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本殿不願。
冷冷漠漠四個字,白爍心底冰涼一片。
她的小徒弟沒有消失,可再不會有了。
極樂不羁城沒有主人,卻在妖界盡頭,若非半神,誰能須臾而至?
迷幻妖蝶天生嗜血,若不是心存忌憚,豈會放過她?
紫月湖是妖神神跡,千年都只存在于傳說中,一個小兔妖知其所在,着實是個笑話。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梵樾,不是木木,可萬一呢?
阿昭已是上君,他要入九重天宮,千萬年仙途,她能陪他走的路只能到此了。
半仙白爍只能活百載,萬一她的木木願意陪她在南海城做幾十年逍遙師徒呢?
她孤孑一身千裏入鳳島,壯着膽子全力一試,還是賭輸了。
異城石殿裏她選擇喚醒皓月殿主的時候,就該知道,她的小徒弟再也回不來了。
白爍茫茫然擡頭,撞上一雙薄怒的眼。
“為了救重昭,騙本殿與你簽下神魂契約,為了不傷缥缈,哄本殿做個任人宰割的精怪。”
“不,我不是……”白爍慌忙開口。
“師父?南海城?”
梵樾嗤笑出聲,拂袖一揮,白爍手中的花包和瑤池水跌落在地,白爍臉色一變。
梵樾一腳踩下,冰冷的手捏住白爍的下巴,“區區一個半仙,如此愚弄本殿,白爍,你以為你是誰?”
皓月殿主怒道極致,那雙眼仍是淡漠的。
一腔子話堵到胸口,白爍卻說不出半句,也由不得她再開口,靈光一閃,白爍眼一花,梵樾帶她離開了紫月湖。
靡靡之音竄入耳,一派熱鬧喧嚣,等白爍回過神,已經站在了一處陌生的臺階上。
琉璃燈盞滿堂,碧石靈玉鋪滿地面,入目所及的奢靡豪橫簡直讓白爍直了眼,就在這時,一道道放肆的笑聲自腳下傳來,白爍垂眼看去。
粗狂的妖君坐滿一樓,垂涎地望向正中,碩大的鏡面上,少女們翩翩起舞,一個個被挑選走擁入懷中嬌笑。
不羁城?那座寶塔樓?大妖怪帶她來這裏做什麽?
“南海城裏,你讓本殿做過什麽,還記得嗎?”
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白爍一愣,算命攤前小徒弟皺着眉被女君們圍住,她笑眯眯收靈珠的場景和眼前的一幕莫名重合。
不是吧?白爍心中詭異的不安,大妖怪該不是想……
“不、不不記得了。”白爍舌頭都打了卷。
“不記得?那本殿幫你想一想?”
“不、不必了……”白爍頭皮發麻,拔腿就想跑,卻被身後人攔在了石階上。
“你知道為什麽這裏叫不羁城嗎?”莫名邪裏邪氣的聲音落在頸邊,帶着微微涼意,白爍有一瞬的失神。
“為什麽?”
“放肆無規,一切可奪,才叫不羁。”
白爍還沒來得及聽懂,突然整個人被掀起朝下扔去。
“啊啊啊啊!”
一道風卷過,砰一聲,一團東西砸在了鏡面上。鏡上翩翩起舞的少女尖叫一聲避到一旁,待看清中間那東西,驚惶瞬間變成了好奇。
堂內一靜,衆妖愕然望着鏡面上那團小東西,忍不住驚詫開口。
“狐族!”
白爍暈頭轉向,一睜開眼,只覺萬物都比她高,一雙雙貪婪的眼俯視着她。
“媽呀,怎麽回事?”白爍想說話,卻是一聲軟綿綿的“啾啾”。
白爍傻眼,一低頭,在光潔的鏡面上看到了一只軟嘟嘟的雪白小狐貍,小狐貍脖子上玉笛左右搖擺,顯得格外笨重。
白爍伸手,小狐貍也伸出了爪,一個不穩,四爪朝天跌在了鏡面上。
一仰頭,小狐貍睜大眼,卻看到不知何時一身紅衣的皓月殿主已經慵懶地坐在二樓盡頭那把紅玉澆築的躺椅上。
堂中人見紅玉躺椅有主,皆是一驚,竟齊齊起身,朝梵樾行禮。
“見過樓主。”
不羁城無主,但誰都知道,不羁樓上這把紅玉椅的主人,就是不羁城的地下之王。從未有人見過不羁樓主的真容,這把王椅,便是象征。
梵樾撫着額頭朝下掃去,暗啞的聲音響起。
“無事,這只白狐為諸位助興,誰第一個取下她脖子上的玉笛,她就是誰的。”
此言一出,樓內一靜,繼而轟天叫好聲不絕。
唯白爍瞪大眼,成了炸毛的狐貍。
呔!黑心肝!小氣鬼!
狐族一直在妖族地位崇高,不羁城各族精怪皆有,唯狐族從未被人狩獵,能得一白狐,可當不羁城十年奇談!
堂中妖君能入不羁城,皆是無法無天之輩,梵樾話音剛落,便有一妖直朝鏡面躍來。
勁風掃過,白爍汗毛豎起,可偏偏她做慣了兩條腿的人,四只爪子的狐當真難煞她也!
兩只小狐腳才騰空擡了半寸就在光滑的鏡面上飛速滑倒,滑稽地摔了個狗啃屎。
“哎呀小心小心!”躲到一旁的少女們滿眼心疼,恨不得攏過身把小白狐揉在懷裏。
玉座上,端杯飲酒的人漠然看着那團小東西,面無表情。
梵樾閱人仙妖不知凡幾,若問誰的心肝最七竅玲珑,當屬這個叫白爍的半仙。
也不知是不是白爍運氣好,她這一摔,第一個出手的妖君竟抓了個空,轉頭再要搶玉笛時,已有五六個妖君齊齊飛上了鏡面,攔住了他。
一時間鏡面上妖力齊湧,刀光劍影,一場舞姬的争奇鬥豔倒變成了妖君們靈力高低的厮殺,小白狐就在這殺氣四溢的鏡面上東躲西竄,間隙間還不忘偷瞅一眼玉座上的人。
可由始至終,那人毫無波動,俯瞰階下如看戲臺。
白狐眼底一黯,就在這時,臺下一妖君竟抓住空隙,飛躍上臺,手中一尺長鞭直抽向角落裏的白爍脖頸。
不羁樓主只讓取玉笛,可沒說過論生死,這妖君向以弑殺為樂,未化形的狐貍,得到也不過寵獸罷了,拔得今日頭名,才是不羁城的英豪。
白爍本就心不在焉,待聽到衆女驚呼時才發現自己早已被長鞭殺意鎖定,無法動彈,白爍瞳孔一縮,眼睜睜看着長鞭朝自己脖頸抽來。
玉座上,漫不經心的梵樾把玩酒杯的手一頓,瞳色一沉。
鏡面上,本在厮殺的衆妖混亂間四散的妖力竟毫無預兆合成一股沖向了那突襲的妖君,無數兵器攪進,活生生将落在白爍頭頂的長鞭撞飛出去。
衆妖轉頭,見有人趁機下手,紅着眼二話不說同仇敵忾開始圍毆那不守武德的妖君來。
白爍周身殺氣一散,就在衆妖厮殺的同一瞬,它飛快彈起,衆女一聲驚呼,衆妖轉頭,看到那只方才還笨拙無比的小狐貍四肢在鏡面上優雅躍跳,一陣風般沖向玉階,跳到了紅玉軟塌前。
這速度,這靈活感!大堂裏一陣靜默,衆妖嘴角直抽,真真狡猾如狐!
衆妖一念未平驟變又生,滿堂矚目下,只見那小白狐伸出爪子扯下胸前玉笛,不由分說按到了不羁樓主手中。
方才不羁樓主說什麽?
誰第一個取下小白狐脖子上的玉笛,她就是誰的。
現在,那玉笛在不羁樓主手中。
衆妖齊齊朝紅玉座上的人看去。
梵樾淡漠的眉眼裏湧過一抹愕然,他垂下眼,可憐巴巴的小白狐緊緊把玉笛按在他手裏,睜大眼望着他,肉球一樣的爪子在微微顫抖。
突然,皓月殿主發現,自蘇醒後胸口一直沉郁的悶氣就這麽簡簡單單散了大半。
這半仙,說她生了七巧玲珑心,簡直都是侮辱她了。
天底下怎麽有這麽聰明又讨人喜歡的東西。
可惜不是他的。
白爍努力撐着兩只小爪子,要不是怕太丢人,尾巴都恨不得搖起來。
可皓月殿主只是玩味地看着它,半點反應都沒有。
連這都不行?不管了,豁出去了,臉面那玩意兒,她本來就沒有。
白爍一咬牙,尾巴就要豎起。
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滿堂的吸氣聲中,她被一雙修長的手抱起,落在了微涼的懷抱裏。
“它是本尊的了。今夜,不羁樓宴全城,諸位盡興。”
慵懶的聲音在玉階盡頭響起,衆妖還沒回過神,紅玉座上那一人一狐已不見人影。
琉璃鏡面上,剛才還厮殺得你死我活的衆妖面面相觑,沒等他們罵出聲,柔媚的少女們嬌笑着擁來,暧昧纏綿的絲樂見縫插針響起,美人在懷,不羁樓世間極樂,轉瞬方才那沒頭沒腦的争奪便只是衆妖口中笑談。
砰一聲,小白狐落在柔軟的草地上,紫月在湖面蕩漾,仿佛剛才那奢靡熱血的鬧劇從未存在。
“小氣鬼!黑……”小白狐義憤填膺張口就來,突然發現安靜的湖邊自己的怒罵聲格外醒目,她眼疾手快捂住嘴,瞪大眼。
夭壽,她什麽時候又變成人了!
“怎麽不罵了?”
梵樾倚在樹下,紅衣獵獵,迎風而展,慵懶的眉眼淡是淡漠了點,卻驚人的魅惑好看,瞧他那模樣,竟仿佛心情還不錯的樣子。
白爍看呆了一秒,瞬間回神,低眉順眼:“殿主。”
樹下人望了她一眼,挑了挑眉,轉身就走。
???什麽狀況?
“殿、殿主!”白爍三兩步蹦到梵樾面前,茫然拉住他衣擺,“你去哪?”
梵樾奇怪地回頭,回的理所當然:“自然是回梧桐鳳島。”
白爍看他一副輕裝上陣模樣,指着自己傻眼:“那、那我呢?”
梵樾眯起眼,掌心玉笛現出,“做皓月殿的人,是你自己選的。”
大妖怪是要把她丢在妖界?
“不行!”白爍脫口而出:“我得回去。”
“回去?”梵樾聲音一冷,“缥缈已逐你,你一個半仙,南海城和皓月殿有什麽區別?”
“我、我……”白爍磕磕巴巴,不知怎的,對着梵樾這張臉,她竟說不出為了阿昭而回這句話。
“哦,本殿想起來了……”梵樾聲音一冷,俯下身,盯着白爍嘲諷地勾起唇角:“你與那重昭有約。”
“我……”白爍急的冒汗,一咬牙還是抓住了梵樾手腕,“殿主,我願意和你回皓月殿,但是兩族大宴前,我必須回去見阿昭一面,我有很重要的事……”
白爍話音未完,下巴被狠狠捏住,方才還溫溫和和的皓月殿主滿眼不屑。
“你願意?白爍,你以為本殿為什麽要留你在身邊?”
白爍一怔。
“那般折辱戲弄本殿,殺了你,豈非太便宜你了。你當皓月殿是什麽地方,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梵樾眼中冰冷無比,仿佛方才在不羁樓将她抱在懷裏的是另一個人。
“不是,我回去是為了……”
白爍急急開口,梵樾卻懶得再聽她解釋,反手一揮,一道結界在她面前布下。
“大妖怪!你幹什麽!”白爍急急沖向梵樾,卻被結界攔住,砰一聲跌倒在地。
梵樾眉心一皺,不再看她,冷冷開口:“乖乖呆着這兒,一日後,本殿自會回來。”
“不行,大妖怪,我答應了……”
白爍話還未完,梵樾已經沖天而起,化為一道流光直朝天際而去。
“大妖怪!梵樾!”白爍爬起,用力沖向結界,卻再度被彈回湖邊。
白爍滿臉焦急,月色下,紫月湖畔的人影漸漸化為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