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之後。
京城。
“兄弟，請問今日是什麽日子？”望着眼前的人潮洶湧，粗布藍衣的肅然男子，轉過身子，問了一句。
“今日是華陽皇後帶着琉影公主，去守名寺還願，替天下百姓祈福。”
男子微微蹙眉，望着那一頂金色的輕轎，眼神一暗，據說企城災荒之時，花樣皇後也以身作則，一年之久，皆以素食為膳。在生活之上，也是節儉厚德，為天下婦女之典範。
若是按照皇族規矩，皇後出宮，本該身坐華銮，但是她的身下，卻只是一般的輕轎，沒有半點華麗裝飾。
他不禁，有些好奇。這位皇後，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奇女子？
守名寺。
我起身，懷抱着還在襁褓之中深睡的琉影，眼神一暗，今年企城顆粒無收，百姓疾苦，所以，三月前，我前來守名寺祈求上蒼垂憐。
如今，災禍順利化解，天下依舊安定，今日，我正是前來還願。
“穆晚。”
走出守名寺的側門，我卻驀地聽到這個有些生疏的名字，頓了頓，在人潮之中，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
視線，落在那個藍衣男子的身上，望着依舊深刻的五官，那一雙平靜眼眸，我看到他眼中的複雜情緒。
看到，他望着我懷中的嬰孩，神色一柔的模樣。
我微怔了怔，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最終，彎起了嘴角，朝着他，淺淺微笑。心中，淌過一陣陣暖意。
一頁頁過往，帶着溫暖的溫度，在我眼前展開。
下一刻，我轉過身子，走向環兒守候在一旁的輕轎，等待她掀開簾子，緩緩走進去。
那是，李昊，我們已經一年有餘，未曾見過面了。
穆晚那個名字，至今還記得的人，怕是早已為數不多了吧。
回宮的一瞬間，心，暗暗被撫平。我還記得，自己在渭城生活過的那些日子，也記得，自己為了想要追尋的感情，離開了那個我所鐘愛的地方。
一步步，走入深宮。
但是，心甘情願。
“皇上，今日臣妾見到了李昊。”替他寬衣，我的神色平靜，緩緩說道。
“那個渭城的男人？”
聞言，他驀地轉過身來，俊美微蹙，問了一句。
“是。”
他沉默了許久，側過身子，輕輕拉過我的手，語氣冷沉。“當年，他對你很好嗎？”
“怎麽，皇上你想要賞賜他？”我的笑意輕忽，調笑着，輕聲問了一句。
“李昊是臣妾的知己，我們明白各自心中在想什麽，所以，自然也容易交心。”加了這一句話，我的手輕輕落在他的肩膀之上，神色從容。
“他，當年不是想要娶你嗎？”他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冷意，眉宇之間的褶皺，沒有舒展開來。
“也許，在他看來，我們很适合，臣妾可以給他所有的理解，他也可以給臣妾最大的關懷吧。”
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迎上我的雙眼，吐出三個字。“後悔嗎？”
“皇上，你希望聽到臣妾說後悔嗎？”我明白他的不悅，笑顏望着他的臉，壓低聲音問道。
“會嗎？”
“當然不會後悔。”我笑了笑，任由他輕輕擁抱着我的身子，默默閉上雙眼，淡淡說道。
“我只是想要逃離，想要将自己隐藏起來，才會選擇渭城。但是，那段回憶，真的帶給我太多的美好。”
“想回去看看？”
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語氣溫柔，像是在征求着。
“皇上會允臣妾這個要求嗎？”我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只是，皇後出宮，也不該沒有名目。
他的聲音之中，聽得到笑意和沉穩。“當然，朕一開始就答應過你，要給你足夠的自由和尊重。”
“真的？”我揚起嘴角的笑意，驀地睜開了雙眼，微笑着望着身旁的男子，心中不無期待。
“不過，朕要跟你一道去。”他頓了頓，眼神一暗，“你一個人去，太危險。”
“危險？怎麽會？”
“若是那個李昊還不死心，将朕的皇後帶走，要朕怎麽辦？”他說得認真，我垂眸一笑，心中盡是暖意。
我沉默了半響，微微蹙眉，有些許遲疑。“皇上和臣妾都出了宮，可以嗎？”
“如今，天下安樂，我們出走幾日，也沒有什麽不可以。”他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冷靜地說下去。“更何況，看看如今百姓過的是何種生活，探訪民意，對朕将來做出決策也自由好處。”
我點點頭，倚靠在他的肩頭，神色平和。
三日之後。
微服出巡，我們身旁只有劈風和環兒，将公主交給宮中的姑姑之後，我們才放心離開。
到了渭城之後，環兒伴随着我，來到李家大門前。
沒有想到，一年之後，我還能回到這個地方，思緒，像是暗潮洶湧，溫暖變得沉重。
還未叩響李家大門，門在下一刻，驀地打開了。開門的人，是絮兒。我還接，是她的新嫁衣，給我帶來一生的幸福。
她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我們雖然只有數面之緣，但是在她的雙眸之中，我找到那意思熟悉的眼神，她應該還沒有忘記的徹底。
“穆姑娘？你……”她收回了失神，淡淡微笑着，柔聲問道。“你回來了？”
我笑着點點頭，眼看着她驀地轉過身去，拉住我的手，将我帶進李家，叫出李叔李嬸。這種我溫暖的感覺，我還似曾相識。
“李叔李嬸，李大哥，絮兒，這是我從京城帶給你們的禮物，雖然不算名貴，但是我的一份心意，請你們收下。”我囑咐着環兒，将手中的幾個錦盒，安放在大廳的木桌上，擡起眉眼，望向這熱鬧的一家子，我笑着開了口。
“晚兒，你怎麽這麽見外？人回來了就好，還要帶什麽東西？”李嬸緊緊抓住我的手，視線緊緊落在我的臉上。
“是啊，晚兒，你這一年都沒有任何消息，日子過得可好？”李平憨厚的臉上，依舊是平易近人的笑意。
“我過的很好，李大哥。”我微微笑着，輕聲回應。一年多的時間，這一家子，每一個人還是一樣，跟我離開的時候想必，沒有什麽改變。
但是，我喜歡他們的真實，不改變，最好。
李叔拿出最愛的鐵觀音，親手泡了一杯茶給我，語氣不無關切。“晚兒，這次回來，準備要待多久？”
我低垂着眉眼，接過李叔給我的茶杯，平靜地回應。“李叔，我們只待幾日的時間。”
李嬸望向我的方向，重複着那個字眼，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你們？”
“是，夫君和我一道來的。”
李嬸眼神一暗，維持着臉上的笑意，吐出一句話。“他待你不錯吧。”
“我們很好，李嬸，我們有了孩子，是個女孩。”我微微仰起臉，望着站在我面前的李嬸，淡淡一笑。“若不是路途遙遠，我本來要帶孩子來的。”
“李嬸看的出來，也自然明白，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原本，李嬸一直在牽念，怕你一個人在外，受了委屈。”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輕輕嘆出一口氣，說道。
“夫妻兩個人，可以互相遷就，互相體諒，自然最好。”
“不說了，晚兒，這位是……”李嬸轉向環兒的方向，笑着問了一句。
“她是環兒。”我站起身來，拉過環兒的手，語氣平靜。
李嬸點點頭，臉上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你們留下來吃頓晚飯吧，我和絮兒，這就去準備準備。”
“李嬸，我和環兒也來幫忙吧。”
“是啊，李嬸。”環兒點點頭，附和着說道。
李嬸轉過頭望着我們，有些許的遲疑，最終利落答應了。“好，今天開心，我們也就別客氣了。你們也來吧，順道一起說說話也好。”
“平兒，你去叫你弟弟回來吧。”丢下一句話，李嬸帶我們走入廚房。
“前幾日，李昊去了次京城，談妥了一筆生意，這一年以來，我們家的牧場經營的越來越好。”
“不過，他還是那個臭脾氣，不喜歡和女子打交道，總是冷着臉，在牧場一幹就是到天黑。”
李嬸絮絮叨叨，說了不少，這一年中發生的事。
李大哥和絮兒，有了一個男孩，這是李家的一件喜事。
不過，李嬸對李昊，還是不太滿意，因為，遲遲等不到他成家的一日。
“可以說服那小子的人，似乎只有晚兒你了。”她搖搖頭，語氣有些無奈。
我淺淺一笑，緩緩說道。“李嬸，我相信，總有一天，李昊會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子。這種事，你不必太急，自然有冥冥之中，天注定。”
“是啊，不談他了，說了我就沒好氣。”頓了頓，李嬸彎下腰去，添了些柴火，随口問道。“對了，晚兒，你的女孩子叫什麽名字？多大了？”
我望向她，神色平靜。“小名叫影兒，生下來五個多月了。”
“名字真好聽，下一次，一定要把孩子帶回來給李嬸我看看。孩子一定長的水靈，像晚兒你吧。”她支起身子，擡起頭，望着我的臉，笑着說道。
我微笑不語，陪同着絮兒和環兒，将手中的餃子，放入熱水之中，耳邊傳來李嬸的聲音。“這次孩子雖然沒有來，但是李嬸我要給她個東西。”
我微怔了怔，沒有想到李嬸從懷中掏出一個紅色繡包。“給，以後她懂事了，你就告訴她，是李嬸送她的。”
“本來這是我打算送給孫子的，不過，你的孩子在我眼裏，也一樣。”
我默默迎上她的雙眼，随即轉向絮兒的方向，只見她笑着看我，說道。“晚兒姐姐，你就手下吧。”
“李嬸和李叔，早就把你當成是自己的女兒一樣，你要是不收下，就叫李嬸寒心了。”
我垂下眉眼，心中一暖，輕輕打開繡包，望着其中的一對銀色小手镯，雙眼不禁變得濡濕。
李嬸拍拍我的手臂，丢下一句話，神色柔和。“只要你不嫌李嬸送的東西太寒酸就好。”
“怎麽會呢？謝謝李嬸。”我有些許鼻酸，但是還是維持着臉上的笑意，收好這一份禮物，心中陣陣暖意包圍。
飯桌之上，只有屬于李昊的位置，還缺席着。
“平兒，李昊呢？”李嬸端出飯菜，轉向李平的方向，問道。
“他說有匹馬受了傷，他不放心，晚點回來，不用等他了。”李平抱出一個男孩，随口說道。
李嬸微微蹙眉，神色有些不自在。“你沒有告訴他，晚兒回來了？”
“我說了，娘。”
“那就算了。”李嬸像是不想看我尴尬，端出一個小小的酒壇，揚聲說道。“晚兒，環兒，這是我們李家自釀的陳酒，今天大家開心，就一起喝一杯吧。”
我伸出手，接過那一杯陳酒，輕聲問道。“李嬸，不等李昊了嗎？”
李叔笑着說道，語氣平靜。“不要等了，他也許很晚才回來。”
“好。”
我的視線，緩緩移向門口，卻說不清楚，心中到底是出于什麽情緒。
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陳酒到了口中，香醇甜美。
晚飯遲到一半，門口卻傳來一個動靜，我的視線，落在李昊的臉上。
“我回來了。”
“趕緊過來坐吧。”李叔笑了笑，站起身來，丢下一句話。
李昊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坐在他的位置之上，望着我的臉，卻什麽都不說。眼中，并無太多的顏色。
“臭小子，你又怎麽了？晚兒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板着臉，像什麽話。”李嬸微微蹙眉，有些許不滿。
“馬，沒有救回來，我的心情不好。”他淡淡吐出一句話，喝完杯中的酒，随即站起身來。“我先回屋子。”
“哎呦，還是這樣，這個性子，怎麽都改不了了。”
我默默望向他離開的背影，心中一沉，也離開了自己的位置。
步入後院，他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冷沉着臉，望向我。“你，回來了。”
“是。”
下一刻，他的目光幽深，幽幽地問了一句。“他們都不知道，你如今的身份吧。”
我淡淡一笑，輕聲問道。“你覺得，我應該說出那個身份嗎？既然他們都把我當成是當年的穆晚，這樣相處，才更加自在。”
望着他的沉默，我柔聲說道。“你還是沒變，李昊。”
他迎上我的雙眼，眼神漸漸深沉。“果然，你不該留在渭城這個小地方。”
“如果當初你願意留下來，是不是今日就再也沒有那個世人尊崇的華陽皇後了？”
我垂眸一笑，心中盡是黯然，如果生活早已是另外一番模樣，我們卻無法得知，到底會變成怎麽樣。
也許，故事從未發生過。
但是，在我看來，已經發生了。所以，如果，也沒有繼續深究下去的必要了。
“我早該猜到，那個男人，是非富即貴的身份。但是沒有想到，他會是……”他淡淡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沉默了半響，我微微擡起眉眼，淡淡說着。“聽說，你的牧場經營很好。”
他做了下來，神色平靜下來。“還是說說你吧，皇宮的生活，和渭城相比，是不是有天差地別？”
“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差別。”至少，心變得平靜如水。
“守名寺匆匆一瞥，我曾經以為，自己看錯了。如果不是你因為那個名字而回頭，我也不會相信，那個和我一起談心，騎馬，涉獵，管理牧場的女子，是當今的皇後。”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望向不遠處，神色自若。“是，仿佛我們昨日的回憶，又在我眼前重放，在渭城的這段日子，是我最快樂溫暖的時光。”
“有你們，曾經記得當初的我，有我，堅持記得如今的你們，我們都不會遺忘那段過往。你們是我的親人，這是真心的。”
“但是那個穆晚，已經不再世上了。”他頓了頓，眼中浮現些許熟悉的笑意，淡淡睇着我。“你會是一個好皇後的，至少，我這麽想。”
“那個位置，才是真正屬于你的。”
他最終，吐出這一句話，我們彼此都沉默着，不再說話。
天際的皎潔月光，灑落一地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