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回薛家後,有點意外的發現薛明軒坐在她房前的臺階上,默默看着院中那顆出牆的樹,失了神。
外面風大,蕭蕭盤旋在院中,長袍寬袖鼓張,白緞高挽起的長發順着風勢輕輕揚起。
院中那人,無論你何時看見他,都是一副寧靜致遠淡出世俗的姿态,仿佛喧鬧的世界只是一抹為了襯托他幽遠綿長氣質的幕布。
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心思忐忑難安時,只要看見薛明軒,總能感染到他那周身散發出的靜谧力量,于是心事便也随着那份寧靜而沉澱下來。
林木悄悄走到他身後,雖然腳步難得輕巧,但薛明軒還是發現了她。
蹲在薛明軒身邊,林木問:“你在看什麽?”
薛明軒說:“枝葉枯萎,那次你爬出去時折損的枝幹更明顯了。”
林木哦了聲,擡頭看看那缺了一塊的枝幹說:“太不厚道了,只管着枝葉折損,怎麽不管我這麽個大活人磕在牆頭,差點嘔出口鮮血?”
薛明軒笑着,揉揉林木的頭說:“你不還是生龍活虎的跑掉了嗎?”
林木咂咂嘴,佯裝郁郁寡歡,仰天長嘆一聲道:“我這是內傷啊。……這年頭人命竟然比樹還輕賤,實在是太慘了。”
說完,見薛明軒意味不明的看着自己,他的眸子裏似乎隐隐燃起了些炙烈的光。
林木朦胧感覺到了什麽,卻又說不上來。還未及她多想,便被薛明軒攬入懷中。
溫暖的懷抱,緊緊攬住林木不放的雙手。林木驚惶,想逃脫卻不得。
薛明軒問:“既然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呢?”
林木掙紮了幾下,卻被薛明軒攬得更緊,薛明軒問:“明明知道打不過人家,還是會來幫我。有可能受傷或死去,也不會丢下我嗎?”
于是,林木終于明白了,薛明軒誤會了。誤會了她的江湖道義是私情,更誤會了她的仗義相助是對他的不舍。
林木想,她只是不願意做一個漠視薛明軒生死的人。她已經沒有初時的那樣不喜歡薛明軒。
她所認識的薛明軒,雖然有着一臉的淡漠冰冷,心裏卻如他的懷抱一樣柔軟溫暖。他會在林木半夜餓醒時帶她去找東西吃,也會在林木失神的時候不管不顧的為了一個承諾全力保護。即便是林木任性地違逆了他的意思,他依然會砸出一個錢袋,告誡林木記得吃飯。
林木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薛明軒冰冷寒涼的那一面緩緩的在心裏面碎裂開來,淺淺塞進了一個個薛明軒定定看着她的眼神,揉她頭時溫暖的笑意,以及他淡淡叫的每一聲木木,溫柔淺淡得仿佛寒秋中難能可貴的一絲暖意。
林木不知道這些感覺究竟算什麽,卻知道自己再看薛明軒時,已經不是看普通朋友的感覺。她想,或許是終日在一個屋檐下,薛明軒那一直藏在暗處的臉孔被自己看了個清楚,所以自己才會把薛明軒當做一個願意肝膽相照的朋友。
所以薛明軒應該是誤會了,誤會得相當徹底。
林木想,她喜歡的應當是蘇行遠。這個名字盤踞在心頭十年,十年間每每聽到蘇行遠的傳聞,林木總是眉開眼笑的說:“好厲害的蘇行遠。”
這是個在她心頭紮了根的名字,他近乎代表着林木十年來與森森歡喜雀躍的點滴,也是林木夢寐了十年的願望。
林木想,其實她都不應當提出這麽個疑問。她曾當着森森表達過自己對蘇行遠的敬慕,雖然那時候她并不知道森森便是蘇行遠,但回想起過往的種種,卻根本和當面表白無異。
林木堅定了一下,想着薛明軒是個自己願意肝膽相照的朋友,随即不大好意思的清清嗓子道:“那個,薛明軒,其實我沒想那麽多。”
林木的本意,是想要告訴薛明軒,她林木心裏頭并非他所想的那麽個意思。她只是不經大腦的,心之所想的折回來看看他,心之所想的不顧一身的爛功夫,跳上前來想要幫幫忙。
但是薛明軒還是笑了,心裏溫暖的漣漪擋都擋不住。
他又緊了緊林木,林木多次反抗無效只能自暴自棄地栽倒在他懷裏。
薛明軒想,林木如果沒有回神就搶着要跳出來保護自己的話,是不是就已經代表着自己多少在她心裏已經有了些分量。
但他并不再問,也不再多說,只是笑着緊緊将林木抱在懷中,将下巴靠在林木的頭上。
林木那麽呆呆傻傻的,或許自己心裏頭都不知道已經有他了,他又勉強要去問個答案幹什麽呢。
薛明軒一向話少。因為比起詢問別人,他更相信自己所看所聽所感。
所以此刻,薛明軒相信他所感覺到的,相信林木心裏已經緩緩騰出一塊空地來給他,即便這點連林木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院外,一個小腦袋探了探,卻被一個猛力拽了回去。
薛明昂很沮喪地抗議着,“就不能給我看看嗎?”
泰安公主一爪子拍在他臉上揉了揉,道:“不要破壞這好不容易扭過來的氣氛!”
能讓薛明軒流露出如此溫暖甜蜜的微笑,氣氛中氤氲着甜絲絲的味道,确實十分不易。
泰安公主風塵仆仆一路艱辛将林木騙回來,為的不過是想要這兩口子甜甜蜜蜜接着過日子,自己看着豔羨,也同時能堅定堅定尋找如意郎君的信心。
如今事情一如所想的美好,實在忍不住的滿心高興。
薛明昂被泰安公主拖走的時候,突然想起點事情問:“不告訴林木真的不要緊嗎?”
泰安公主睨視他一眼,“不要緊。……不就是感了冒發了燒嘛,養一養就會好的。你四哥被人刺了一刀還沒好全,不比我表哥更嚴重一些嗎?”
“那也是。”薛明昂點頭。
自家人當然袒護自己人,何況他老哥喜歡林木已經喜歡得那麽明顯。
至于蘇行遠,他這表妹泰安公主都不搭理他,薛明昂顯然更沒這個興致。
只是……
“如果林木知道我們兩瞞着,只是不想讓她去見蘇行遠,會不會一個想不開咬死我們啊?”薛明昂忐忑萬分的問。
泰安公主笑眯眯,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她不敢咬死我,我是泰安公主吶。”
薛明昂:“……”
他覺得自己有種不祥的預感。
末客棧。
田衛擦擦冷汗。
喂蘇行遠喝了藥,卻不知為什麽他依然是昏迷不醒。
醫館的先生說,可能是郁結過度,多睡幾天大約就會好。
……郁結過度……
田衛聽到這個詞,沒來由的就想到了林木。
蘇行遠沒有在誰身上下過那麽多的心思和工夫,所以能讓他郁結的人只有這麽一個人了。
只是方才過去薛家,守門的小仆說是林木出去還沒回來,蹲了半天實在耐不住他家少爺沒人照顧,留了個口信便又跑回來了。
田衛沒想到自己留的口信被泰安公主聽到并壓了下來,林木回薛家的時候,只覺得守門那人看自己表情怪怪的,當時只是很囧的覺得是不是這就是看棄婦的神色。
田衛守得累了,林木又不來,勉力打起精神,卻還是犯瞌睡了。
正蒙蒙垂頭入眠時,聽得有人叩門。
以為是林木,田衛大喜,跳起開門,卻見一個黑臉黑面的男人站在門外問:“蘇行遠呢?”
田衛瞠目結舌。
莫師父什麽時候來京都了?是來把少爺抓回去的嗎?
薛家飯桌上。
林木咬着筷子,拿不定主意該先吃紅燒肉好還是吃粉蒸肉比較好,泰安公主正好擡筷子夾紅燒肉,見她瞅着,于是很殷勤的夾了一筷子給她。
雖然泰安公主已經搬回了公主府住,但她還是經常跑回薛家轉悠,就跟沒搬出去過似的。
甩了一塊紅燒肉到林木碗裏,泰安公主招呼着:“快嘗嘗,味道很好哦。”
林木:“……”
公主當這裏是她自己家了嗎?
末客棧。
田衛被遣去吃飯,屋內便只剩緩緩飲茶的莫師父,和昏迷不醒的蘇行遠。
莫離幽幽說道:“蘇行遠,給你一盞茶的時間。……還不醒過來,我讓思思連帶着把林木也殺了。”
頓了頓,莫離再道:“不等久,就一盞茶。”
薛家。
泰安公主攬着林木的肩膀,将林木帶到牆角,悄聲問:“他有說什麽時候重新寫個婚書嗎?”
“沒有?”
居然還沒有?!!
泰安公主裂了。薛明軒今天把人整個都抱到懷裏了,卻竟然什麽表示都沒有?!
“你不着急?”泰安公主傷神地揉着太陽穴。怎麽覺得林木比自己淡定得多,仿佛她并不是當事人。
林木抿抿唇問:“有什麽好着急的。”語氣雲淡風輕的跟什麽事都沒有一樣。
薛宛如悠悠走過,聽得她們的悄悄話,不帶好氣的說:“公主過慮了。我四弟雖然寫了休書,但是現在跟本派不上用處。”
“啊?”泰安公主不明白。
她當然不明白。太後的懿旨是暗暗頒下去的,無非就是想讓她泰安公主渾然不覺的中招。因此薛宛如話只說了一半,不再往下。
林木難得見也有泰安公主不知道的事情,于是呆呆問:“不是太後懿旨,有一年時間不可休妻麽?”
泰安公主怔愣了好半天,左思右想後終于恍然大悟,驚出一句話來,“還好沒被皇奶奶坑到。”
末客棧。
莫離起身,道:“一盞茶的時間,到了。”說罷,旋即要離開,突然身後一聲悶響,似乎是那人跌下床來了。
“知道醒了?”莫離問。
蘇行遠額頭沁出豆大汗珠,吃力叫了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