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皇帝呆呆回幾個無意義字眼,看身邊的女人別着臉向外,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無意識竟然将人家手攥的恁緊。
“放開我的手!”穆清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下去了,自己的手被攥的疼死了要。
看穆清又是個沒好氣的樣子,皇帝确認自己是聽錯了,她避他如蛇蠍,再見之後從未喚過他的名,怎麽可能會主動開口,遂就乖乖将她的手放開。
皇帝是有名字的,只是從他有記憶以來喚他名字的就只有太後偶爾還能喚一句,等大了些太後不喚嚴五兒也不敢罵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沒人喚過他的名,他都近乎要忘了他自己的名字了,然她進宮後卻是時常惱恨的斥責他,喊他的名,她不在宮裏以後,哪裏還有人敢喚皇帝的名諱,連寶和都不喚,遂好長時間他都沒有聽過別人喊他的名字。
緝熙現在是皇帝,穆清鼓了好長時間勇氣才喊了他的名字,她喊了之後皇帝卻是個沒反應的樣子,于是便有些灰心,她以為她喚了他的名,便是将過去的歲月都承認了,承認了她還是靜妃他是五皇子時候的事情,他卻是個沒反應,遂也就罷了,皇帝畢竟是皇帝了,他的名是天下人的忌諱,該是先帝同他母妃喊的,旁人哪裏能喊,于是再開口“皇上,皇後的身體還好麽?”
“唔,聽嚴五兒說還有命在。”皇帝垂着眼睛說話。
“我看你後宮也有那許多人在,我不信裏面沒有機敏些的,皇後怎的任性成那樣?”這着實是穆清最最好奇的,皇後那樣個性子同四五年前沒有任何變化,以那樣個性子能在後宮存活這樣長時間,簡直是奇跡。
“嗯,我也不知道,大約是宮裏女人都打不過她罷。”皇帝着實對後宮這些不耐煩知道,前兩年天下百廢待興,事事都要他操心,更何況還有個下落未明的她,若不是朝臣一直念叨子嗣,他是連延慶宮都不去的,皇後既然是皇後,後宮一切該是她自己解決,他哪裏能理會那些個。
“後宮同前朝聯系那樣緊密,照皇後的糊塗性子,招惹了誰人家娘家必然是要找你算賬的,若不是你包着皇後,她那性子怎的一丁點都沒有改變。”穆清轉臉看皇帝一眼,她說這些已經是犯了天大的罪了,像是在對皇帝興師問罪為何他将他的皇後沒有看管好,看皇帝仿佛是個不在意的樣子,便就硬着頭皮打算今日将皇帝為何獨獨處理了皇後娘家的事弄個清楚。
“我是天下的皇帝,他們能奈我何。”皇帝語氣淡漠的說話,湊在穆清邊兒上仿佛是個着急的樣子,又是個不想說的樣子。
“太傅說,皇帝是天下最最身不由己的人。”這話本來是先帝說的,穆清恐她說了先帝之後皇帝生氣,便改成太傅說的,跟着伺候先帝兩年,她深知平衡朝堂勢力是皇帝一生最重要也是最難的事情。
“朝臣們因為皇後的事說兩句我都沒有理會。”皇帝說了個不算解釋的解釋。
“為什麽。”穆清因為皇帝的話反倒好奇極了。
“她是我的皇後。”皇帝說。
如此穆清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有那麽一瞬間她竟然喉嚨艱澀的吞咽困難,他說皇後是他的皇後,仿佛這是個不能改變由他認可的禮法一樣,他為另一個女人這樣說,穆清轉瞬間心下有些戚然,他是皇帝,這一瞬守着你,下一瞬便守着別人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這會還傷心什麽。天下的男人都是這樣,皇帝更須得後宮雨露均沾方才能行,你到底傷心些什麽。穆清梗梗喉嚨問了問自己也便就如常了。
“既然她是你的皇後,怎的你就獨獨讓她沒了依靠将蕭家一門盡數充軍流放,你可知沒了娘家的皇後要多艱難才能在後宮站穩。”因為皇帝上一句話穆清覺得自己已經有些發糊,遂就不管不顧将心裏話說出來,這樣牽扯甚多的前朝事情由她一介婦人之口說出來當是不合适極了,可這會她管不了那許多,她将将決定丢下之前所有伺候着皇帝,結果下一瞬皇帝卻那樣說,她哪裏能夠清醒許多。
看看,人生總是這樣,命運恁的喜歡造弄人,讓人防不勝防。
“蕭家該死和她做皇後又有什麽幹系!”皇帝突然煩躁起來,話裏也帶了暴戾之意,仿佛眼前若是蕭家家主在他就能活活将人捏死。
穆清驚心,終是不敢再問,蕭家到底将皇帝怎麽了,怎的就恨成這樣,看來連朝政都不因為,只因為皇帝單獨對蕭家有恨,要不然怎的太子一黨重臣被優待很多。
“皇後只将我打了幾巴掌,杖責五十真是過重了些。”穆清看着窗外的園子沉默良久,說了這句話之後就翻過身将頭臉全湊在太陽底下。皇帝這樣看重皇後,她只挨了幾巴掌哪裏能抵得上皇後的五十杖重。
皇帝本來挨着穆清靠着,穆清完全翻過身去就同他分開了,身體驟然分開皇帝竟然有一瞬覺得有點涼,他看将頭臉都放在太陽底下的人仿佛是有些傷心,他搞不清楚到底是打了皇後五十杖她傷心還是他将皇後娘家一門流放她傷心,可這同她又有什麽幹系?傷心什麽?
“哎,你怎麽了?”皇帝試試探探的問一句。
“沒什麽,就曬曬太陽而已。”穆清狀若平靜的說一句,再沒有想問皇帝話的意思了。
“哦。”皇帝有些焦躁,忍耐了半晌覺得自己仿佛真是個癡傻子罷,作何丢下一桌的奏折在這裏浪費光陰。
“咳咳……”皇帝無端清了清嗓子。
“我小時候吧,沒人管,雖然頂着五皇子的名,卻是不如宮裏的野狗,野狗起碼還能吃飽飯,沒人會去無端謾罵踢打一只野狗,可是一個皇子,就連宮裏最最下賤的奴才都能揪着頭發扇耳光,邊扇邊謾罵我是小雜種,我成天和宮裏的野狗混在一起,我羨慕它們。我也有兄弟,兄弟們只是毒打我……咳,我六歲之前,覺得宮裏人都死光就好了……”
“世上所有人都是惡毒的流膿,沒人為我擔心,也沒人為我流眼淚,我六歲時候頭一回見着有人為我流眼淚,還将父皇也折騰出來了,雖然為我流眼淚的也不過是比我當時還小的一個小女娃娃,可我還是覺着新奇,仿佛這世上終于有一個人不嫌棄我了,嚴五兒那個狗奴才都一直嫌棄我……”
“我記性一直挺好,可是我沒料着我還能記着在梅園裏的這些事,大約因為她父皇才讓我進了大本堂學習,我才能一直記着……進了大本堂,我也就慢慢不像個野狗了……”皇帝說的語無倫次,他覺着興許是皇後娘家被他發配了她才傷心,聽說蕭家與劉家交好,他挑着這個試圖解釋為什麽皇後依然在,卻是要發配蕭家,只是後面這點他還沒說,說到這裏,皇帝覺着他的記憶真是太好了,好的讓他自己有點傷心,他的小時候,真是不堪回憶。
“你頭一回見着……有人為你掉眼淚……那人是幼時的皇後?”穆清起先聽皇帝講了半天不知緣由,閉着眼睛恨不能皇帝閉嘴能讓她安靜一會,聽了半天卻是張開眼睛,這時候她有些呆愣,怔怔說了一句。
“嗯,蕭家的小女兒,小時候她仿佛是長了一雙黑瑪瑙也似的大眼睛,掉一滴眼淚都能聽見響聲……我同意将蕭家小女兒娶過門不光是因為蕭铎手裏的虎符……”皇帝也有些發怔,想起他新婚夜時候進宮,她站在窗前映了一身的月光是個滿心愁緒的樣子,他結婚她仿佛是傷心了,可她當時還是後妃,況且他當時對于俗世間的東西知道不多,他結婚同他想要她該是沒什麽幹系,他那時候那樣以為,直到現在也是這樣以為,只是現在覺得可能是不對,然到底為什麽卻仍舊不知道。
“我護着她當皇後,因着她小時候是頭一個為我掉眼淚的,也讓父皇看見了我……遂她雖然在宮裏一直打人罵人,也同我沒什麽幹系,我也沒什麽需要理會的地方,其它後宮的人我連人臉都未分清,打了也便打了罷……遂她也就一直那個樣……朝臣們一直說我該是有個子嗣了,我想着同皇後生一個有一雙黑瑪瑙一樣大眼睛的孩子興許是可以的,便也就每月裏按時日去延慶宮……可惜一直也未有子嗣……”
“至于蕭家……若非不是蕭铎将雍墚符交給太子,我忌憚太子二十萬大軍,否則你怎能逃出宮去,我沒着人将蕭铎淩遲已是看了皇後的面……”皇帝說着說着又是個咬牙切齒的樣子。
“哎,你哭什麽!那蕭铎罪該萬死……要不然你能成個這樣醜八怪的樣子……”皇帝看躺在身邊的人眼角有眼淚“骨碌碌”滾下來,生氣也着急“腦袋裏又疼了?”
“嗯,腦袋又有點疼。”穆清怔怔回了一句,眼淚又是一串的滾落,心下哽的氣都要喘不上來。
“怎的要掉這樣多眼淚,疼成這樣了”皇帝手忙腳亂,大手抹的穆清眼角發紅。
“疼,腦袋真是要疼死我了。”穆清沒看皇帝,也顧不上皇帝将自己眼角擦的生疼,只是一直的掉眼淚,仿佛真是腦袋疼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