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內。
侍衛長肅立在仆從身旁,看他從籠屜中端出一盤糕點。
那仆從一手端着糕點,一手從籠屜中扯出雙筷子,夾起喂給千河。
千河咬下一口,咀嚼片刻,眼中似乎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戚神色。“杏仁糕?”千河問。
“恩。”仆從道。“本來王妃是想做桃花酥的,可是一時間沒有找到做桃花酥的材料,所以最後就還是做了杏仁糕。”
千河如深潭般的眸子沉了沉,“原來這樣。”
一旁的侍衛長只莫名覺得他們之間的神色與對話奇怪,卻又說不出奇怪在哪裏,只好按着鄭宇的吩咐,一字一句的将他們的對話記在腦中。
公主府內。
林木被侍女帶到蘇行遠床邊。他依然昏迷不醒,眉頭卻緊緊皺成一團。
嘴唇翕合,似乎是在喃喃說着什麽。
侍女退開來,讓開門口給林木走入。林木咬咬下唇,似乎在做某些掙紮,但具體是在掙紮什麽,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身旁那侍女提醒道:“四少夫人不進去嗎?”
林木遲疑了一下,說:“嗯,進去的。”
走入房中,林木在蘇行遠的床前停步蹲下。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點尴尬,林木回頭看看門外,發現那侍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
是因為所有人都覺得此時的自己面對蘇行遠一定會傷心難過到情緒失控,所以才都會避走開嗎?
薛明軒不願意進來公主府,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蘇行遠受傷,她很難過,看着他倒地昏厥,鮮血自身下漫溢開來,她也曾難過得頭腦中一片空白,淚水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
可是,不一樣。
林木捂着心口,心房不疾不徐的跳動着,會難過,會疼痛,但不會揪心地仿佛利刀刮過那樣的疼。
可是,為什麽剛才在天牢大門外,薛明軒微微笑着揉揉她的頭,說沒關系的時候,會有那種揪心的疼痛。
薛明軒明明沒有受傷沒有生氣,她為什麽還會在那個瞬間感受到幾近窒息的疼痛。
林木的腦子很亂,亂得什麽事情都已經想不通順了。
蹲在蘇行遠的床前,林木看着蘇行遠的面龐,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看着他緊緊皺起的眉頭,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林木自己也不知道。
或許是對不起自己在搬救兵的途中迷路了,導致救兵來得太晚。
或許是對不起自己沒有很好的武功,所以沒能幫忙阻止千河的攻擊,眼睜睜的看着蘇行遠受傷。
或許,……
還有或許嗎?
蘇行遠的嘴唇仍然翕合不停,林木好奇湊上前去,想要聽聽他究竟在說什麽。
“木木,”蘇行遠說,“跟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林木撐在床沿上的手顫了顫,眉眼低垂下去。
……我們回家吧。……跟我回家好嗎。……木木……我們走吧……
睡夢裏的蘇行遠,毫無顧忌地将他的不開心挂在臉上。
林木認識了十年的蘇行遠,記憶中從來沒有這樣的難過,這樣的不安,這樣的沮喪。
記憶中的蘇行遠總喜歡眯着他的狐貍眼,揚起嘴角,神采飛揚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記憶中的他,似乎從來都不曾有過不安,沮喪,唯一一次的生氣,也只是恨恨地轉身離開,從沒見過他這麽的難過。
……狐貍眼笑得彎成月牙的蘇行遠……拎着紙袋洋洋得意誘惑林木的蘇行遠……借林木銀子,卻狡黠笑着拿走最貴那枚玉佩的蘇行遠……對林木說,我為你種了滿峽谷秋海棠的蘇行遠……
那麽多的蘇行遠,在記憶中依然鮮活靈動,林木心裏那麽難過,可是她張張嘴,卻說不出答應他的話來。
林木想,蘇行遠應該是做了個噩夢,噩夢裏的他思緒混沌不清,即便自己說什麽,他應該也是聽不到的。
所以,還是保持沉默,不去回應蘇行遠夢中的呓語吧。
當林木走出公主府的時候,泰安公主正拽着薛明軒的袖角洋洋得意的在說些什麽。薛明軒表情淡淡的,側頭傾聽,泰安公主眉飛色舞,聲音卻很輕。
見到林木出來,泰安公主立馬正色甩開薛明軒的袖角,咳了咳,說:“這麽快就看完了啊。”
“嗯。”林木抿抿嘴,看看薛明軒剛剛被泰安公主拽在手裏的那方袖角,皺巴巴的,有了泰安公主拽過的痕跡。悶聲走到薛明軒身邊,林木別扭的說:“薛明軒,你穿着這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好難看。”
薛明軒很認真地低頭端詳了自己一番,然後回應林木道:“恩,很難看。”
泰安公主朝薛明軒使了個眼色,輕擡起手,指指自己,再指指薛明軒的袖子,張張嘴,做了個口型:難看個屁啊!這丫頭鬧別扭!
薛明軒微微怔愣片刻後,了然笑開來。
他揉揉林木的頭說:“回去吧,我換身衣服。”
林木點點頭,說:“好。”
薛明軒牽着她,兩人漸漸走遠了。
泰安公主迎風立在府門外,望着他們遠去的身影,笑容燦爛自言自語道,“這畫面看着真好。”
身後,方才領着林木進去公主府的侍女走上前來,低聲禀報:“公主,方才少夫人只對昏迷的蘇公子說了一句話。”
“哦?什麽話?”
“對不起。”
泰安公主尋思良久後笑開來,不住點頭道:“很好,很好。”
秋夜綿長。
千河靠在牆上,看着前方那不停跳躍的火光,正試圖努力驅散牢獄中的陰暗。
坐在這個冰冷的角落中,千河癡癡看着那似乎很溫暖的火光。
看着看着,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迦葉城中,泰安公主坐在高高的馬背上,明澈的眸子笑成了彎彎月牙的形狀。
她在金燦燦的陽光裏回頭看向自己,一頭如瀑的黑發瑩瑩閃光,彷如畫中仙子一般。
……我是泰安公主……你叫什麽……
……千河……
……這麽奇怪的姓……姓千名河……
……嗯……
為什麽要告訴公主,自己叫千河。
他想了好些年,那個剎那,為什麽要為自己選這麽一個古怪的名字——千河。
在這個死寂的天牢中,深夜的刺骨冰冷讓千河的記憶異常清晰起來。
家中橫遭變故的前一天,母親曾領着他在迦葉城的一帶河岸碼頭處走走逛逛。
母親說:“浩然,知道些什麽詩句跟大河有關嗎?”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還有嗎?”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
母親拍拍他的頭,開心道:“浩然懂得很多呢。”
他便笑着問:“母親能不能教我一句先生沒有教過我的呢?”
母親沉吟半晌,面對這滔滔大河上的百千航船道:“是有一句,不過是情詩,你父親不會開心我教你這句。”
“說嘛,說嘛。”
母親耐不住他的撒嬌,璀然笑開來,“好,好。”扶着他的肩膀,母親說:“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晖脈脈水悠悠。”
母親的話語在耳邊萦繞着,久久不散。
看着滔滔江河上行進往來的航船,他說:“娘剛剛吟誦的,好像是一首很悲凄的詩呢。”
母親按着他的肩膀說:“恩,很悲凄。遙遙守望戀人,而終不可得。”
……
所以,他才告訴泰安公主,他叫千河,姓千名河。
一如這個名字的悲凄宿命,遙遙守望戀人,而終不可得。
千河仰起頭,眼淚便順着臉頰的弧度滑下來。
鄭宇,将我這麽綁起來,其實并不能确保我的安全。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自盡的方式,只是它過于痛苦,所以才會被人遺忘。
可是,我已經痛苦了很久了。該是時候解脫了。
……公主……祝你能早一日找到你想要的幸福……
深秋入冬的寒夜裏,急轉直下的溫度幾近滴水成冰。
四王爺坐在書房中,桌案上暖酒的爐子剛熄了火,重又被他輕點上。
披着厚重的裘皮大衣,他似乎依然不覺得溫暖。
“進來吧。”他絮絮低語道。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有消息了?”四王爺問。
“嗯,”那進了門的黑衣人道,“千河死了。……咬舌自盡。……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沒有救過來。”
四王爺淡淡一笑,點頭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