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太陽已經升了很高了,皇帝斷斷續續講了一個冗長的半生,一個冗長的半生,也不過用了半日裏的半日,穆清哭的不能自已。
原來,原來皇帝是這樣的皇帝,她想了一千個皇後怎的在後宮裏過活下去,她料想了一萬個蕭家是因為什麽而被滅了門,原來都是因為她,只是因為她。
皇帝因為她而讓皇後成了皇後,讓蕭家流放的流放充軍的充軍。
我原以為,原以為你暴戾無常,你印在我肩膀上的手印險些要将我穿透,我看着你親手将我的丫鬟撕碎了去,你殺了無數人,你奪了皇帝位,你該是個兇神惡煞同修羅一樣的人,你怎的,怎的就連幼時小孩兒受了驚吓流的眼淚都記住了,怎的就記了這許多年。
我至于你,左不過是皇子年輕血熱,後妃皇命天罩軟弱無知,僅有點面皮上的顏色,我原以為只是這樣。
我原以為我沒有那樣重要,蕭家在朝,能給朝中省去多少事,你卻那樣輕易将這樣一個肱骨重臣給流放了。
你該是少年時候受了多少罪,才連這樣別人都要忘了的事情記下來,你該是遭遇了多少的不好,這點別人的不以為意成了你幼時的僅有的一點好。
穆清心裏翻滾,一時哭的不能自己,皇帝手足無措,看吧,他的幼時經歷只是講講,就能将別人吓哭。
“你……一直護着皇後……這回……怎的舍得打她五十杖……”穆清掉了良久眼淚,平躺着看半撐身體幹着急的皇帝,聲音甕甕,只是眼睛叫淚水沖洗的黑瑪瑙也似。
“我沒有護着……我打她因為她打了你啊。”皇帝不明所以,只是看她不哭了便也就屈腿躺下,他對于今日兩人說話的走向有點疑惑,為什麽他和她要一直說皇後的事情。
“我知道,你只是沒管她而已,你沒管宮裏的任何人……她是你的皇後啊,你怎能打她。”穆清說着話,看皇帝拿了帕子過來是要給她擦臉,便沒抗拒由着皇帝在她臉上摩擦,她自來抗拒青天白日的動手動腳,皇帝詫異,她也只是平躺着。
“她打了你啊。”皇帝猶自是這樣一句話。
“可她是皇後,往日裏她也打了別人,你怎的就沒管過。”
“你是你,別人是別人。”皇帝不勝煩躁,覺得是不是穆清腦袋真給打壞了去,話都要說不通了。
“皇後呢?”
“皇後就只是皇後。”
“皇後是別人麽?”
“為什麽不是?”穆清這麽問,皇帝真是不勝耐煩又覺出些無聊還生出些奇怪,簡直想要即刻去垂拱殿看折子去,大約這人腦袋真是叫打壞了,今日不知怎的話也多了起來,問的話也是稀奇古怪,真是忍耐不住的想要走,想要走便真要走,他翻坐起來立馬就要下榻去,卻是後背衣服被扯住了,皇帝回頭,“陪我說會子話罷。”穆清說,她躺在太陽光底下,用了生平最平和的語氣。皇帝後脊梁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這女人今天不對,往日裏她十句有八句都是氣急敗壞,還有一句半是冷漠,今日怎的這樣個語氣?然卻是走不了,遂就僵硬的轉過身重新靠着榻。
“說……說吧,想說什麽便說。”皇帝僵着臉躺着。
穆清看皇帝同個長木條子似的僵硬躺着,覺得今日皇帝說了這許多話真是難為他了,他大約是将一年的話都說在今日了,而且自他成年後他的幼時他定然沒對任何人說過,那時候她時常覺得他不通人理他也沒說他是怎樣長大的,今日卻是說了,大約也是因為她一直問他的緣故。
一瞬間穆清竟然生出了只要她問什麽,他都會說的錯覺來。
“同我說說皇後吧。”大抵是将自己奶大的奶娘在頭臉上掄巴掌給穆清的沖擊過大了些,眼下她總也忍不住想知道皇後是怎樣個過活法。先前她從未有過這樣想法,四年前看皇後還是個任性的樣子就知道父母定然是将她過于嬌慣了,那時候也還沒有這樣傷心不平過,眼下不知怎的老能想起她自己在劉家後院裏的生活,大約也是聽了皇帝幼時經歷,明明知道皇後生活的應該是很好,聽了只是徒增失落與傷心,卻是忍不住,我大約也是要失了婦德了罷,怎的要開始小氣了,教習的嬷嬷們若是再眼前怕是要斥責她了。
“我哪裏知道皇後,到底要我說什麽。”皇帝真是要生氣了,皇後皇後,他哪裏知道皇後的情況,頂多他就知道她是蕭家的幼女,每日裏去延慶宮他不過停留片刻就走,要不是前幾日他對着皇後臉來了一巴掌,一猛子說起來他連皇後模樣都要說不清楚。
“我六歲時見過她一面再也未見過,新婚夜就來了宮裏,不是來了昭陽殿了麽!等進宮之後她就是皇後,我忙着找你的屍首,忙着處理天下事,皇後便就在後宮呆着了,再然後便是看見你一疊聲的同我說你是張載的侄內婦,再就沒有了,這便是所有了!”皇帝說的氣急敗壞,他在後宮長了一十七年,見過了天下各式各樣的女人,他原想着這世上最不可能纏着他胡攪蠻纏的人是她了,原是他錯了,她也是這樣!
“哦……沒有便沒有了罷。”穆清幹巴巴應了一聲,你新婚夜來昭陽殿的事本來可以不用說的,怎的非要說出來,心下腹诽。皇帝嗓音粗犷醇厚,氣急敗壞提高聲音嗓門一大便是個嗡嗡響,穆清見要同他說,再也說不出什麽便不再問了,心下對于皇後這兩年的生活多少能想出來些了,不由便是良多感慨,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同情,一時真是百感交集。
皇帝大約是由着皇後一個人在後宮過活了,你打人便打人,你砸東西便砸東西,皇帝不說皇後,皇帝不管皇後,皇帝不将皇後廢黜,他也就逢着月份去延慶宮,大約是話都說不上幾句,皇後自然一直在後宮裏那樣過活,她自然也一直是皇後。
“她又不是我的東西。”皇帝見穆清不說話,嘀嘀咕咕又補了一句,因為穆清老揪着皇後,皇帝以為大約也是因為後宮女人之間那點子事,遂就補了一句,到底他見多了後宮女人間的種種。
皇帝雖然已經是皇帝,然至今認為屬于他的東西就那幾樣,真正想要的也就那幾樣,穆清成個這樣同往日完全不一樣,他劃進屬于他的那一堆裏,便就不能忍受他的東西丢失,他沒擁有多少東西,遂他的東西別人動一下他就要發瘋。
大約就像他說的一樣,皇後只是皇後,皇後就是皇後,總不能叫成別的,要是皇後有個其它名,那就叫其它名,誰成為皇後,都只是皇後。只是偏巧,坐在皇後位置上的是蕭家小女兒而已,因着幼時的那點記憶,他便讓皇後一直是皇後,他是皇帝,子嗣該是要解決,皇後也該是要有個人的,是誰又有什麽關系,對皇帝來說皇後就只是個名字,同個張三李四一樣的名字而已。
穆清聽皇帝說這半天,終是知道了皇帝說“她是皇後。”這話的意思,不由為自己而感到羞愧,若中宮叫做張三,皇帝大約也是要說她就是張三來。
如果她還是靜妃,萬沒有人敢來昭陽殿這樣撒野,如果敢來這樣,事後她定然是要讓那人知道好歹,她生平學的就是處事公允為皇帝着想為後宮着想然後坐穩自己位置,然皇後已經教皇帝杖責五十,聽說內裏已經叫打爛了去,大約皇後這一生都不能有自己孩子。況且再怎麽說,蕭家父母将養她一場,劉家又恁的無辜,當年多少因為父親以官壓民強迫人家卷進這場糊塗事裏,便就算了罷,讓皇後好好是皇後,讓劉家因為靜妃享着皇恩。
所有人該都是好好的,只是蕭家一門終是被發落出去了,如果她開口,皇帝能将父親調回來麽,她又要如何開口,以怎樣的理由開口,這樣大的事,開口了皇帝又要以什麽樣的理由将人召回來。再種種事情都因為她,可皇帝若是不将蕭家人召回來呢,到時這一大攤子連前朝都涉及了,又該是如何收場,前朝的事到底同個婦人的去處不一樣,雖然皇帝說她至于他不是別人。
三哥說,世道總是因果輪回,父親站了太子一黨,今日得知他竟然還将二十萬大軍虎符交于太子,以皇帝脾氣,倘若不因為她,自己丈人沒将虎符交給自己他也是要生氣的罷。
穆清心下想了良久,聽天命罷,倘若以後她有了孩子,不知能否叫用孩子求情将蕭家一門都給召回來,皇帝最是知道皇子該是有個娘舅家方好。只是眼下到底皇帝同太子之争到現在還沒結束,穆清驀地就想起還在她手裏的曳影劍,先前還有人專門尋,怕是事端都未平息,太子帶走二十萬大軍虎符,皇帝就算有另一半,二十萬大軍就算駐紮在朝中,皇帝也動不了這二十萬軍士,蕭家确實惹出了天大的事。
她躺了片刻,皇後闖進倦勤殿這事兒覺得就這樣算了罷,看皇帝還是僵着臉看她,眉間皺出了很深的褶子打量她,便扯出一點笑意來想着叫皇帝先放松,卻不料她頂着一臉的青青黃黃先前還在哭這會冷不丁一笑,将皇帝驚的險些要坐起來。
“你……腦袋還疼麽?”皇帝将手探上穆清額頭,猶疑了半天湊近了板着穆清腦袋看,他覺着是不是這女人腦袋上哪裏有傷他們都沒發現。
“不疼了。”皇帝傾過身來半身都罩着她,穆清說話間看他居高臨下盯着自己看,半晌便聽他低聲說“一張臉就只有眼睛還能看。”
穆清連忙錯開他的眼,他說他六歲時候見着蕭家女兒的眼睛黑瑪瑙一樣,她好像全身就只有眼睛還是原樣。
皇帝慢騰騰躺回去,好半晌之後戳了戳穆清“莫非皇後也用了你用的那破藥,怎的她的眼睛越長越小。”
穆清立時一僵,皇後哪裏都是個纖纖細細的樣子,臉上五官一團的秀巧,她側眼看皇帝,皇帝卻是個平躺無事的樣子,像只是随口說了一句。
“人長着長着當然是會變。”穆清吱嗡說了一句。
皇帝冷哼一聲,轉過身板着穆清臉,“确實會變。”穆清躲不開他的手,心虛的都不敢看人雙手去捂自己臉,“我是先帝的後妃伺候先帝當然要跟着先帝去,哪裏敢同個皇子茍合,當然要變臉。”
她雙手捂臉甕甕說,竟然同皇帝說話有些個肆無忌憚來了,“劉穆清!”皇帝喝一聲,穆清便不言語,這樣肆無忌憚說話竟然覺出了些爽利來,便不由有了點笑意,皇帝伏在她上方看半晌,終究是低頭将那點笑意給吞進去。
穆清頭一回沒有大的掙紮,只是多少還覺着羞恥丢人,大太陽在外面照着,皇帝怎的就是這個樣,然想起他的經歷,便就忍住,遂就滿鼻都是皇帝的氣息。
半晌皇帝擡起頭,雙唇濕潤殷紅,兩眼黑沉端詳穆清半天,穆清亦是水着眼睛一臉失神,皇帝忍不住又低頭,“今日怎的這樣乖。”他啞着嗓子邊厮磨邊說,穆清聽得面紅耳赤。
先前還覺着穆清奇怪的他要汗毛倒豎,這會唇齒交纏了仍覺着奇怪,只是說了恐人逃開,好容易這樣躺着哪裏還能那樣說。
皇帝壓着人糾纏,腦裏模糊想着莫不是這人是個爛好心,開始同情他才叫他這樣麽,莫不成以後要在她跟前賣慘?
眼看皇帝行事越來越乖張,穆清終究還是繃不住,将皇帝的手從自己衣服裏扯出來,瞪着眼睛忍不住生氣,她氣喘籲籲的想要斥責皇帝,看他伏在她胸口也是個氣急的樣子,便就忍了斥責,皇帝總也就這樣,罵上一回哪裏能頂事,這該是天長日久時時同他說才能行。
下午時候,皇帝在垂拱殿裏處理折子,太常寺卿同戶部侍郎韓應麟一同來了,皇帝看了折子半晌,先前赈災用度太過,國庫空了。
“皇上,眼看秋選要到了,戶部撥不出銀兩,國庫餘裕甚微。”韓應麟道。
皇帝思索半晌,卻是起身打算出殿,他領着人打算去藏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