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花酬酒堅盟約
“父親,您別生氣了,兒子知道錯了。”太子嗫嚅。
官家摁了摁眉心,“說吧,你們兩個到底因為何事争執?”
太子将地上的串珠撿回,雙手奉還給官家,朗聲道:“西川、蜀閩等地,上了劄子說,士子赴京趕考路途遙遠,所需開支巨大,不少寒門根本無力承擔,不得不放棄考試。”
官家思慮着點頭,卻不伸手接,“然後呢?你要如何應對,說來聽聽?”
太子備受鼓舞,喜不自禁道:“我覺得,可以由當地官府,為赴京趕考的寒門士子寫推薦帖子,并下令,凡持帖者,可免費乘官車官船,免費住驿站,有特殊貧困者,還可以在驿站領粥和饅頭,或者在驿站做工抵飯錢,這樣也算不得吃白食。”
聽完太子一席話,別說官家,就連程抃都皺起了眉頭。
“想扶持寒門士子的想法不錯,可這筆錢從哪來?”官家問。
“這…”太子手臂酸脹,只好将串珠放在官家腳邊的床榻上,“可以由當地官府募集,或者由商賈們捐獻?這不過是個初步設想,具體的,兒子還未曾仔細思量。”
“你是說,要商賈們出錢,資助一批,與自己家兒子競争的士子們進京。”官家無語撫了撫後腦,緩了半天,長嘆一口氣,又問道:“那秉铖怎麽說?”
“他倒也沒說如何解決,只說若按我說的做,會有許多狡詐之輩,仿照假的帖子來蹭車蹭住,徒增官吏們的工作量不說,屆時難以辨認,場面混亂,再取消可就不好看了。”太子頓了頓又說道,“其實我事後想想,秉铖說得也不無道理,是我想得不周全。”
官家嘆氣,“記着,無論是誰,再有道理,該守的禮還是得守!行了,你出去吧!”
程抃忙上前去,扶官家躺下,外面又有人來報,“官家,瑄王殿下在殿外候着呢。”
“不見!”官家頭剛着了枕頭,聞言将臉轉向裏邊,“就說朕睡了!”
“是。”
天陰沉得厲害,烏雲翻滾,眼看又要下起雨來。
眼看太子前腳剛出來,後腳小黃門來報,說官家睡下了,瑄王的臉色更差了。
“瑄王殿下,馬上要下雨了,讓奴婢送您一程吧!”有宮人撐傘來送。
瑄王一揚手,“不必!”說完,朝緊閉的殿門看了兩眼,踱步下了臺階。
“铖哥兒!”
瑄王一擡頭,是長公主領着婢女款款而來。
“好久不見啊,大姐姐來得不巧了,父親剛睡下,我都未曾見着。”
長公主嗤笑一聲,“別是父親避而不見吧!”
瑄王一怔,眉一挑,“大姐姐此言何意?”
細如牛毛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長公主身後的婢女忙撐開竹傘,剩瑄王一人站在雨裏。
“何意?”長公主陰陽怪氣,“難道你還不知道父親何故與你置氣?那我來告訴你,你做出什麽成績來,根本不重要,你與欽哥兒君臣有別,綱紀倫常還是要顧的,切莫忘了規矩!”
瑄王眯起眼,“他不過是太子,還未登基,就想當君,未免太着急了些!”
“放肆!”長公主拉下臉喝道,“太子也是你能置喙的?你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重,就妄想和太子相提并論?我警告你,若你再做些逾矩之事,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長公主殿下的諄諄教誨,本王記下了,可這是太子的意思,還是聖人的意思?還請長公主殿下明示。”瑄王不卑不亢平聲答道。
長公主鼻子裏哼了一聲,拂袖道:“就憑你,也配攀誣我母親?”
又向前行了幾步,壓低了聲音,面色猙獰,“畢竟姐弟一場,我最後勸你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別到頭來雞飛蛋打,後悔都來不及,你還是好自為之罷!”
話音未落,不遠處一道驚雷落下。
雨水順着瑄王的下颌滴落,他暗暗捏緊拳頭。
*
連續數天陰雨綿綿,終于在寒食節這天放晴。
遼國使團提前入了京,只為簽訂此前結下的百年盟約。
官家的身子還沒好利索,可為了不節外生枝,硬是讓李院判加了幾頓老參湯,吊足了精神,強拖着病軀去見遼使。
寒食節的傳統便是禁煙冷食,所以招待使團的都是些冷食熟食,什麽青團子、樸籽粿、豌豆黃、子推餅,也是目不暇接,琳琅滿目。
萬俟泰忍不住稱贊道:“貴國的吃食,可真是五花八門,這次跟上次吃的,竟然沒有重樣的!中原百姓真有口福啊!”
官家面色略蒼白,曲臂倚在憑幾上,笑道:“誓書都已經寫好了,盟約這就開始奏效了,若萬俟将軍喜歡,走時候多帶些,日後想吃了,随時再來買嘛!”
“好啊,如此甚好!”萬俟泰爽朗笑道。
萬俟丹在人群裏搜索了一圈,疑惑問道:“敢問聖人,怎麽不見蕭姑娘?”
皇後自然知道說的是允棠,笑吟吟道:“她呀,去歲冬日封了郡主,又定了親,今日怕她無聊,就沒讓她守着我,這會兒八成是在園子裏逛呢。”
“定了親?”萬俟丹難掩落寞,“這麽快!”
萬俟泰大笑道:“我對吃食情有獨鐘,我們小皇子卻是對蕭姑娘念念不忘啊。”
瑾王甕聲甕氣道:“她現在是文安郡主了,将軍還是稱呼她作郡主吧。”
另一側女眷們嬉笑暢談,長寧郡主隔着好幾個人,喚了新城縣主幾聲,引起了瑾王妃的注意。
“喂!過兩日我們有個訓犬會,去不去?”
提起癞痢,新城縣主面色由晴轉陰,皺眉道:“不去!”
“去嘛,閑着不也是沒事做?”
瑾王妃卻無端想起允棠的話來。
“若那惡犬不死,不消多日,毛發便會重新長出,屆時,再有需要帶犬參加的活動,縣主必死無疑!”
一字一句,歷歷在目。
瑾王妃心裏慌亂得厲害,忍不住斜眼去瞥身旁的瑄王妃,瑄王妃正注意高臺之上瑄王的動靜,感受到目光,這才轉過頭來,不經意道:“也該讓慧姐兒沒事多跟蓉兒玩一玩,她們兩個,自然應該是要比別的姐妹親的。”
明明自己沒做錯事,反倒像被抓了個現行似的,瑾王妃胡亂應承了幾句,好在瑄王妃也沒再多說什麽。
園子內方池石桌旁,崔南星正拉着允棠和蕭卿塵說話。
“我沒聽懂。”允棠疑惑不解,“外祖父說不必再查了,是什麽意思?”
崔南星撓撓頭,不敢與她對視,“就,就字面上的意思…”
“南星,你告訴我,這幾天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允棠扳過崔南星的身子,着急問道,“是不是找到伍将軍了?是不是他說了什麽?他現在人在哪裏?算了,我自己去問!”
說罷就要轉身。
崔南星忙拉住她,央求道:“哎呀,允棠!祖父既然這麽說,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聽他的好不好?”
“不好!”允棠聲音顫抖,瞬間紅了眼,“南星,這一路走來,我做了多少努力,你是看在眼裏的。輕飄飄一句話,就想讓我放棄,你覺得可能嗎?”
“我——”
一直沉默不語的蕭卿塵,像是猜到了什麽,幾番張口,欲言又止。
幾乎是同時,允棠眼皮一跳,也面露震驚之色,喃喃道:“難道…”
能讓外祖父如此忌憚的,還能有誰?結果再明顯不過了。
如果真的是太子,那這麽久以來,她所看到的,聽到的,相信自己判斷所建立起的認知,都将轟然覆滅。
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她甚至還試圖分析太子太過良善,不願相信人性醜陋的原因。
太子從小被愛包圍,有疼愛他的父母和姐姐,身邊無論臣子還是宮人,無一不對他畢恭畢敬。
他根本無需去警惕危險,周身所有敏銳的感知,都用來感受世間花開花落,他所有的痛苦,都來自于共情。
聖人從不斥責宮人,太子只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會同黃門共撐一把傘。
那到底什麽才是真的?
允棠撐住石桌,緩緩坐下來。
瑾王犯錯,官家能允許崔奉要了他一條腿。
可若是太子呢?尤其犯的還是需要以命抵命的錯呢?
崔家再勞苦功高,她再得寵愛,官家也絕對不會拿國家社稷開玩笑。
這幾個月來,她有空便在宮裏逛,她比誰都知曉,太子之所以是太子的原因,根本不在太子本人身上。官家慧眼,怎會看不出他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官家只不過是要保證,皇位最終會落到皇太孫蕭弘易的頭上。
不管是任何人,任何事,只要是影響到這一條,都跟反了沒什麽區別。
看着允棠的臉色陰晴不定,蕭卿塵在她身邊坐下,輕聲道:“先不要着急下定論,我們去會會這位伍将軍再說。”
她轉向他,眼底閃過一抹悲色。
除了和眼睛看到的相違背,她難過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她并不想站到他的對立面去。
“蕭姑娘,原來你在這啊!”萬俟丹興高采烈從遠處跑來,興奮道,“聽聖人說你在游園,我就出來轉轉,沒想到真的遇到你,不如同游吧,可好?”
“小皇子。”蕭卿塵拱手道,“郡主身子不爽,蕭某準備送她回去了。”
萬俟丹上下打量他一番,“與她定親的人,是你?”
蕭卿塵突然感受到敵意,不禁挺直腰背,漠然答道:“正是。”
“若我沒記錯的話,你姓蕭。”萬俟丹又轉向允棠,“她也姓蕭。”
“這就不勞小皇子費心了!”崔南星沒好氣道,“郡主身子不适,不是要游園麽,我陪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