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瑩……你是不是想要再死一次……
什麽叫再死一次?
林木被他扼在手中,幾近窒息。
四王爺陰枭的眼神直直逼迫着她的目光,他說:“依然不願意向我求饒嗎?”
脖頸上的力量松了一分,四王爺問:“依然直到死也不願意回到我的身邊嗎?”
林木就是再傻,也在這個時候明白了。王爺認識老娘,或許還不止是認識那麽簡單。
或許,老娘奇怪地突然死去,也跟四王爺有關。
究竟是什麽樣的因由,四王爺将自己看成了老娘。或許的确有幾分相似,但還不至于到完全認錯的地步。
林木努力掙紮,指甲在四王爺扼住她的那只手掌上撕開一道道血痕。
而四王爺仿佛不覺疼痛,依然将林木緊緊掐在手中。
他忽地大笑開來,一聲高過一聲,笑聲回蕩在佛堂中,陰枭得令人毛骨悚然。
當林木覺得自己恐怕再也喘不上一口氣來的時候,四王爺适時松開手。林木無力跌落在地,卻又被四王爺狠狠揪住頭發,從地上拽了起來。
四王爺的聲音柔軟,仿佛是在害怕驚動了某樣東西,在林木耳邊以足夠蠱惑人心的溫柔聲音說:“放心,玉瑩,這次不會讓你死得這麽痛快。”
“……放心,我要留你在身邊,絕不讓你死得那麽痛快。”
“……馮玉瑩,讓你死得那麽痛快,我後悔了。”
……後悔到每一年的這個時節,我總會無法抑制的想念你。
……後悔到每一年的這個時節,我總會跪在這個佛堂內,祈望與你生生世世不再相遇。
如果,在那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我沒有遇見過你,會是怎樣。
“你叫什麽名字?”三十年前,高坐在鐵騎上的四王爺驅馬緩步朝着一身似血紅衣的少女走來,看着她水洗般的眸子,柔聲問道。
“馮玉瑩。”
戰場上,狼煙四起。
那紅衣少女曾和他并肩驅馬馳騁,她問:“四王爺,這一戰結束後,洛國會就此和平安寧嗎?”
四王爺遙遙望向京都的方向,說:“我想建立一個可以在暗中保護洛國的組織。”
紅衣少女嫣然一笑道:“那麽,可以讓我來幫你嗎?”
……當然。……
繁花開滿院落的那個春天,四王爺擦了擦手中的羊脂白玉。白玉镂雕成芙蓉花開的模樣,溫婉燦爛若那個人的笑容一般。
一個紅衣身影躍過高牆,落在四王爺的面前。
四王爺一怔,慌忙将玉佩收進袖中。
幾年的時光一瞬即過,這個他從戰場廢墟中揀回來的少女如今已亭亭玉麗。
四王爺不自在的抖抖袖子,生怕被少女看見他藏在袖中的秘密。
少女翩然走上前來,院中一樹翠芽的銀杏化為布景,将那一身如火紅裙的少女襯得豔麗無雙。
她笑眯眯攤開手,遞上一串菩提籽鏈,說:“生辰快樂。……王爺的生辰應該收過很多價值連城的東西,我這麽廉價的禮物,可以勉為其難收下嗎?”
……當然……
……我很開心……
……怎麽可能勉為其難……
然後,還能想起些什麽呢?
這麽多美好的記憶,怎麽可以如此戛然而止?
燥熱的夜裏,房間的門被一掌推開。
那時,他已經脫了外衫,準備睡下。
少女依然穿着一身烈焰般的鮮紅衣裙,眼裏卻不是溫暖的笑容。
她将幾本名冊扔到桌上,厲聲質問道:“王爺,可不可以跟我解釋一下,迦葉城裏的分門,為什麽進來的時候有那麽多的孩子,最終成為門人的卻只有不到十個?”
……該怎麽解釋?……
根本無法解釋。
未央門一直如此了十幾年,沒有嚴格到殘忍的訓練,沒有那些踩着同伴的屍體脫穎而出的孩子,就不可能會有強大的未央門。
……未央門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只是我從不忍心告訴你真相。……
直到現在,四王爺依然清楚記得那個時候馮玉瑩對他說的每一個字,以及她失望到極點的神情。
她說:“我以為王爺所建立的未央門擁有的是毋庸置疑的正義,卻原來摧毀了很多人的幸福。”
馮玉瑩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我可以依令殺死那些王爺說的企圖颠覆洛國、圖謀不軌的人,卻無法漠視那些為了未央門而失去生命、幸福以及未來的孩子們。……我知道我無法阻止,更無法摧毀。……謝謝王爺賜我重生,但抱歉,我無法再說服自己陪伴在你的身邊。”
……
四王爺狠狠揪住林木的長發,将她拖到金佛彌勒前。
他說:“玉瑩,每一年的這個時節,我都會在這裏。”
四王爺低聲在林木的耳旁絮語,陰冷的雙瞳仿佛蒙上了氤氲的迷霧,着了魔一般。
他說:“馮玉瑩,不問我每一年徹夜待在這裏祈求什麽嗎?呵,當然是祈求能和你生生世世都不再相見。”
我那麽讨厭你,讨厭到每一個夢境裏都是你。
我那麽憎恨你,憎恨到每個寒冬都無法驅散你的身影。
我那麽厭惡你,厭惡到每到這個時節都無法遏制住對于你的思念。
呵,思念。
是的,不得不承認的,持續了十幾年的,幾近瘋狂的想念。
林木驚愕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
從一開始就對四王爺沒有好感,但她怎麽也沒有料到會變成這樣的情況。在四王爺炙熱目光的逼視下,林木想要開口抗辯些什麽,卻被他狠狠揪起頭發往金佛彌勒的前方拖拽去。
被拽到金佛彌勒的正前方,四王爺将林木的頭發猛地一拉。林木痛得頭皮發麻,不得不屈服于那狠辣的力道,将臉龐高高仰起來。
四王爺蹲在她的身側,用玩味般的眼神打量她,然後高聲笑開來。
不記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在向蘭城的某一間客棧房間裏,他曾用比這更狠辣地力量拖拽過一個女子。他說:“馮玉瑩,未央門不是你說走就可以走的,我什麽時候同意過讓你離開了啊?”
那個被他緊緊抓在手中的女子只是靜靜看着他,微微笑着,一言不發。
不痛嗎?
一點都不痛嗎?
如果你現在求饒還來得及啊。
求饒吧。
向我求饒吧。
可是,那個女子卻淡淡說:“那便請求王爺賜我一死吧。”
……留在我的身邊,還不如一死嗎?……
“好。我成全你。賜你蝕骨侵心,嘗盡三日疼痛後才會奪你生命的毒藥。”
……
白馬寺的金佛彌勒,那麽燦爛地笑容,那麽奪目的金光,卻被缭繞的煙塵湮沒了溫暖。
四王爺竊竊問林木:“為什麽直到死都不向我求饒?”
你明明只需要說一句“願意回來”就可以驅散我所有的憤怒,可是你為什麽要選擇沉默?
你應該知道,我那麽讨厭你的沉默。
……
噔。
白馬寺的鐘聲悠悠傳來,寧靜綿長。
四王爺一手依然狠狠拽着林木的長發,一手輕柔地撫摸着林木身上的裘衣毛領,眼中的炙熱瘋狂褪去了些。
他如呢喃自語般說道:“是了,認錯了,馮玉瑩已經死了,吞下蝕骨無解的毒藥死了。我喂下去的啊,我怎麽會忘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眼中又猛地騰升起陰枭狠戾的光芒。“莫離騙了我,丘如雪也騙了我,你們都騙了我,我那麽好騙麽?”
他記得那個時候,他親手喂馮玉瑩喝下毒藥。一個時辰過去,蝕骨的疼痛開始在馮玉瑩的周身發作時,他卻無法親眼看下去。
他對莫離和丘如雪說:“替我看着她死去,将她葬在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
他以為馮玉瑩至始至終都只在他的生命中留存過痕跡,卻沒想到她脫離了未央門後,竟然會覓得良人生下一個眉眼和她如此相似的孩子。
莫離該死,他一直都知道馮玉瑩留下了這麽一個孩子。
丘如雪該死,卻早已死去,那便要将她挫骨揚灰。
……馮玉瑩……你怎麽可以跟別人生下孩子……
……這個孩子為什麽會在我全然不覺的情況之下長大成人?……
四王爺冷冷對林木說:“你好髒啊。”
一陣陰冷的風至院外席卷而來,林木不由抖索了一下。
四王爺陰恻恻的笑,對她說:“你長得那麽像馮玉瑩,但為什麽會這麽髒。……我将你身上,屬于那個男人的血放幹,……怎麽樣?”
是了。
這次我不要連你的墓地都找不見。
我要将你的血液抽幹,日日與我相伴。
“呲”地一聲,四王爺警覺,側身回手一握,将那支突如其來的長箭抓在手中。
白馬寺外,不知什麽時候圍了好多的人,有鄭宇,有鄭尚書,有泰安公主,還有持弓的白衣翩翩的薛明軒。
四王妃失魂落魄地朝佛堂內走來,卻被幾個侍女緊緊拽住,終在佛堂外無力跪倒在地。
她說:“王爺,将近十幾年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每一個冬日,你都将自己關在這裏,不論我做得再好,都永遠進不了你的心中。……我再也等不下去了。……連千河也死了。……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聖上了。”
我愛了将近二十年,恨了将近二十年的四王爺,我已經絕望了。
讓我們一同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