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晚 - 第 155 章 (5)

黃薔薇。

他默默閉上雙眼,仿佛還隐約看得到,那一張絕美容顏,脂粉未施,卻令人心神蕩蕩。

那多少年前,驚鴻一瞥,注定了這一生的,愛恨糾結。

如今想來,卻是用愛的名義,在恨着。

對她,何曾公平過?

但是,偏偏因為她,他心中的那個位置,只為她留着。

往後,也不會有任何人,再次,那般輕盈地,走入他的心裏了。

還記得,那一曲飛天,驚為天人。

如今,只剩下滿園幽香,徒增蕭索。

靈堂。

“晚妹……”慕容喬望着眼前的那一抹纖細的背影,俯下身子,一同跪在三娘的靈柩面前。

“你還是回屋休息一下吧,這幾日,你愈發消瘦了。”

“大哥,沒事。”她的聲音之中,微微透露些許的嘶啞和無力,但是,她不容許自己倒下。

娘想要看到的,是她好好活着。

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精彩。

“方才我看珠兒過來了,她一向不懂事,若是說了你不愛聽的,你也千萬不要跟她一般見識。”慕容喬的目光漸漸專注,不想,看到她太傷心欲絕。

“有朝一日,我一定會離開這裏的。”她驀然開口,眼中,依舊清冷無緒。

慕容喬沒有想到,她會心生離意,若是她當真離開慕容府,自己豈不是再也找不到她了?這般想着,不免口氣急促。“晚妹,你說得,這是什麽話?這可是我們一起的家!”

“我欠慕容家的,都可以一并還清楚!”她目光幽深,仿佛沒有聽到慕容喬的話,但是心中已然清楚。

家,不是這樣的。

家,在娘親離世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她,就算舍棄這個姓氏,也在所不惜。

慕容晚番外 二完

“小姐,你這是怎麽了?”環兒心中大詫,臉色慘白。“怎麽會……怎麽會流這麽多血?”

“沒什麽,只是騎馬的時候,馬兒受驚。”也只能怪她,騎術不精,慕容晚淺淺一笑,說得輕描淡寫,卻不能忽略,膝蓋處疼痛得厲害,滾落馬背的時候,更是傷到了背脊。

“快扶我進去。”她輕輕嘆口氣,偏偏,她不怕冒險,更從未在危險關頭,低頭。只是此刻,想必一定落魄狼狽。

裙擺撕裂開來,腳踝和膝蓋處的鮮血,映入月牙色裙裾之上,令人不敢逼視。

免得,被其他人看到,又該生什麽是非了。

“好——”環兒的聲音,還未落下。

薔薇園之中,已然闖入一群不速之客。

“你這是去了哪裏受了傷?”慕容夫人冷眼看着眼前受傷的慕容晚,看到她狼狽模樣,嘴角暗暗揚起深深笑意。

慕容晚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也沒有任何的回應,只是在心中冷笑一聲,她何時會貓哭耗子假慈悲?自己是否受傷,她根本就不會在意。

“你身後,拿的是什麽?”視線掠過夫人身後的仆人手中環抱着的物品,慕容晚的眼神愈發寂寥冷漠。

下一刻,陽光落在那裏的時候,分外燦爛明豔,只是,驀地,她的眼底,迎來一片驚痛。

沒錯,那是——娘親的牌位。

娘死後一年之期還沒滿,她居然就動了娘親牌位的心思?!

果真是,包藏禍心!

“我想,她的牌位,擺在薔薇園,才最合适。”

“這麽說,大娘你是覺得,爹明媒正娶的小妾,不單生前沒有任何的地位,就算是死了——”慕容晚銀牙輕咬,臉色冷沉透頂,無聲冷笑。“就算是死了,也擺不進慕容家的宗祠大門?!”

“不幹淨的人,慕容家從來不收!”沒有想到,慕容晚居然當着衆人之面,公然反駁她,忤逆她,慕容夫人眼神一凝,眉間生怒。“別以為你娘是清倌,那是說得好聽,那煙花樓裏,說不準的事,可多着呢。”

“好,我收。”她聞言,刻意忽略身體上傳來的疼痛,卻無法避免,心中的隐隐作痛。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尖利的冰峰之上,一步步,走向前方,抱過娘親的牌位。

娘,往後,我們在一起,繼續……相依為命。

“你相不相信,這世上,當真會有報應的?”她望着得意轉身的慕容夫人,目光幽深,宛如尖銳刀光,那雙眸子,愈發陰沉起來。“我告訴你,真的會有報應的,會有的……”

“報應?”慕容夫人聞言,雖然一時驚詫于那雙眼眸之中的陰影,但還是維持着臉上的笑意,伸出手,輕輕扶了扶慕容晚的肩膀處,淡淡說道。

“可千萬別學你的娘,年紀小小就不安于室,到處勾引男人。可別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可是慕容府的小姐,可別侮辱了老爺和我。”

慕容晚默默咽下心中的苦澀,眼眸愈發深沉,一望不見底,仿佛是懸崖,令人不禁畏懼,之後的失足,灰飛湮滅。

“你出府的自由,我們自然不會限制,就算不得寵,你好歹也是個小姐啊。”仔細打量着她殘破的衣裳,明知道她私底下對騎射感興趣,但是她偏偏沒有阻攔。畢竟,這京城之中的大家閨秀,都不屑這些男兒才做的事。只有她,果然是粗鄙卑賤的命。

可以接受大戶小姐騎馬這些不佳品行的男子,自然不是達官貴人,想來也只是些鄉野草民罷了。這樣,她才不會看到,這個慕容晚,可以有鹹魚翻身的那一天。

“不過,你應該很聰明吧,可不要走你娘的老路。勾引男人之前,可先要問問,自己之後的位置,到底是正室,還是側室。”她樂于見到慕容晚的沉默,以為她不敢反抗,笑意一分分加深。“不然,小妾的滋味,可不太好受,不是嗎?”

“大娘,慢走,不送。”

簡單的六個字,她随即轉身,緊緊擁着這一座牌位,宛如擁着那一個眼眸溫暖的女子,雙眼,暗暗變得濡濕。

但是,沒有眼淚落下。

沒有,一滴眼淚。

将牌位,置于窗前最明亮的岸上,她點香,上香,跪拜,心中,一如既往地清明澈亮。

“既然,他們沒有把娘親當成是慕容家的人,晚兒也一樣跟随,沒關系。”她驀然彎起嘴角,微笑着,纖細的指尖,暗暗撫上上面的字眼,心中百轉千回。

“小姐,你受傷了——”只有一個環兒,跟在身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受傷,何以為懼……”她沒有擡眼,依舊閉着雙眸,跪在原地,從黃昏,到月色皎潔。

這世界,原本就是尖銳的。

不讓尖銳的世界傷害她自己,她不會失去所有的隐忍。

身體之上的所有傷口,淋漓鮮血,萬分疼痛,她無聲冷笑,從何時開始,她也居然如此鐵石心腸?

像是疼痛,被麻木掩蓋。

慕容宇健站在不遠處,作為一家之主的他,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夫人的所作所為,已然超過了可以承受的底限。

慕容晚說得沒錯,柳宛心是他明媒正娶回來的小妾,按理,自然是慕容家的夫人。

其實,他最愛的人,也是她。

所以,他才願意,放她離開。

不去追究夫人将其牌位帶離慕容宗祠,只因為……她生前走入一座囚禁的慕容府,在她死後,但願她的靈魂,可以重獲自由。

她在慕容府這些年,想必并不快樂。唯一的快樂,便是擁有了晚兒這個孩子吧。

其實很明白,在她臨終之前的最後一個心願,便是在黃泉之下,可以與那個人,相見一面吧。

生,無法相見。

只求,早點解脫吧。

他對柳宛心的心,其實再矛盾不過,嫉妒的疼痛,得不到的強烈,都彙成徹底的哀傷,足以——哀鳴一世的時間。

時光匆匆,春去秋回。

“小姐,你畫的,是薔薇,只是這時間的薔薇,本該豔麗多姿,不是嗎?”一位年輕的女子,停留在這個狹小的畫鋪的周圍,視線落在那一幅幅畫卷之上,臉上流露些許不解的神色。

“對,但我只會畫這水墨薔薇。”她淺淺微笑着,臉上的笑容,宛如純露一般清澈美好。

“為何不上色?”

“我是盲女,眼中如何看得到這色彩?”她的目光幽深,只是眼前,早已變得模糊不堪了。在人學會自嘲的時候,她才确定她自己已經徹底走出那段情傷了。

快樂的,悲傷的,其實都可以一并走過,跨越。

她不清楚,到底何時開始,也不清楚,到底何時結束。

會不會,就這樣,以盲女,為最徹底的結果。

她只當這世上的薔薇,是沒有顏色的。

世人只是依照自己的喜好,以為它們是明豔的,殊不知,它們的骨血,它們的色彩,本該是明澈的,簡單的,不妖異,不冶豔,不媚惑,不浮誇。

每一幅畫卷之上,那片留白,為他存在。

也算是,一種祭奠。

十七歲這一年,過得很痛,過得很快。

但,不痛快。

相反,慘烈之極。

原來,為了真正的感情,可以不惜一切,不惜自己的尊嚴,不惜自己的痛苦,不惜自己的過往,不惜自己可能被拒絕的結果。

很久之後,她才明白,她執意去追求的,也許只是一杯苦酒。

但是,甘之如饴。

她願意,放棄飛天一般的決心和虛幻的幸福,只要,只要得到一分真心實意的感情。偏偏,經歷這一切,心,早已千瘡百孔。

她放棄對深宮的厭惡,去習慣,去适應,去安然,只因為,想要留在他的身旁。

直到……他們都對彼此誠實,也對那段感情,徹底坦誠。

其實,傷痛,可以慢慢痊愈。

用,一味叫做“真情”的藥引。

羽衣宮。

她輕輕推開窗戶,她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宮牆之上,宮樓的最頂頭,是龍生九子圖案。

自己的孩子,将來,會是何樣的人物?

“小姐,肖家布莊的金镂衣,今日送到了。”

身後,傳來的是溫柔的聲音,是環兒。

慕容晚點頭,緩緩轉過身子,從思緒之中抽離出來,伸出手,青蔥玉指暗暗撫上那一匹華麗精美的布料,不知為何,那一瞬間,心中淌過一陣異樣的感覺。

金镂衣,是獻給華陽皇後的。

這是,最華貴,最無價的榮耀。

眼前,突然浮現很多年前,那一幅畫面。

那個高大的少年,擋在自己的面前,揮舞着拳頭,嚴厲地警告。

其實,她當時想說,她不需要保護。她可以,保護自己。

但是,望着那個背影,聽着他尚不成熟的口吻,她居然滿心觸動。

如今,隔了那麽多年,想到那般的情景,她居然,心中暗潮洶湧,眼淚,像是就快宣洩而出。

真的,無法抵抗。

當年的她,沒有料到,多年以後,他們會有這般複雜狂熱的糾纏。

更沒有想到,會落得一個,相見不如不見的結局。

環兒默默沉吟不語,只見慕容晚輕輕捧起那匹布料,阖上雙眼,沉迷在其中,仿佛,是陷入了追憶。

更像是,那布匹之上,有着屬于誰的氣息。

慕容府。

如今,院落之中,空落落的,老爺如今已經病逝了,膝下的大女兒遠嫁他鄉,也無法留在自己的身邊。

珠兒又杳無音訊,仿佛是生生在這個世上消失了一般。

但是,最驚人的消息,自然是當今的華陽皇後,居然是慕容晚。

她一身雪色衣袍,宛如素衣,眉眼愈發清冽,和幾年前一般無二。

在老爺的靈柩之前,她看到,慕容晚跪在那個位置,足足一夜的時間。她沒有說半個字,也沒有第二種表情。

但是,她沒有想到,這位皇後,居然會屈尊降貴,跪在一位生前并無厚待她的老爺面前……那種神情,不禁令她想到,柳宛心死去的那一日,瘦小的她,執意守孝多日,明明弱不禁風,卻仿佛足以抵禦任何的狂風驟雨。

深夜。

慕容夫人叫身邊的丫鬟早早退下了,無奈深夜難眠,腳步,不受控制地走到花園的池塘邊。

這一夜,沒有任何的月色。

幽暗的,仿佛是末日。

她默默垂下眉眼,驀然看到水中的倒影,憔悴異常,下一瞬間,仿佛那水中人物,幻化徹底。她受了驚吓,攸地腳邊不穩,猝然摔下池中。

是錯覺嗎?

她居然看到,池底那被水草束縛的,居然是那幾方絲帕!

過去的一幕幕,随着大量的潇潇冷水,急急灌入她的口鼻之中。她不斷地掙紮,卻無奈身為大家閨秀的自己,從未習水過。

今日,注定是報應了。

意識模糊的她,突然看到自己,坐在正中,朝着跪在她面前的柳宛心和那個孩子,微微啓口,吐出三個字。

她豁然開朗,但是那三個字,再也聽不清楚。

雙手,再無垂死掙紮的力氣,暗暗垂下,身子,沉入水底。

其實,那三個字,早已成了她憂心忡忡的夢靥——“你不配。”

如今,成了奪命的無常。

春日,皇宮之內。

如今,又是幾年之後。

“母後!”

小小人兒,坐在禦花園之中的秋千之上,由律兒輕輕推着,臉上洋溢着溫暖的笑意。

慕容晚微微一笑,輕輕點頭,眼看着他們的無憂無慮,長長舒了一口氣。在一旁等待他們停下來,眼見着琉影已然撲入自己的懷中,她神色一柔,壓低聲音問道。

“今日,見到父皇了嗎?”

“哎呀,影兒才不想去禦書房呢。”琉影睜着盈盈大眼,無奈地搖搖頭,一臉苦笑。“每次看到觀雲和父皇讨論的,不是天下,就是兵法,不是百姓,就是官吏,我可是不想聽他們說這些。”

“反正,觀雲往後便是這王朝的儲君,那些東西,他一定要牢記在心。我嘛——”她綻放嬌美笑靥,得過且過。“我這個當公主的,何必學那些?”

看來,她往後的生活,一定再簡單不過。

沒有心機,沒有城府,沒有謹慎,一切随心。

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

慕容晚想到這裏,默默彎起唇角,眼眸一片晶瑩明亮,勝過,那天際的雲彩。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被封為花絡女薔薇,國師給的那一句批語——“薔薇花落,斜向塵埃。”

只有,在自己走過絕境的時候,走過薔薇凋零的無數個夜晚的清晨,才能,看到眼前的那一片晨光。

也是,希望。

花開花落,終于,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