事是不是很精彩?”
被人戲弄的感覺各種不爽翻天,林木一記勾拳上了小老頭的臉。
“啊!丫頭!!你……”小老頭掙紮着從泥地裏爬起來,眼角挂淚,正準備數落林木的暴力以及自己的大度不與女人計較等等,突然,目光擦過林木,向她身後的遠處看去,眼中瞬間發出綠油油的光。
順着他的目光,林木回頭。
遠遠的酒家燈火裏,一個颀長的白色身影朝這邊走來。
“诶,”林木說,“你的小徒弟來了哦。”
說完,身邊卻是一片的安靜。
再回頭的時候,只看見渺遠的黑暗裏有一團撒丫子奔跑的身影。
撓撓頭,林木搞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情況。師傅這麽怕見徒弟?或許是為自己今天的一番搗亂難為情?
林木切了一聲。看這小老頭的厚臉皮模樣,怎麽也不像是會難為情的啊。
摸摸下巴,林木認真想,這猥瑣的小老頭是不是真的薛明軒他師傅還說不定呢。
正想着,薛明軒走近了。
“不是讓你在那等我?”一向清冷的語氣裏,似乎有些惱有些怒。
好熟悉的語氣。
林木想了想。那年老娘帶着自己偷偷溜進向蘭城裏過了一夜後,娘倆樂颠颠跑回寨子時,氣哄哄的老爹堵在寨子門口,瞪着紅通通的眼珠子曾用這樣的語氣質問老娘,“不是說了讓你在寨子裏等我?”
老娘瞬間笑靥如花,挂在老爹的胳膊上蹭啊蹭,“哎呀,記性不好是這樣的啦。”
林木有樣學樣,立即挂在老爹的另一個胳膊上,學着老娘蹭啊蹭,“哎呀,大人不記小人過啦。”
風中。
林大寨主兩胳膊一手一個的挂着一大一小兩個女子,一臉黑漆漆卻不好再繼續發作。
丁甲從他身後飄過,邊飄邊道:世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
林木轉頭,挂着個大大的笑臉,“記性不好是這樣……”
被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攬入懷中,薛明軒緊緊将林木抱入懷中,“我以為,你不見了。”
對着天上那輪彎彎的小月亮,林木無奈眨眨眼,“怎麽會不見呢。”休書還沒拿到,現在走到哪裏去都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太多的劃不來。
對了,今天玩得太高興,忘記仔細想想怎麽幫薛明軒打發掉公主的問題。
靠在林木的耳邊,薛明軒低聲問,“剛剛那人是誰?”
“一個聲稱是你師父的人。”
懷抱着林木的胸膛似乎有些僵硬,薛明軒問:“他說了什麽?”
“呃……”鑒于對小老頭所說故事的真實性存在非常嚴重的疑問,林木于是說,“他瞎唠叨,主要是對你這個小徒弟娶了個媳婦卻沒有叫他過來喝喜酒,表示強烈地不滿。”
沉默。
許久後,薛明軒說,“是啊,還沒有在京城裏辦喜宴。”
“啊?”
薛明軒牽起林木的手往回走,自顧自說着,“是該辦場喜宴。”
林木跟着薛明軒的腳步走,小腦袋晃成撥浪鼓,“不用不用,演戲演那麽全套幹嘛。”
……
月色另一端。
河岸柳樹下。
小老頭扶着樹幹呼哧呼哧喘氣。
該說的都說完了。
薛明軒,未央門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徒,你遲早會被找到。
所以丫頭,你最好現在就知道這個故事。
在未央門找來之前,相不相信這個故事,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