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披着大氅,先前攔腰将皇帝一抱那樣折騰大氅已經斜斜散在身後,因着緊張緣故大氅斜在身後掉地上她也沒注意,這時候一心看着皇帝表情,哪裏還顧上管大氅,遂那大氅就拖拖拉拉沾着地,她也拖拖拉拉攥着皇帝衣服在宮裏走。
皇帝身量高,穆清站在她跟前也不過是将将過了肩膀,冷不丁沖着皇帝看過去,仿佛皇帝身後跟着一團會飄的白布,将一打眼看見的人吓了個好歹。
穆清是全然不知這些的,她就只攥着皇帝衣服低頭走路,走了好半天見這人仿佛是個沒有目的地一樣各處亂走,悄悄探出頭去看看皇帝臉色,正正好對上人家眼睛,那臉是個無甚表情的樣子,眼睛黑沉沉也看不出什麽,遂趕忙扯出一點笑然後将頭縮回來,只心下一疊的叫苦。
這幾日不都是忙的腳不沾地樣子,怎的今日偏生就要下午回倦勤殿還将将好就碰見野夫,野夫也真是,明明聽見腳步聲就能走,怎的故意要磨蹭那許多時日非得叫皇帝撞見,這下可如何是好。
心下嘀咕,卻是不敢說出來,只縮着腦袋裝死,知道皇帝這會興許是不能出宮去了,可跟着她的奴才們早被皇帝吓的不知所蹤,皇帝身邊也沒有跟着的奴才,她跟着他信步走,這時候已經走到別的宮殿旁,她總不能貿貿然将皇帝衣服放開然後自己再回倦勤殿去,一路上的奴才不知要怎樣看她了,這會她頭發散亂衣衫不整,不教皇帝擋着,總不能叫別人看了去,遂就拉着人衣服一通的好走。
皇帝是個震怒的樣子,冷着臉起先是疾步走,後來走着走着就将腳步緩下來,可也是個大步,他該是個忙極了才是,該是回垂拱殿時候,要麽也是回倦勤殿歇着,可這人仿佛今日格外對宮裏地形感興趣,像是親自要将宮裏地形看一遍才能行,遇見路就走,遇見路就走,哪怕宮殿要撞在身上了也是轉身就是個走路。
穆清身體也還未好透,就那麽一通疾走,臉上已經汗津津一層,眼看要從臉上要往下流,這時候手裏也沒有帕子,用空着的手抹一把額頭,悄悄将手上的汗擦在皇帝身上,看他仿佛是個側頭的樣子,忙忙就兩手都攥上去身體幾近要貼在皇帝身上。
身後貼了個人,皇帝絲毫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穆清累極,不覺就大喘氣,這時候是真想放開讓皇帝一個人暴走,可這時候她也真是形容狼狽了,臉漲紅臉上全是汗,頭發已經有幾縷散下來了,比之先前更不能将皇帝放開,走是累,不走是失儀,在失儀和累之間穆清哪裏還能猶豫,自然是不能人前失儀,遂攥着皇帝衣服的手自始至終沒敢松開,空着的那手偶爾擦完汗還能擦皇帝身上,有人的時候她縮着腦袋裝死,無人的時候偶爾偷偷看臉色攀着皇帝肩膀被拖兩步,簡直将畢生的無賴與糟心都用盡了。
“皇上。”這會無人,穆清攀着皇帝肩膀整個人幾近要挂在他後背了,看皇帝一時半會平靜不下來,終是讷讷開口。
她開口,皇帝冷着臉沒有應聲,“我們回去罷。”穆清求饒,先前還能憋着不打算同皇帝說話,生怕說多錯多招惹皇帝心情更不好,遂一路上兩人就同都啞了似的沉默走了近一個時辰,這時候她腿軟發虛身上全是汗,再憋不下去,遂就哀哀說一句。
“回哪裏去,回宮外去?”皇帝恨聲說。
“回殿裏去吧。”穆清幹幹巴巴說,皇帝顯然餘怒未消,該是要怎麽辦才好。即便再怎麽揣不清聖意,穆清也是知道野夫兩字最好同皇帝少說,遂這時候是閉口不談下午皇帝撞見野夫這事兒,自己把這事兒揭過。
皇帝沒言語,卻是腳步停了,穆清四處看看周圍,一時也拿不準這是宮裏何處,她在宮裏那許多年,除了常去的幾個殿,旁的還真是不甚熟悉,出門有奴才們,回來也有奴才們,自是不用自己費心記路,這時候見皇帝腳步停下不再走,連忙将手撒開,指望和皇帝好好說幾句話叫他不要生氣。
她本來就是個誠惶的心情,撒手之後看皇帝後背一團的亂七八糟更惶恐,皇帝後腰衣服上攥出了兩個潮濕的皺褶,後背各處還有不少皺褶和潮濕,肩背處怎的也蹭上了,真是鬧心,她垂首斂眉,望着皇帝平平順順把她送回殿裏再去生氣。
皇帝背身站着,似是個張嘴欲言然又是個欲言又止,側頭冷看穆清一眼,然後竟是個轉身就走再不想理會她的樣子。
穆清還等着在這無人地方皇帝能大發雷霆徹底痛罵她一頓,然後再領着她回殿裏去,怎的這人一言不發又要走,呆愣的一瞬皇帝已經走出去兩三步,穆清發急,她這個樣子走過無人的地方怎麽走有人的地方,遂不管不顧小跑好幾步,這回真是徹底的板着皇帝肩膀将兩腿都縮起來吊皇帝身上了。
穆清自知她此刻姿勢不雅極了,可皇帝又仿佛是個不願意說話她言語都沒法溝通的樣子,死皮賴臉就死皮賴臉吧,誰叫你今日被撞見了同宮外來的人說話,雖然在她這裏是野夫,在皇帝這裏指不定是死仇,于是板着勁吊在皇帝身上。
“劉穆清。”皇帝喝一聲,側眼一看自己兩肩板着兩只瘦骨嶙峋的手,真是氣急,這是在耍無賴麽這是,這女人怎的還成這樣了,宮外兩年這都是跟誰學的。
“皇上,我錯了,我們回殿去吧,下次再不會這樣了。”穆清真是疲乏要瘋,兩只胳膊都要沒勁了,眼看皇帝喝一聲是個撇下她的姿勢,閉着眼睛不管不顧大聲告饒,橫豎這裏無人。
“下來。”皇帝氣急反笑,不耐煩同她再在糾纏。
“……不下來。”穆清聽見皇帝哼笑,斷不能以為他是心情變好了,嗫呶了三個字,連丢人帶使勁,臉上的汗珠子将發際都濡濕了一寸。
虧得這裏無人穆清才這個樣,要是有人,亦或在哪個宮殿裏,皇帝生氣她總得讓他撒氣,可她自己絕不會是個這樣子潑皮無賴樣,真是要叫天爺看了都要生氣的姿勢,穆清心下道,然她也沒辦法,她也是同皇帝學的,皇帝平日裏就是這樣個無賴樣。
她道了那三個字,皇帝一甩身,穆清板不住終于“吧唧”一聲掉地上,徹底脫力了,掉地上一癱坐下來才發覺是手也疼腳也疼,胳膊也疼,她這樣個風一吹就能倒的樣,也不知怎麽走上一個時辰的,大約是緊着他心情了才顧不上自己,皇上真是宮裏的天爺,她已經這樣了皇帝若是心情變好就太好了,若是能放過野夫也是再好不過。
皇帝轉身,垂眼看穆清癱在地上是汗水橫流大口喘氣,再不是個肩背挺直裙裾不動的板正樣,冷着臉眼睛幾沉,越發生氣,她怎的就對那野男人這樣上心,巴着他叫他別抓人,自己都成這個德行了,還惦記着。
本來走了一個時辰心緒開了些,知道這個時候沈宗正還沒來報定然是抓不住人,那野男人功夫恁的高,踏空走步爐火純青,等閑人哪裏能抓住,抓不住就抓不住,遲早他要抓住剝皮抽筋,只是看着穆清這樣又氣上來,簡直比先前更甚。
然,他是生氣,生氣又毫無辦法,總不能吊起來将她打一頓,遂想不出什麽折騰人的法,先前因為她攀在他肩上湊在他脖頸說話時覺出的一點暢快蕩然無存,恨不能真将人打一頓。
“皇上。”穆清仰頭叫一聲,因了銷骨散她嗓子低沉,這幾日仿佛有點清亮可依舊比旁人低許多,這時候她那麽一叫帶了丁點讨饒,直刮楞的皇帝心尖一動。
心裏怎麽動,皇帝依舊面沉如水,側轉身腳尖向前,随時備着舉步要走,“怎麽?”冷冷回兩個字。
“不要生氣了,我們回去罷。”話一出來,穆清眼裏都要羞愧出眼淚了,她方才同個無知小女兒一樣對着皇帝賣乖了。
皇帝一愣,一時不知做什麽表情出來,這女人下半張臉蛋是個讨饒的樣子,上半張臉蛋卻是已經要哭出來,真是喪氣,連個迎人的表情都做不出來,着實不像話,不像話,心下這樣道,卻是險些要伸手将人要抱起來了。
這當口,路兩旁的灌叢裏卻是有“悉悉索索”傳來,樹枝都要動,穆清轉頭,然後瞠大眼睛不敢置信。
樹枝顫動厲害以後,嚴五兒還有倦勤殿的一堆奴才們都從路邊上鑽出來了,“皇上,該是娘娘吃藥的時候了。”嚴五兒垂着腦袋一本正經,只怪不知哪裏來的大蟲子爬他腿上才傳了聲兒出來,皇上該是要打死他了,方才皇上還示意他們退下去,這回要完蛋。在宮裏那兩年裏,聽說靜妃娘娘人前儀态端莊到一丁點錯都沒有過,整整兩年都沒有一次,皇帝還是皇子時候同他發過幾句牢騷,這下可如何是好。
穆清僵着身子沒動彈,低頭看自己一眼,渾身上下已經不能看,大氅像個泥水氈子挂在她身上,看奴才們一眼,幾人垂着腦袋不動彈,再看皇帝一眼,皇帝冷着臉看嚴五兒,自己這樣同皇帝說話,巴在皇帝後背還這樣散着頭發都叫嚴五兒看去了?倦勤殿的奴才們就算了,怎的叫嚴五兒看去了。
“皇上。”顧不上旁的,穆清叫一聲皇帝,繃着臉險些要忍不住,雙手已經自動伸出去了,已經顧不上人前不與皇帝糾糾纏的這些,這會她腿要是能動,她已經奔出去一裏地。
皇帝無言語,看癱在地上的人伸手是個要抱的姿勢,板了半天,終究伸手将人一把抱起來。
在奴才們跟前,她還維持了素正的表情,等背過去,便就完全将自己頭臉都藏起來。
“沒看見,他們沒看見。”皇帝邊走邊說,絲毫沒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穆清将頭臉全埋進皇帝懷裏,越往回走臉上越燒,自己定然是失心瘋了,從拉着皇帝衣角開始就瘋了,抓着皇帝肩膀吊人身上,同皇帝告饒還被奴才們看了去,這會她已經決計不承認自己同皇帝撒嬌買過乖了。
一路無言回了倦勤殿,這樣一折騰,穆清已經想不起野夫的事情,也顧不上皇帝生不生氣,她自己埋着臉叫人一緊的趕緊收拾。
野夫的事情皇帝當然沒有消氣,只是眼下也拿穆清沒有辦法,真想讓她在人前丢一次臉,皇帝暗暗道,卻是看她端着臉開始一氣的喝湯藥遂就忍住。
這樣一場鬧劇過後,天都快擦黑了,皇帝本來要在倦勤殿用過晚膳,然後卻是顧不上吃了,前殿有急報。
“啓禀皇上,涼州守城大将軍啓奏,涼州六谷蕃部十日前發生政變,老藩王長子人頭懸帳,次子三子全家被燒死,老藩王卧病在床已是彌留之際,現在處理藩部事物的聽說是藩王四子。”
垂拱殿燈火曈曈,皇帝翻開涼州傳來的信紙,邊看邊皺眉“老藩王只有三個兒子,這四子是從何而來。”
“傳說老藩王四子一直在外游歷,近些時日才回去。”
“在外游歷一直沒回去,一回去就将兄弟都殺了,這是個狼崽子啊。”皇帝随意說一句,就要扔過信紙。
涼州六谷藩部在我朝西北部,恰好處于遼、西夏、我朝三界交界處,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關鍵看天下局勢如何,眼下太平時候,涼州六谷藩部暫且可以放一放,況且老藩王自來就依附于我朝。
“啓禀皇上,藩部發生政變是我軍打探知,那藩部已經增加守備拒不開藩,部落情況這月沒有彙報,也将我軍守藩的将士們趕回來了。”
“哦。”皇帝應一聲,重新拿起送來的信紙看,當年他一戰成名便是在玉門關外,涼州天水一帶,對于那裏的情況是完全熟知,仔細思忖半晌,皇帝将人揮出去,喊嚴五兒進來。
“着呼延贊進宮。”
晚些時候,涼州城增兵數萬聖旨已經下到各處。
穆清洗漱收拾完畢,一幹湯藥喝完,已經累的眼睛都睜不開,這時候腦裏有點空隙惦記起皇帝來,皇帝今日依舊是個氣咻咻出去的樣,她那時候管不上,這會想起來只覺得在宮裏要是沒有顏色真要過活不下去,以色事主還能容易些,先帝在時她有個好顏色,斥責皇帝兩聲他就走了,眼下她面貌大變,讨饒都不頂事,在宮裏過活真是艱難,晚些時候等皇帝來定要豁出去臉面再讨饒,求他放過野夫,亦或她須得出宮一趟将外面的大攤子收拾利落方能在宮裏過活,放野夫出去,将福伯安頓好有個豐足的晚年,才這樣想着,上下眼皮已經打架,轉瞬就睡去。
皇帝回來已經夜深,上床時候看床上人睡的人事不知氣的牙癢,這女人怎的要這樣,幹出那樣不要臉面的事還裝出個愣是要臉的樣子,臉皮也恁的厚,這就放心睡成這樣,伸手想要将人掐醒,忍了好幾忍才忍住背身躺下。
閉眼那麽躺着,不多時後背貼上一具微溫的身體,皇帝不由嘆息,真是要學寶和罵自己沒出息了。轉身将煨上來的人圈住,察覺喝了daredevil藥她的腳還是涼的同石頭一樣,邊罵自己邊将那兩只腳夾進自己腿間,恨不能照自己臉來一巴掌。
哼,也就晚上時候她好像覺得他還有點作用,皇帝氣咻咻的想,閉眼摸幾把懷裏人身體,怎的一點肉都沒有,皇帝轉眼又是個長籲短嘆的樣子,情緒轉變之快真是要叫人嘆為觀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