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番、回纥也都不敢侵犯,在王思禮的治理下,河東難得地平靜了兩年,軍隊大力屯田,老百姓也得以休養生息,在這樣的艱難歲月,河東糧倉居然爆滿,百姓都安居樂業。王思禮向朝廷上奏章,打算從河東運送一半糧食去資助國家。
節度河東後,王思禮已感覺精力大不如前,自從病倒後,漸漸日益嚴重,竟至一病不起,河東事務,不得不交付給了節度副使管崇嗣。此時兵戈未息,天下動蕩,節度使出了狀況,河東将士也都跟着惶惶不安。
“光晟,保家年幼,我的夫人終究是女流之輩,他們母子,以後就托付給你了。”
王思禮執着張光晟的手叮咛,張光晟忍不住傷心,聽這語氣,分明是托以後事了,他含淚點頭,哽咽道:“大哥請放心。”
王思禮反倒露出一絲笑容,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是哭什麽呢。我一介武夫,能死在床上,沒有馬革裹屍,老天待我也不算薄了。”
王夫人聽着心如刀絞,伏在床前失聲哀哭,王保家也跟着哭,王思禮摸摸兒子的頭,慢慢擡手指着張光晟,對兒子說:“保家,給你岳父磕個頭。”
保家有點呆愣,反應不過來,王夫人扳着兒子轉到張光晟面前,嗚咽道:“保家,快磕頭。”保家稀裏糊塗雙膝跪倒給張光晟磕頭,張光晟心情沉重,雙手扶起這個未來的女婿。
幾位将領到王府問安,王夫人擦幹淚,牽着兒子出去迎接,衆人還沒開口,王夫人的眼淚就嘩嘩而下,哭成淚人。衆将面面相觑,個個失色,衆人跟着王夫人到王思禮床前,撲通跪倒一片,王思禮沒有起身,只在床上擺了擺手,慢慢說了一句:“天下不安,河東重地,你們要好自為之。”他聲音虛弱,吐詞倒相當清晰。
王思禮對待張光晟像手足兄弟,光晟對他感激不盡,早就在為王思禮的病情擔憂,眼見他身體每況愈下,病情竟然嚴重至此,嫂嫂終日以淚洗面,就連什麽事都不懂的王保家也愁眉苦臉,光晟心中難受,食難下咽,睡覺不寧,常常半夜莫名其妙地醒來。
“光晟,你我兄弟一場,也是緣份。我就要走了,現在天下不寧,時局動蕩。你是性情中人,容易沖動,亂世之中,行事更要謹慎小心、仔細掂量,千萬不能行差踏錯啊。”王思禮說完,轉身飄然而去。
張光晟驚坐而起,叫道:“大哥,你要去哪裏?”他眼前一片漆黑,肩膀結結實實撞到了床柱上,張光晟摸着起床,拿火石打着火,點起燈。
張夫人也給驚醒,看着他的背影擔憂地問:“又做惡夢了吧?”正說着,只聽得哭聲隐隐,夫妻兩個相視變色。
一個家人重重地敲着門,叫道:“老爺,不好了,節度使大人殁了。”
張光晟眼前一黑,嗓子一甜,“哇”地一口血噴了出來,張夫人魂飛天外,跌跌撞撞爬下床,抱着丈夫,光晟喘息過來,朝夫人擺手道:“我沒事,大概是急火攻心了。”說着就要往外走。
張夫人拖着他的臂膀,急道:“祖宗,半夜三更的,你好歹也加兩件衣服再走啊。”光晟無語停步,回過頭來,已是淚流滿面。張夫人匆匆打開衣箱,把衣服找出來,給丈夫穿戴停當,自己也加穿了兩件衣服,跟着光晟急急往王府而去。
王府早已亂了套,張光晟攜夫人直闖入王思禮卧室,王思禮還在床上,王夫人撲在他身上哭得死去活來,保家也在一邊扯着嗓門啼哭。光晟勉強掩住心中酸楚,撲通跪下道:“嫂夫人,大哥已去,還請節哀順變。”
王夫人泣不成聲道:“張将軍,你要給我們母子做主哇。”
張光晟跪下磕頭,一字一頓道:“嫂夫人,大哥待我恩重如山,光晟沒齒難忘,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今後王家的事,就是我張光晟的事。王、張兩家禍福與共,榮辱相連。”
張光晟強打精神,吩咐家丁先去告知河東節度府衆人,又叫人備好浴桶和熱水,他屏退衆人,自己動手給王思禮洗澡換衣,王思禮身上傷疤累累,張光晟回思往日點點滴滴,眼淚都掉在浴桶裏。
府中開始張挂孝幔,張光晟給王思禮穿戴停當,在節度使院做事的官員們都已趕到,哭聲四起,幾位将軍擡出王思禮病重時訂做的棺材,把王思禮送了進去,王夫人伏在棺木上,抓着不放手,拚命啼哭,仿佛那樣就可以把王思禮叫醒過來。衆将跪下,連連磕頭。張夫人和另外幾位将軍夫人上前,不斷勸解,終于把她拉開,衆人将棺蓋合上。
朝廷得知王思禮的死訊,宣布辍朝一日以示哀悼,并且追封王思禮為太尉,贈谥號曰:武烈。并命鴻胪卿康謙前往河東監護喪事(唐朝的“辍朝”即停止朝議,其實跟今天的降半旗禮儀差不多)。
王思禮的死訊傳到長安時,他的那道要運送河東糧食支援國家的表章也剛送到長安不久,結果河東的糧食還沒開始運送,王思禮就去世了,皇帝遺憾得要命。也不知道他是心疼失了忠心耿耿的一員大将呢,還是心疼那沒運送出來的糧食。這是上元二年,也就是“安史之亂”的第六年,因為征戰連年,大亂之後緊跟着大饑,軍隊嚴重缺糧,朔方和安西、北庭行營兩支軍隊甚至因為軍糧不繼、士卒饑餓而引起騷亂,兩支軍隊的統帥李若幽、荔非元禮都被士卒殺害,不少大将跟着死于軍隊暴亂,軍紀蕩然無存的軍隊四處搶劫百姓,可憐中原老百姓已經窮得沒米下鍋了,還要被軍隊敲榨壓迫。
在這樣艱難這樣危急的情況下,朝廷不得不再次起用已經被晾曬了好幾年的老将郭子儀,利用他的威望去鎮住這些桀骜不馴的驕兵悍将。
皇帝任命管崇嗣繼任河東節度使,管崇嗣性子寬和庸懦,真正好好先生一個,以前給王思禮當副手還沒什麽問題,現在王思禮一去,在這樣嚴酷的時刻,突然之間要他獨擋一面,他什麽也不敢管,一切都委托給了下屬,全靠屬下自覺。在這樣的亂世,你要那麽多官員尤其是粗野的武官們自覺,真是一個笑話。而且在中國大半個天下都陷入饑馑之際,河東這些人卻睡在糧倉邊,不趁機監守自盜,大撈特撈一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到幾個月,河東爆滿的糧倉幾乎被搬空,只剩下沒人願意再搬的陳年爛米一萬多石,再也不可能有糧食去支援國家了。
皇帝派去幫河東節度府押運糧食的使者把河東的狀況上奏皇帝,皇帝後悔莫及,立即下旨撤了管崇嗣的職,另派一位他認為能幹的名叫鄧景山的官員出任河東節度使。
可笑的是,這位能幹的鄧景山,當初皇帝派他去平定江南劉展的叛亂,鄧景山被劉展打得大敗,丢了好多個州郡,正焦頭爛額之際,恰巧平盧節度使候希逸派出來讨伐史思明賊軍的一位骁将田神功到了鄭州,鄧景山聽說田神功大破鄭州賊軍四千多人,活捉賊将四個,真正骁勇無比,就跑去鄭州請田神功幫他平定劉展叛亂。鄧景山生怕田神功不幫忙,拚命引誘田神功說江南、江北富饒無比,外國商賈無數,只要打贏了就可以發大財。田神功聽了高興得不得了,立即率領五千平盧軍南下,平盧軍果然厲害,田神功不多久就活捉了兵力超過他兩倍的劉展,他派人用囚車把劉展押到長安去正法。當然,田神功也沒忘記鄧景山“江淮子女玉帛随便你拿”的諾言,打了勝仗後,平盧軍在揚州大劫三天,富商大賈的屋子被他們挨門排戶掘地三尺搜了個遍,波斯、大食、昭武九姓等各國商人被殺者竟有好幾千人。
揚州是當時的商業大城市,其富裕程度,可以用今天的上海來比,唐人向往的神仙生活就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田神功究竟在揚州搶了多少胡商資産,估計沒人算得出來。後來的史學家司馬光說:安史之亂,亂兵不及江淮,到這個時候,江淮也一樣遭受荼毒。其實,田神功一介武夫,沒讀過什麽書的人,性情相當直爽,他從平盧出來擊賊,結果平盧軍在江淮的行為與強盜無異。歷史卻沒有因為這樁暴行而徹底抹煞田神功,《舊唐書》甚至贊揚他“忠勇”。田神功這個人,如果不是被鄧景山誘惑,未必會做出這樣兇殘的事來。鄧景山被任命為河東節度使,竟然是因平定江淮叛亂而被皇帝認為能幹,希望他重振河東綱紀!鄧景山究竟會有多能幹呢?
第十三章 騎虎已難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