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府。
我等候在一旁，望着庭院之中玩耍的那個孩子，一襲寶藍色的袍子，帶着紫色的帽子，五官清秀，眉眼之間依稀可見幾分英氣和堅毅。我淡淡微笑看着他，但是他似乎沒有留意到我。
一年前，他還記得，見到我，就會牙牙學語。更會，甜甜地喊我“姨姨”，會主動向我伸出雙臂，會，用溫暖的眼神看我，不會哭泣。
那個孩子，是律兒。我一眼就認出他，并不難。
但是，孩子的記性，似乎經不起時間的推移。
彩球，默默滾到我的腳邊，在裙擺之前，停滞不前。
他轉過身子，淡淡睇着我，微微蹙眉，卻依舊沒有開口，問我讨要。
他看我的眼神，應該算是陌生的吧。
我驀地想起，在那一日，那個孩子的襁褓之上，沾上點點血跡。而他卻并不知道，自己最親的娘，已經離開了。
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這世上。
我緩緩彎下身子，撿起這一個彩球，輕輕拍去球上的灰塵，神色一柔。
“五姐。”她微怔了怔，望向我，驀地想起了什麽，微微一欠身，作勢要在我面前跪下。“皇後……”
“珠兒，這不是在皇宮。”我淡淡一笑，扶起她的身子，眼看這律兒跟着珠兒，走到我們中間。
“律兒，這是姨娘。”珠兒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柔聲說了一句。“叫人啊。”
他卻沉默不語，我垂眸一笑，低頭看他，将手中的彩球，遞給他。
他驀地抓過我手中的彩球，急急跑向庭院，什麽都沒說。
“一年多了，孩子早就不記得了。”我坐了下來，喝下一口暖茶，心中不無怆然。
“律兒這個孩子很懂事，只是話不多，甚至……”珠兒微微蹙眉，語氣不無沉重。“我覺得，他太安靜，習慣一個人呆着，和年紀相仿的孩子在一起，也顯得格格不入。”
我點點頭，望向那個孩子的背影，看透一絲孤單的痕跡。“的确，他看起來是有些孤傲。”
“除了和我比較親近一點之外，他遇到任何一個人，從來不說話。”
我的眼神一暗，就連該快樂的玩耍，他也顯得，形單影只。
在他的身上，我看不到一絲暖意。
我默默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前，俯下身子，平視着他的雙眼，沉默不語。
他久久凝視着我，緊抿雙唇，眼神之中充斥滿滿當當的淡然，卻唯獨少了一份笑意和驚愕。
“律兒，我是你的姨娘。”頓了頓，我輕輕握住他的手，神色平靜。“但是，從今往後，你也可以把我當成是你的娘親看待。”
“娘親？”他帶着些許的不确定，輕輕吐出這個字眼，視線，默默移向站在我身後的珠兒身上。
“五姐。”珠兒的聲音，有一些倉促，更像是隐藏着什麽深意。
我淡淡一笑，站起身來，迎上她的雙眸。“我知道，你從未和他提起他的娘親吧。”
她的神色黯然，默默點頭回應。“是，我不知道如何開口。”
“之後，由我來告訴他。”我望向他渴求的臉，似乎找到了他太過孤寂的源頭。
珠兒輕輕嘆了一口氣，眼神之中透露些許無奈的顏色。“我不知道要如何教導他，有時候，他可以整整一日，都不說一句話。”
似乎，很難有一個人，走到他的心裏。
“我明白你的為難，你要照顧自己的兩個雙生子，已經很累了，要抽出精力來教導他，的确不易。”淡淡一笑，我暗暗在心中作出了決定。
雖然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是我的心裏很清楚。
他的姓氏，是東方，國姓。
他不該這樣生活下去，至少，不該失去快樂的權利。我記得答應慕容珠的，所以不能食言。
“你知道我的娘親？”他微微仰起臉，眼神清澈，至少，因為娘親他願意說第二句話。症結在何處，我看得清楚。
“當然，以後，我便會告訴你。”微微一笑，我從容地回應一句。
客棧。
“明後兩天，我們就該出發，回京城了。”
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坐在銅鏡前，我默默松開長發，微微蹙眉。
“怎麽？有心事？”
我緩緩側過身子，望向他的方向，有些許遲疑，這個請求，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更不知道，他會如何回應我。
“不說嗎？晚兒？”他的聲音之中帶着濃濃的笑意，審視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
“是……”我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向他，柔聲說道。“有關律兒的事。”
他緩慢地坐起身，身上的單衣半敞着，露出一大片精壯的胸膛。他笑嘆了聲，銳眸陡然一眯。
“當年那個孩子？”
我望向他的臉，沉默了半晌，最終才主動打破了彼此的安靜。“我想把他帶回宮，留在自己身邊。”
他微微蹙眉，臉色一變，聲音冷沉下來。“什麽？”
“我知道，這件事是為難你，但是……”我輕輕撫上他的手臂，艱難地開口。
聞言，他淡淡一笑，眼神之中劃過一絲複雜。“就算知道是為難，你還是說出口了。”
“把他帶到宮中，殿下就說是我收的義子，這世上就沒有別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有我，還有……”視線停留在他的臉上，還有他，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了。我的語氣，不無征求。
我默默垂下眼，神色懇求。“我曾經答應過慕容珠的，就算他得不到應有的皇族身份和榮華富貴，也要他過上與常人無異的平靜生活。”
他的聲音之中，卻沒有半點情緒。“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我驀地擡起臉，迎上那一雙深沉的黑眸，語氣不無堅定。“是，但是我不想背棄自己的承諾。這個孩子不該這麽繼續沉默下去，就算沒了雙親，就算沒有任何身份，他也不該失去自己應有的快樂。”
“朕不想答應你。”
我的眉頭深鎖，沒有想到他的回應，依舊如此斬釘截鐵。“為什麽？”
“如果說，朕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東方颢的兒子，你會怎麽想？”
我苦苦一笑，心中不無黯然，倚靠在床頭，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夜色之上。他有他的顧慮，自然無法強求。
只是，眼前突然浮現那個就連玩耍也眼神淡漠的孩子，不禁喃喃自語。“其實，那個孩子，很像殿下你。”
“孤傲，淡漠，似乎沒有什麽事，什麽人，可以影響他的情緒。”
那個孩子，曾經不是這樣的。只是一年多而已，改變居然這麽多。
“晚兒。”他攬過我的腰際，面對着我，語氣平靜。
我淡淡睇着他，微微蹙眉，柔聲說下去。“殿下你，還不能釋懷嗎？真正還未放下的人，是你吧。”
聞言，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了然一笑。“說了這麽多，還不是想要我答應你？”
“我不敢如此奢求。”刻意忽略心中的一絲複雜情緒，我淡淡一笑，吐出這一句話。
“我還記得，當初你也是為了這個孩子，求我放過他。”他半眯起黑眸，壓低聲音，像是在追憶過去。
他的眼神驀地一沉，語氣冷沉下來。“只是，那一日，我在別院問你，那個孩子是否是你的。你若是隐瞞真相的話，這個孩子豈不是可以成為皇子，得到一世榮耀？似乎，來的更加簡單一些，不是嗎？”
我笑着點點頭，擡起眉眼，注視着他。“當然，一舉兩得，既可以保住他的性命，也可以給他最安逸的生活。”
“自然，虎毒不食子，你不會傷害那個孩子。”頓了頓，我的笑意一斂，一字一句緩緩說道。“但是，我不想利用殿下你。”
“就算當初我的請求，在殿下眼中不值一提，但是我也不會用謊言來守護這個孩子。至少，對象不會是殿下。”
“剛才的拒絕，你似乎對我失望透頂。”他淡淡一笑，口吻是調笑，化解了一些尴尬。
“耿耿于懷的人，是殿下你，不是我。”我默默移開視線，躺下身子，輕聲說道。
他的嘴角暗暗揚起一絲笑意，把我輕輕擁入溫暖的懷中。“為了那個孩子，你居然在生氣。”
我的目光幽深，微微蹙眉，低聲說道。“就算和慕容珠情誼不深，我還是律兒的姨娘。我想要看他長大，這樣也不可以嗎？我可以答應殿下，絕對不給你帶來半分困擾。”更何況，珠兒也幫不了那個孩子太多，我很清楚。
“若是他帶壞了我們影兒公主，你也要負責嗎？”他淺淺一笑，态度卻似乎有了微妙的改變。
我緊緊咬着下唇，移開視線，心中百轉千回。
“我曾經說過，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他溫柔的手掌，輕輕勾勒着我的臉頰，神色一柔。“不過如今，你要的是一個孩子，跟随在你的身邊，但他卻不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
“若是我答應了你，你也要盡快給我帶來一個皇子，晚兒。”黑眸一沉，他嘴角的笑意，漸漸深沉。
“殿下你的意思是……”頓了頓，我的心中流淌過陣陣暖意，不敢置信。“你答應了？”
他驀地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将我逼向他更近的地方。“不過我說過的話，你也要記的。”
“我需要一個皇子，天下，也需要一個皇子。”
我淡淡一笑，點點頭，明白他的意思，用沉默，代替所有回答。
“殿下是不是覺得，我太任性了？”默默擡起眉眼，望向他的方向，我輕聲問道。
“的确是任性。”
聞言，他笑着點頭，默默湊到我的耳邊，低語一句。
“不過，朕越來越喜歡你了，因為你的真實，宛如白玉，無暇純淨。”他輕輕捧起我的臉，在我額上，落上一吻。
他的眼神漸漸深邃，宛如大海一般，情緒暗潮洶湧。“你是朕的皇後，你的要求，朕都會滿足你。更何況，你在決定之前，已經作出了所有的考慮，也想過朕的感受，已經算是周到了。”
“若是這個小小的要求，我都無法滿足你，就稱不上是你的夫君了，還如何當好這天子？”他眼中的笑意，愈發深沉，像是迷人的黑夜一般，叫人分不清方向，無法找到最終的出口。
“所以，一開始……”我驀地意識到了什麽，小心翼翼地試探下去。
“朕只是想要看看，你到底多麽喜歡那個孩子，才會願意跟朕開口。”
“朕自然不會跟一個孩子鬥氣，既然你想要他陪着你，那也好。”他微笑着，眼底恢複了平靜。
“否則，晚兒你又該說朕，耿耿于懷了吧。”他揚起嘴角的笑意，眼角輕微的笑紋，令我一時失了神。
“你對我太好，不怕寵壞了我？”心中盡是複雜的情緒，我默默貼上他的胸膛，輕聲細語。
“世人皆說，天子是最孤獨的人，就算身邊美人無數，也不見得可以得到至愛。但是如果不是你願意守在這個最高的位置，留在朕的身邊，朕一輩子都是一個不懂感情的人，那才是真正的遺憾。”頓了頓，他的神色一柔，這一句話，像是春水一般彙入人心，滋潤了幹涸的心底。“所以，只要朕給得起，再多的寵愛，也要給你。”
“只是，各地都獻給殿下無數美女圖，等待殿下挑選。”我淺淺一笑，在他耳邊低語一句。
他側過臉來，丢下一句話，眼神清明。“朕不要她們，只要你一個就夠了。”
“所以，你逃不了的，一輩子都只能是朕的女人。”語氣之中，不無霸道，卻不令我厭惡。
我微笑着，嘴角的笑意暗暗加深，輕輕擁着他，心中盡是滿足。
溫柔，覆上我的唇。
最終，覆蓋黑夜。
我們都堅定着彼此的心，永遠都不再動搖。
翌日。
“律兒，你願意跟着姨娘走嗎？不，以後，我會像你娘親一般待你。”我淡淡一笑，走到他的身前，向眼前這個孩子，伸出了手。
清晨的庭院之中，只有他一人。陽光，灑落一地。
手中的書卷，是《三字經》，他看得認真。我剛從珠兒的房間離開，就留意到了他的背影。
做什麽事，都是一個人。他孤單的，太沉重。
他依舊沉默了半晌，沒有任何動作，神色稍顯冷淡。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他卻輕輕握住我的手，我淺淺笑着，彎下身子，望着他清澈的雙眸，心中不無黯然。
驀地，一個身影，越靠越近。
“你不能帶他走！”冷沉的聲音，預示着危險。
我攸地站起身來，望向這個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微微蹙眉，他的敵意，我看得清楚。只是，這濃濃的敵意，又從何而來？
“宋清，我姐姐要把孩子帶走，你為何要阻攔？”珠兒一步步走向我們，語氣不悅。
“他是誰？”
我淡淡問道，心中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卻說不清，道不明。
“五姐，這是我們府中的仆人，也許是太疼這個孩子，有些不舍，方才也是情緒激動了些，你別放在心上。”她淡淡笑着，望向我的方向，柔聲說道。
“環兒還在門外等你們呢，律兒的東西我都交給她了。”
“一路小心，五姐。”
“律兒，你也是。”珠兒拉住律兒的手，神色一柔。但是最終，還是漸漸松開了手。
“珠兒，珍重。”
我帶着律兒離開了肖府，轉過身子，把孩子帶上馬車內。
“小姐，他們就在客棧門口等着我們。”環兒面對着我說了一句，轉向馬車上的馬夫。“啓程吧。”
馬車，徐徐開動。
就在馬車要經過那片樹林之時，馬車有些許搖晃，随即便聽到馬兒的嘶鳴聲，我緊緊護住懷中的律兒，微微蹙眉。
“小姐，有人攔車！”環兒撩開了簾子，神色有些許的慌張。
馬車，在羊腸小道之上，再無一份退路。阻攔的人，坐在一匹馬上，我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不無驚愕。
這個男子，就是在肖府的仆人，宋清。
“把孩子交出來。”
他的眼神木然，直直地望着馬車，丢下這一句話。真的如珠兒所說，只是一個疼愛律兒的長輩嗎？我看，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淡淡一笑，我走下馬車，渭城民風淳樸，向來沒有這種掠奪之事。更何況，難道他還想從我這邊，搶走這個孩子不成？笑意一斂，我的聲音之中，再無一分暖意。“我是這個孩子的姨娘，怎麽會把孩子交給你這個陌生人？勸你不要繼續阻攔，還是，你真的想要上官府？”
“小姐。”環兒眼神一暗，轉向我，神色有些許慌亂。
我的神色平靜，冷眼看着眼前的男子。“光天化日之下，我不信，你可以從我手中将他搶走。若是你只是舍不得律兒，我自然可以理解，但是如若你有非分之想，那就不能寬恕了。”
“你們都要害他，都想要他死……”他的眼神驀地一沉，喃喃自語，驀地躍下馬來，大掌直逼我的身邊，而對象是……我懷中的律兒。
我驀地加大了手中的力道，緊緊抱着他，側過身子，他撲了個空，而我的背部卻重重擊上身旁的大樹之上，忍住清晰的疼痛，我擡起眉眼，緊咬着下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