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望着眼前郁郁青色，喝着環兒精心調制冰鎮酸梅湯，心中淌過一陣暢意。
驀地察覺有什麽細小的力道，暗暗拉進我的裙擺，随即側過身子，朝着那個微微仰起臉的孩子，默默微笑。
“我們影兒公主來了？”俯下身子，輕輕抱起她，她卻不安于待在我的懷中，拼命扭轉身體，我有些無奈，最終還是放下了她。眼看着，她去追逐庭前的彩蝶，一個眼神而已，環兒随即跟在她的身後，眉眼帶笑。“公主，你慢些，奴婢可跟不上你。”
“娘娘，是律兒帶公主來的。”身後聲音依舊稚嫩，只是比起一年前，律兒的各自拔高了，舉止言行，也愈發懂事成熟了些。
他伸出手，輕輕牽住琉影的手，淡淡笑着，凝視着她。那般寵溺的神色，卻驀地令我鼻酸，那段遙遠而相似的過往，還未灰飛煙滅。
“律兒，你坐吧。”以眼神示意，看他走進房間，在我身邊坐下，釋然一笑。
他點點頭，坐在我的身旁，揚聲說道。“娘娘，最近律兒拜了侍衛長為師，以後他負責教我武藝。”
侍衛長，是劈風。把律兒交給那個忠心耿耿的男子，相信我也安心，皇上也放心吧。
他的眉宇之間，已然有一股正氣和堅定。“往後，有武藝強身，做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真男兒。”
“很好。”我噙着笑意，點點頭，這才是我的心願，但願，我可以看得到将來這一番情景。
“只是，娘娘，律兒陪着公主，她卻什麽話都不說。”
聞言，我的眼神一暗，一年了，琉影常住在羽衣宮，每日和我相見，卻還是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更何況，與其他人相處呢？
“陪着我們影兒，律兒你覺得悶了吧。”強壓下心中的情緒，我的視線落在眼前那個因為追逐而溢滿笑意的女孩子，柔聲說道。
律兒急急搖頭否定，這一句話，脫口而出。“不過，律兒和她說話的時候，只要看着人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否聽懂我的意思了。”
“娘娘，公主很聰明，不會這樣一輩子的。”他凝視着我，沉默了半響，随即正色道。
“去吧，去玩吧。”我點點頭，拍拍他的後背，站起身來，倚靠在門邊。
但願，她不會這樣一輩子。
等到環兒領着兩個孩子離開，我坐在桌旁，安靜地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屬下拜見娘娘。”
聲音，依舊聽不到一絲情緒，望着單膝跪下的這個青衣男子，我抿唇一笑。“起身吧。”
他亦沒有擡頭看我，淡淡吐出一句。“娘娘要屬下查的那人，已經有下落了。”
“在何地，做什麽？”
最終，我還是開了口。
……
“殿下。”
她福了福身子，他一手輕輕拉過她，聽到她低低的聲音，如雪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更顯得朦胧飄忽，仿若鬼魅精靈，一伸手，就要化為虛幻。
“想必殿下要問，那個人的事了吧。”他也許可以不問，但是自己不得不說，雖然，一切都掌控在他手中，但是我亦不想，知情不報。
他眉頭舒展，扶我坐在床沿，黑眸波光一閃。“你知道。”
“劈風對臣妾衷心不假，但是自然更不會背叛殿下你。更何況，殿下有權利知道，臣妾也沒有想要隐瞞殿下那個人的下落。”
“不過，在世人眼裏，他只是個死人。”平靜的聲音之中，掩蓋不住原本淡淡惆悵。“沒有必要，繼續深究下去了。知道他一切安好，臣妾也就可以放下滿心愧疚，活得坦蕩了。”
他手中力道溫暖，點點頭，回應地愈見沉穩，“若是朕要殺了他，自然一年前就會動手，不會放他活得這麽長久。”
我微微仰起臉，擡眼看他，凝視着他的眸光，輕輕吐出一句。“所以，臣妾感謝聖恩。”
他的眼神一沉，利眼一逼，語氣霸道十足。“他跟你再無瓜葛了，若不是當年他執意妄為，逼出你的內傷，你也不會……”
“臣妾好的很，殿下何必總是把臣妾說得，弱不禁風？”淺淺一笑，我輕輕按下他的手，不想彼此之間的氣氛，變成感傷。
“不過令臣妾擔心的，倒不是臣妾自個兒的身子，卻是……”
“我們的公主？”他與我，由着心靈相同的默契，微微蹙眉，望向我的方向。冷靜的眼眸之中，閃過耀眼熾焰。
輕輕嘆口氣，我垂眸一笑，心中盡是黯然。“眼見着皇子已經牙牙學語，都會說幾句簡單的話了。只是影兒她，不知是否開竅太晚，臣妾如何高興的起來？”
“臣妾心願不過爾爾，兩個孩子都可以端正性格，為人光明磊落，倒也足夠了。”咽下心中的苦澀，我的眼底迎來一片驚痛，不無惆悵。“至少，她不應有如此殘缺……”
肩頭的力道，更加大了一分，他的擁抱，緊窒一如往昔。“就算她真有殘缺，也會是這雪麟王朝最受寵愛的長公主。”
只是這一句回答，卻絲毫起不到任何的安慰作用，縱然有一身榮光，只是這說不出，喊不起的苦痛，似乎更加沉重了些。
但願，上蒼不要這般，将懲罰，還在我的女兒身上。
皇子倒是聰慧逼人，已經蹒跚學步了，這般想必，更為影兒，愁苦了心思。
“天色不早了，歇息吧……”我默默伸出手，輕輕解開他的外袍，神色黯然。
手，卻驀地被他抓住，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萦繞。“朕不相信，有這等詛咒。就算真的有，也該在朕的身上。”
“如今往後，你也萬萬不要相信這種無稽之談！”聲音，更加強調一分，我知道，此刻的他，再認真不過。
“你我，還有孩子，都可以活得很好，你明白嗎？”
點頭，迎上那一雙深沉隽永的黑眸，我綻唇一笑，回應。“是，我們都會很好。”
雖然，皆大歡喜的結果，難得。
但是，至少我會如此，堅信下去。
“還有，那個孩子，愈見沉穩之風，以後朕收為已用，想必也可以了了你的一件心事。”他躺在我的身旁，輕柔的，将我擁入懷中。像是孩子一般，我鑽入他的懷抱之中，臉龐緊貼着他的脖頸，尋求熟悉的溫存。
我默默閉上雙眼，語氣平靜。“這大好河山，這盛世年代，人才選拔，寬慰民心，這些都是殿下的功勞。”雖然不無手段，但是他最終做到了，成為一個萬民敬仰的聖德明君。
“只是……”他身上，淡淡酒味，一開始我卻沒有提及。“殿下你喝了酒？”
“喝了，但沒醉。”他的聲音之中，盡是笑意，在我額頭上印上一吻，回答的随意。
“你知道吧。”
我不明白，他所指是何，輕聲呢喃。“什麽？”
“慕容府要被賣出了。”
沒有了男主人，一家老小，下人甚多，自然無法應付這日常開銷了。
“嗯。”默默擠出一個字，我依舊緊閉雙眼，并沒有一絲感傷，也許，那個地方，除了娘親，再無令我留戀的美好回憶。
“二十餘年如一夢。”他淡淡吐出這一句話，我們彼此，都不再說話。
這一夜，竟然如此漫長。
“小姐，這藥雖不傷身，但是似乎也沒有見效。你，還要繼續服藥嗎？”
“當然了。”彎起嘴角的笑意，我擡起晶亮的雙眼，心底清澈。“我可要活得長長久久，最好，可以看到兩個孩子娶了人，嫁了人呢。”
我的孩子，可以端正明理，也可以纨绔胡鬧，但是本性，一定要是善良的。這樣操着心，看着他們長大，未免不是一種快樂。
環兒聞言，緊抿雙唇，眼底卻洩露了，他悲恸的眼神。
“環兒……”拖長了聲音，我可不想看到，她頂着姑姑的頭銜，還像當初的那個丫鬟一般，動辄哭泣流淚。
她放下手中的布匹，臉上的笑意卻那般不自然。“方才奴婢替小姐選了這些不料，秋日風寒，到時候添置一些秋衣，也是必要的。”
她強迫自己擠出笑意，強忍着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轉移話題。“小姐，你來看看，這是金色如意紋，上好絲綢的，這是紫色百花圖……”
生生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想看着這樣的她。“環兒，你知道我，想來不在乎這些的。”
“奴婢一時忘記了，這記性可真差。”她的眼底，泛着淚光，可以撇開視線，将布匹抱到一旁，拿起羽扇，伫立在我身邊，扇來陣陣清風。
“環兒，你有沒有覺得，這時間過的真快。一轉眼的功夫，一年就過去了。”我默默眯起眼眸，心中情緒複雜，若不是身邊有她陪伴，興許這日子的确有些沉悶。
“不過，小姐還是像當年那般，明豔動人。”環兒微笑着，吐出這句話。
“我倒是，不怕自己變老。可以陪伴着皇上，看到彼此一天天變老，到也算是件幸福之事。”我輕笑出聲，喝下一口涼茶，心中依舊平靜如水。“人，總是要老的。”
怕的是，英年早逝。而不是望着銅鏡之中，那張異常滄桑的臉，那道道風霜的痕跡，刻印在自己臉上，成了皺紋。
“還有，當年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因為一直沒有傳來确定的消息。”沒有确定那個人，是生是死。不過此刻，我終于放下心來，可以盡數告知了。“如今，我不忍心你也被真相隐瞞，所以一定要告訴你。”
“什麽？”久久凝視着她的雙眼，還記得，當日得知安樂郡王死訊之時，她凄絕幹涸的雙眼，如同，一個木偶，失去了靈魂。
“那個人，并沒有死。”我卻不能，說太多。“你安心吧。”
她微笑着看我，下一刻，眼淚卻出賣了她。我掏出絲帕，輕柔替她拭去眼角洶湧的淚水，眼神一暗。
她并不知道，到底那一夜，發生了一些什麽。
但是，她卻沒有多問一個字。
似乎聽到他還沒死，就已經感激涕零了。
“其實奴婢還要替那個孩子，感謝皇上和小姐你。”她咽下苦澀，目光幽深，幽幽地說了一句。“他往後的生活安樂無虞，奴婢雖不能留在他身邊，當他的娘親，但是覺得這樣，就夠了。”
“如今奴婢再也沒有放不下的人了，除了，小姐你。”
這一句話，聽得真切，明明溫暖，卻讓我的心，被一陣涼意覆蓋。
微微一笑，我再度抿了一口涼茶，暗暗嘆道，“好涼。”
“環兒，以後，這京城再無慕容府了。”放下茶杯，站起身來，我默默伫立在庭院之中，望向依舊開得鮮活的薔薇。“那個地方對你而言，雖然說不上是煉獄，倒也沒有什麽好事降臨。”
“這幾年，想必那個地方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怕只有薔薇園的薔薇，還是沒有停止，花開虎落。”
她默默點頭，提起粉色裙裾，從容跟在我的身後。“大夫人在年初不慎落入花園中的池塘，被救上來的時候，就已經咽了氣，早年，老爺又……沒了主子的慕容府，也只是樹倒猢狲散罷了。”
“你說，這世上，還有幾個人，記得當初那個不谙世事的慕容晚？”暗暗俯下身子，指尖劃過一朵黃色薔薇，它開得明豔，嬌嫩而自信。
這一句話，我更像是在喃喃自語，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人，很多事。
我，也不例外。
自然，不能免俗。
除了這，薔薇綻放和凋零，無法改變罷了。
“小姐要奴婢不再去想那些過往，小姐你也是。”
“回憶雖不算美好，但是也不至于面目可憎。”我淺淺一笑，收回了手，看來環兒誤會了，視線落在薔薇堅硬而明顯的尖刺之上。“那就是我的人生，至少我沒有給自己留下，一段悔不當初的過去。”
她的語氣，不無堅定。“奴婢跟着小姐，也不後悔。”
“好。”我吐出這一個字，轉過身去，望向天際的陽光，竟然一陣眩暈。
“環兒，你看，那時什麽？”我指向宮牆邊的大樹之上，低呼一聲。
環兒定神一看，更加欣喜。“小姐，你沒看錯，那時喜鵲！”
“我們老家的規矩是，看到它，一定會有喜事加身的。”
“喜事？”默默念着這一個字眼，我微怔了怔，最終望着它在我眼底，展翅而飛，揚起嘴角的笑意，眼神漸深。
當初，我們以為，那時真實的，但是沒有深究下去，何為喜事。
如今想來，半年時間虛度而過，宮中生活愈發平靜，天下太平，倒是也沒有什麽令人側目的喜訊傳來。
躺在軟榻之中，我閉目養神，最近的身子愈發弱了，光是看看書，也會覺得頭痛。
半睡半醒之間，卻聽到一陣糯軟的聲音飄入自己耳邊，垂着的右手被什麽輕輕拉扯着，我卻睡不着，也醒不來。
“娘……娘……”
聲音，好像很近，好像很遠。
我只是，久久睜不開雙眼，更想不起，這是誰的呼喚。是律兒嗎？不是。他愈發老城，更不會将“娘娘”這個字眼改口的。是雲兒嗎？聲音雖然都是稚嫩，只是有些許不同，這道聲音，似乎更加香甜。
難道……是影兒嗎？
該不會，是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吧。我暗暗自嘲，可見自己有多焦慮。
暗暗聽着，聲音卻停下來了，最終，還是夢吧。
手中的書卷，毫無預兆，驀地落地的聲音，令我徹底驚醒。我睜開惺忪的睡眼，望着眼前的孩子，微微蹙眉，不過下一刻，臉上開始綻放笑意。
“影兒？”
她低着頭，站在我的身邊，撿起掉落的書卷，放在我的膝蓋上，擡起明亮的眼眸，軟聲軟語說了一個字。“娘……”
我幽幽地望着她，顧不得心中的絞痛難熬，緊緊擁住她的身子。
她終于，說話了。
雖然，晚了兩年的時間。
垂眸的時刻，看到眼淚滴落，墜落地面，化為塵埃。
感謝，上天垂憐。
慕容晚，感謝上蒼，垂憐……
一遍遍這麽說着，眼淚在臉上，肆意洶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