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被泰安公主拽着,朝天牢的深處走去。
帶路的鄭宇手中拿了串鑰匙,鈴鈴落落的聲響攪擾得泰安公主煩悶不堪。
林木拍拍她的手背說:“不要難過。”
泰安公主皺皺眉頭,岔開話題道:“我吩咐了人把蘇行遠他們送到我府上醫治,叫了京都最好的先生,剛剛有人來回話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待在我府上大約安全一些。遲一點我會進宮裏跟皇奶奶說一說,她應該會準我帶幾個禦醫過來照顧他們。”
林木終于放下心來。“等會兒可以帶我去看看他嗎?”
泰安公主斜睨林木,“薛明軒怕你體力不支,一路從竹林那裏将你抱過來,現在還在天牢外面等着。你想等會兒一出去就跟他說:‘你滾回去吧,老娘要去關心蘇行遠了。’嗯?”泰安公主一掌拍在林木的腦袋上,拍得林木的腦子嗡嗡作響。
泰安公主語重心長的教育她:“林木,你非要讓薛明軒傷心死嗎?不傷心死不罷休嗎是吧?”
“……”
泰安公主一拳頭捶在林木的腦門上,“你就不能明天,後天,或者等什麽時候蘇行遠醒了你再過來我府上?你要是一定要等下就過去,現在還在門口等你的薛明軒就實在是太悲慘了。”
“……”
林木垂頭。蘇行遠傷得那麽重,她本心想過去看看他現在的情況,不對嗎?
可是,泰安公主的确很對。如果薛明軒在外頭等了她這麽久,而她卻說想去公主府看看蘇行遠,他大約會遲疑幾秒,點頭同意,眼中卻隐隐悵然吧。
薛明軒悵然的時候,墨黑的眸子就像被迷霧蒙了眼睛一般。以前不覺得那樣的神情有什麽,但不知道為什麽現下想起來心頭就一陣發慌。
诶?
林木怔了一下。
她為什麽要發慌?
薛明軒悵不悵然,失不失落,應該跟她一文錢關系都沒有啊?
她為什麽要管他究竟怎麽想呢?
可是……
還是算了吧,先不去公主府了。泰安公主應該能将蘇行遠他們照顧得很好。
恩,一定可以照顧得很好。
天牢的盡頭。
千河被緊緊束在精鐵鎖鏈的纏繞中,看見鄭宇等人,眼神冷漠一掃而過,重又轉回頭去。
泰安公主一拳捶到鄭宇的肚子上,牙咬得咔咔響:“鄭宇,一路過來別的人都只是被鐐铐鎖住,行動尚有一段距離的自由,你為什麽把千河綁成這樣?”
鄭宇委屈地捂着肚子,額頭上滑下一滴冷汗,“公主,用鎖鏈纏着他是怕他想不開,還沒等你問完話他就自殺身亡了。”
“自殺?”林木重複鄭宇話裏的關鍵詞。
鄭宇點頭,“嗯,自殺。你們剛剛走得慢,我們不是先押着他回來嘛,路上他可不止一次想要自殺。這麽将他綁着,我們也沒辦法。”
泰安公主推開牢門,低頭走了進來。“千河,為什麽想要自殺?”
鄭宇朝林木使了個眼色,林木會意,趕緊将泰安公主拽住,讓她不能再往前走。
林木現在時刻謹記着,安全距離,安全距離。
一是為了保證公主的安全,二是為了不讓千河像上次莫思思一樣,有機可乘。
面對泰安公主的問題,千河悠悠閉上了眼睛。
泰安公主跳腳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把眼睛閉上就可以裝聽不見看不見嗎?”
鄭宇撫額,沉默。
林木死死抱着泰安公主的手臂,不讓她上前。
“千河,你說話啊?你說話啊?你幹什麽裝聾作啞,你幹什麽要騙我?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騙我的?……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叫千河?”泰安公主說着說着,竟然哭了。
抽泣聲中,千河黯啞的嗓音響起,他說:“是啊。”
……是啊……
是什麽呢?
這句“是啊”,究竟是要回答泰安公主剛剛一連串說出口的哪個問題?
林木不明白,朝那被精鐵鎖鏈緊緊纏繞着跪坐地的千河看去。
他頹然地靠在斑駁石牆上,微微張開眼睛。
狹長的眼睛裏,視線淩亂松散。
他無力地看着泰安公主,面無表情。
“那你叫什麽?”泰安公主說,“我認識了這麽多年的千河,你究竟叫什麽?”
千河緩慢道:“我叫張浩然。”
泰安公主看看林木,林木不明所以回看向她。
兩個人都不明白這個名字有什麽好隐姓埋名的。
她們身後的鄭宇不太确定地問了句,“你是張躍的獨子?”
千河凄然,勾嘴一笑道:“是。”
鄭宇之前因為對那冊賬本的疑惑,曾經翻閱過已經被塵封多年的張躍案卷。迦葉城前縣令張躍,因牽連進蘇行遠的假戶籍事件,全家十幾口人被聖上一怒之下的那道聖旨處死,卻獨獨漏了一個人——他的獨子張浩然。
在赦免張家死罪的聖旨傳來時,刑處恰好結束。
張家人被草草斂葬,因為那道赦免的聖旨,後來也沒有人再追查這已經無罪了的張家獨子身在何處。
張浩然。
原來他是張躍的獨子張浩然。
這就難怪他為什麽會處心積慮多年,只為陳相國一朝覆滅。
據說,當日龍庭大怒,聖上指責陳相國竟然有着這麽一個肆無忌憚的門生。陳相國一力撇清自己同迦葉城縣令的關系,并且表示他們之間早已決裂。
于是,那一紙賜死的聖旨才會下得那麽迅速,疾奔而去揣着赦免狀的信使扼腕地出現在斷頭臺前時,看着那鮮血淋漓的情景,只能悵然嘆了口氣。
只是,事情還是不對。
張浩然要殺陳相國和蘇行遠,還算是合理。畢竟他們一個是罪魁禍首,是假戶籍事件的源頭,另一個平素親善,卻在事情發生時見死不救,間接導致了張躍舉家的身亡。
但千河為什麽要對薛明軒緊追不放,跟着連林木也不放過呢?
似乎抓到了什麽線索,鄭宇試探地問:“那你為什麽要殺薛明軒?”頓了頓,鄭宇緊接着問,“你是不是還有什麽難言之隐?……”
泰安公主插話道:“……你是不是想要維護什麽人?”
千河看看泰安公主,卻不出聲。
“你說話啊?你啞巴了?”泰安公主氣惱。
千河依然一字不吭。
什麽事情都問不出來,千河什麽都不會講。
不論泰安公主和鄭宇再說些什麽,千河都始終用冷冷的眼神淡漠地看着他們兩個人。時而悵然,時而冷峻萬分的勾嘴一笑。
林木懵懵懂懂地看着千河,猜想着他應該是在無力的抵抗。
抵抗着自己原本的心意,抵抗着泰安公主和鄭宇滿肚子的疑惑,也抵抗了一切想要挖開他心房的力量。
時間一點點過去,泰安公主別無他法,失望地看着千河良久,轉身走了出去。
一個不想替自己抗辯,不願意再活下去的人,你同他說什麽都是徒勞。
林木跟在她和鄭宇的身後,走了幾步,突然偷偷轉身跑了回去。
她沒有鑰匙,進不去千河的死牢,只能站在牢房的外面。
千河聽見腳步聲碎碎而來,又見林木一個人站在牢房外面,眼裏有絲疑惑。
林木也不拐彎抹角,看看鄭宇和泰安公主似乎還沒發現自己脫隊,趕緊問了千河一句,“千河,你有哭吧。”
千河怔愣。
這是今天他聽過的最無厘頭的一句問題。
他們都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這一切為什麽會發生,自己身後有沒有誰主使,究竟是誰掌控着未央門。
而這個叫林木的丫頭,卻只奇奇怪怪的問他說,你有沒有哭。
千河沉黑的眸子朝林木看過來,疑惑叢生。
林木說:“在崖頂上,我看見你哭了。”即使所有人都未曾留意,林木還是切切實實的看見了千河的眼淚。
只有一滴,悄無聲息的掉落,瞬息間浸進土壤中,沒有絲毫痕跡。
懂得哭的人,便懂得笑。這些都是心頭柔軟的人,才會擁有的情緒。
所以,千河必定也如所有柔軟的人一樣,懂得疼愛憐惜,一如他的恨,強烈得難以抹煞消除。
林木問:“迦葉城的桃花酥好吃嗎?”
千河呆了呆,不明所以的點點頭。
林木說:“謝謝你救了泰安公主。……所以,雖然你傷了很多人,但還是謝謝。……那個,他們說你會被判死刑的,到時候我買點桃花酥給你吃,聽泰安公主說,你喜歡吃。……”
千河莫名覺得好笑,搖頭道:“不用了。”
遙遙聽見泰安公主在喊,“诶?林木呢?”
林木趕緊起身,正要跑走,千河卻在這個時候又說話了。
“林木。”
“嗯?”
“幫我給公主帶句話,……”
“嗯?”
“對不起。……謝謝。”
“就這樣?”
“恩,就這樣。”
看着林木的身影消失在濃稠的黑暗中,千河閉上眼,仰頭靠在牆上。
……對不起。……
從一開始就對你撒了謊。
……謝謝。……
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