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裏有書房,這書房是天下多數讀書人第二想去的地方,當然第一想去的地方是見天顏的金殿堂。書房本來沒什麽稀奇的地方,只是太傅家的書房過大,整整三層大瓦供樓被太傅作了書房,相傳這天底下太傅最不願意幹的事情就是搬家,先前皇帝給太傅賜宅子搬家時候據說太傅須發沖冠據不受,還是韓應麟找了好一批國子寺裏的學生先生給搬了書房這才了了事兒。
太傅府裏藏書奇多,統共不知有多少卷,總之三層樓兩層半是書架,還有靠牆堆着的大箱子占了半層裏面的又半層,因此留出來的地方就不很多。
南開的大屋子,一層沒被書占的地方一左一右放了兩個大臺案,這會兒太傅在西頭案前坐着,從早一直坐到了午後,他面前攤着一張錨金紙,紙上卻是空白的,就那麽攤了大半天上面還是一字未落。
書房東頭的大臺案前卻是坐着一個小孩兒,小孩兒約莫五六歲,挺直脊背板着小臉正寫大字,這是太傅長孫文欽。太傅有兩子四女,長子幼年體弱多病,早早送進了相國寺長在源印大師身邊,修身養性講禪論道,本要成為一代大師,四十餘歲卻被源印大師趕下山還了俗。二子身強體健持家有方,然,連生五女。本以為太傅平生無男孫,誰成想還了俗的老大若年之後娶妻生子一舉給太傅添了長孫。
太傅自是喜不自勝,将長孫養在自己身邊,于是書房裏本來不大的地兒,太傅給自己添了大幾後也給長孫添了個,爺孫兩長年一人一個大臺案。文欽咿呀學語時候是太傅教的,等真正要開蒙的時候穆清作了張府家塾裏的先生,因此文欽性格像極了穆清,板板整整老氣橫秋,是個孩子大人樣兒,坐着寫大字能寫半天都不挪騰一下。
是時書房靜極了,入耳只餘書房不遠小竹林裏的鵲叫和翎羽撲棱聲,張載沉沉坐着,昨日韓應麟來過之後府裏侍人就覺着太傅大人不很說話了,及至今日此時,太傅竟是說話未超過十句,顯是有了心事。
良久良久,太傅長嘆一聲,那空了大半天的紙上終是落了墨,太傅寫了删删了寫,一張大紙,等寫成時候上面也不過數行。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将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太傅說,你沙場激戰,意氣風發,你有少年豪氣,你有慷慨激昂,你有傷心透骨,可種種種種,最終也不過是駿馬寶刀俱一夢,夕陽閑和飯牛歌,少年人,聽我一句,将心思打開放下。
太傅添添減減,終是沒提他這話是從哪兒說起又所欲為何,只是沉坐半日寫了那麽幾句,然後起身,那頭的小孩兒依舊寫着大字,太傅踱步過去端詳,見小孩兒擡手間已經很是像樣,竟有些個筆斷意連,筆短意長的意思,若非不是勁力不足,很能像個寫字的人了。
文欽習字,是家塾裏受着穆清的要求練的,因而小孩兒的字裏稍稍帶了點先生字的韻味,要不是看過穆清的字,太傅大人都要為自己的長孫自豪了,可惜知道長孫的字是受了先生指點,小孩兒也不是自己寫成這樣,于是也就沒有那麽自豪,只是覺得小孩兒寫字,像樣。
“文欽,将祖父案上的字抄一遍。”太傅開口,桌上他糾結了一天的字被墨了好幾處,好容易寫成這麽個不鹹不淡的話,委實再不願意看第二眼,方開口叫小孩兒謄一遍。
于是小孩兒從自己案前下來,将祖父寫好的字拿來,認認真真謄寫了一遍,太傅大人不勝煩躁的落了款,叫了管家來,管家将錨金紙裝好碟,晚些時候,太傅的折子就被送進宮裏了。
天已擦黑,宮裏四處都起了燈,只有垂拱殿裏還黑着,檐下的燈起了,可殿裏的燈無人敢進去起,今日皇上在垂拱殿呆的時間長了些,等天要黑了都沒有出來,于是掌燈的大總管連同幾個小的內侍奴才急的在殿外團團轉。
嚴五兒方才去了禦膳房和太尚令勾兌這幾日的菜色,禦膳房裏見嚴五兒來勾兌菜色,趁着這機會好是展了展手藝,嚴五兒毫不客氣的受了,于是嚴大總管邊勾兌邊品嘗,耽誤了點時間,急匆匆趕回來時候還因為吃的太飽跑太快脹肚子,遂等吃撐了回來時候就看見垂拱殿裏黑漆漆的,殿外站着的人一看見他就急忙恭了上來。
“嚴大總管,您老可終于回來了,您看這……皇上還在殿裏,我們這燈是起不起啊,您老是知道的,皇上不喚,我們這沒人敢進去啊……”這掌燈的大總管看見嚴五兒回來了,又是拍大腿又是拍掌,險些要哭出來。
“別慌,我先進去看看。”嚴五兒摸着肚子很鎮定的受着老太監的“您老您老”,像個人兒似的拍着掌燈大總管的肩膀讓人家別慌。
撇下外面的那些個,擡手用袖子将自己嘴又抹了一遍,嚴五兒耷拉着肩膀進了垂拱殿,入得殿裏,走好幾步才看清殿裏的模樣。
偌大的宮殿裏沒一個候着的奴才,雖時令還未到冷的時候,可垂拱殿裏卻是無端讓人覺出一絲寒氣來,約莫是殿裏太大人氣又太少的緣故。黒糊糊的殿裏那些桌椅花瓶莫名張牙舞爪起來,兩米長的拱案後面,皇帝一手拄頭一手執筆,看起來像是在批奏折的時候睡着了。
才正要退出去,皇帝卻是醒來了,睜眼兩眼猛禽一樣射向進殿的人,待看見進來的是嚴五兒之後方将目光收回來。
“皇上,您睡着了?”嚴五兒被皇帝眼光射的一個膽寒,就算從小跟着皇上一起長大,可他還是時不時能被這皇上吓一大跳,縮着脖子開口,小步走着挨近了皇帝的大案。
“……”皇帝沒有吭聲,只徑自理了理自己衣服。
“我去那哪兒了,禦膳房了……”讪讪的開口,嚴五兒看出皇上心情不很好,心下将今日所有的事兒都過了一遍,末了才發現今天是該去皇後那裏的日子,于是就及時閉了嘴。
皇帝卻是連個冷哼都欠奉,才要翻開奏折,終于覺出了暗來,本要出口喚人進來點燈,看嚴五兒縮着膀子傻子似的站在邊兒上,咬牙将手裏的筆扔出去。
“滾出去叫人點燈。”皇帝呵斥,他不願意宮裏站那許多人看着他,也是知道嚴五兒這狗東西的德行,可他都當皇帝了,嚴五兒還是之前那個德行,簡直是忍無可忍,就算嚴五兒在宮裏要橫行霸道,可該幹的事兒要幹,一時心裏生氣,簡直想要将這狗崽子給揍死。
皇帝扔出來的筆将嚴五兒砸了個劈頭蓋臉,飛起的墨汁也是濺了個滿身,嚴五兒忙忙的低頭跑出殿外,等出了殿又挺直了後腰擡手召喚外面站着的幾個,恢複嚴大總管的樣子。
皇帝在裏面聽見嚴五兒在外面揚着嗓子說話,越發咬牙切齒起來,當皇帝的是他,享皇帝威風的倒是嚴五兒。
宮外候着的那幾個奴才們,終于等了召喚,趕緊進殿去點燈,一進去就自動屏息,悄沒聲兒的将燈點起來然後魚貫退出去,他們是連個告退的安都不敢請的,這宮裏奴才裏面敢和皇帝說話的就只有嚴大總管。
殿裏所有的燈點起來,殿裏就亮堂起來,亮堂的殿裏皇帝一個人坐着,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同那桌椅擺件兒的影子遇在一起,于是影子們就互相作了伴兒。
須臾,嚴五兒将自己頭臉收拾齊整進來了,這兩年他得時時注意自己的儀容,他可不能給皇上丢人。擡眼瞅皇上一眼,卻見皇上好像沒有先前那麽大的怒氣,于是就悄悄站在邊兒上,等着一會兒去延慶宮裏。
“皇上,今天是十五。”嚴五兒等了老半天,不見皇帝回話,今天他沒有傳膳,是知道皇上要去延慶宮裏吃飯的,可天已經完全黑了,皇上還沒個動靜兒。
皇帝終于擱下筆了,起身轉出大案來,擡手狠狠打了嚴五兒頭頂一巴掌,将個單薄的奴才小子險些要打趴下,得嚴五兒扯着嗓子哭嚎就神經質的抽着嘴角牽出一點笑意來。
嚴五兒只覺頭頂像是被轟了個麻雷子,眼前發花,連氣帶疼哭起來,哭了幾句,見皇帝走遠,又甩着袖子跟上去。
嚴五兒一路上都抽抽噎噎,皇帝呵斥了好幾聲,主仆兩人一路吵吵嚷嚷的走,及至要到延慶宮了,嚴五兒也不抽噎了,皇帝也不呵斥了,兩人默默到了延慶宮。
皇帝穿着個金黃常服,他身高腿長,影子到延慶宮檐下的時候嚴五兒就唱了一句,于是延慶宮門口就有女子迎上來了。
“見過皇上。”迎上來的女子五官細致自帶一股嬌嬌怯怯,本是個纖骨弱柳之姿,頭身卻是穿戴極反複,這是當朝中宮,蕭家之幼女蕭蓁。
皇帝面無表情跨進了殿裏,兩三步已經跨到了裏間,只嚴五兒看見迎上來的皇後即欣喜又駭恐的眼神。
嚴五兒無奈,若非這宮裏還有個他,下朝之後皇帝願意張嘴的對象恐就是狗了,哎。
蕭蓁進得殿裏,見皇上坐在桌前已經執筷進食,他吃飯極快,不論粗細,放進嘴裏幾個動作就是吞咽,小心翼翼挨上前去,想要提醒他吃慢些,卻是知道說了等同于白說,于是就幽怨。
不多時皇帝用膳結束,嚴五兒算着時辰叫了伺候浴洗的人進去,一會兒伺候的人出來,片刻之後,裏面便傳來了哭叫聲。
皇帝衣服都沒脫,不顧延慶宮裏的侍人在,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耐性等皇後浴洗結束,然後便欺身上去。
皇後壓着嗓子淚水漣漣,等事畢之後已是臉發白,不等她将身體蓋住,皇上已經起身,三兩瞬之後,外間便響起奴才們恭送皇上的聲音。
皇後翻過身拿着被子捂臉痛哭。
皇帝出了延慶宮便回垂拱殿,他是皇帝,皇帝該幹的他也必須要幹。剛進垂拱殿,便看見先前奏折少了些的案上重又堆了許多,一如往常般坐下,皇帝垂眼便看見太傅張載的奏折。
皇帝覺着稀奇,張載從未主動上過奏折,要不是他裝模作樣的下個折子給他,他從來不會自己上折子。
随手翻開折子,下一瞬,皇帝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