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我卻早就醒了。
側過臉，望向身旁的男子，心中一柔，暗暗微笑，如果這是上天給我最後一個考驗的話，那我可以全部承受。
林太醫說，他有恢複的可能，但是，并不太樂觀。餘毒未清，不知何時起，方可再度見到光明。
但是我已經習慣了，只要有一絲希望也好，就算只有一絲希望就好，我也可以撐下去。如果人生不能順随心意，我寧願只要平淡。
感情，到了最後，其實是兩個人，需要陪伴。
這一次，我不想失去他，更不想，自己的心，找不到最後的歸宿。
每一日，細心地替他更換雙眼之上的紗布，希望他可以重新看到，站在他身前的我。但是每一次，卻是微微苦澀的失望。
每一個清晨，眼看着他，垂簾，上朝，每一個黃昏，我低聲朗讀一份份奏折，替他磨墨勾畫……
用受傷的借口，掩飾背後的真相。
他回朝的一月之後，最終下了聖旨，封我為華陽皇後。
而我，欣然答應。
這一日，我出了宮，來到皇陵。
腳步，暗暗停留下來。我記得清楚，長埋于此的人，是當年那個眼神清澈心地純良的琴幽容。
“淑娴皇後，這一生，他會永遠記得你。”頓了頓，我的雙眼變得如是，她對殿下的感情，無暇的宛如天際的雲彩，但是即便雲彩消失了，藍天還會記得那一刻的絢爛。吞咽下心中的苦澀，我輕輕彎起嘴角的笑意，說道。“我也是。”
我們的人生之中，永遠都有一個人，就是她。
“你想要陪伴着他，照顧他，撫慰他的心，我都明白，之後，我也會這麽做的。”比起她，我更加幸運，至少我們之間，還有不少的時間。
繁華過後的煙雲，心中徒留蕭瑟。
我默默擡起雙眼，望着皇陵周圍的楓樹，滿樹金黃，風一吹，瓣瓣鮮嫩落地，點綴滿地秋色。
如今，初秋了。
我淡淡一笑，心中不無悵然，從身旁這棵樹上摘下一片紅色葉子，貼身相伴，暗中情緒翻湧，取出葉子，思念……
這三年來，身旁不斷有人消失，不斷有人出現，我們經歷着痛苦，但是卻不能躊躇不前，還是要踩碎了自己的軟弱，一步步走下去。
如今，我們的心，更加堅定不移。
我轉過身子，獨自走出皇陵，在環兒的攙扶下，坐上轎子，再也沒有回頭。
我們都要重新面對，餘下的時間和人生。
翌日，正是皇上迎娶新後之時。王宮內，蟠龍舞帳，繡鳳飛簾，金銀煥彩，珠寶生輝；鼎焚茉莉香，瓶插長春蕊。
我默默閉上雙眼，如今的奢華，對于我來說，更像是一種美麗的夢境。那麽，不真實。
“晚兒，今日開始，你就是朕的皇後了。”他朝着我微笑，雙眼之中，似乎也染上一絲溫暖的笑意。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淡淡一笑。“我不要一個人孤單的生活，更不要苦苦等待，可以陪着皇上，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視線，落在身上的紅色嫁衣，七彩鳳凰，代表着無上的榮耀。
“如今想來，之前的過往，仿佛是過眼雲煙，更像是一場夢。”我的目光幽深，幽幽地吐出一句話，依偎着他，心中盡是複雜的情緒。
“但是我們的感情，再也不會改變。”他輕輕擁住我的身子，語氣之中，盡是我所熟悉的溫柔。“我會用我的生命來愛你，晚兒。”
這一句話，溫暖着我的心，眼淚要流下來的時候，我卻忍住。
今夜，是我們最溫馨的一日，我不該流淚。
原來，幸福，不是妄想。
三日之後。
“什麽？”頓了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身來，望向門外的劈風，神色一變。
“你，再說一遍。”
“慕容大人他過世了。”
那個男人死了嗎？
我的淚水，暗暗濕潤了我的雙眼，令自己再也無法看清楚，身旁的人的表情。我很清楚，即便我曾經恨過他，但是最終，還是無法改變，他是我爹的事實。
原來，心還是會痛。
我以為，對于他，我忍受的夠多，配合的夠多，我可以像一個陌生人一般，平靜面對他。
其實，我不能。
“晚兒。”
身後的聲音，在暗暗提醒，我支開了所有人，眼看着那扇門，最終被合上，那一刻，眼淚卻暗暗洶湧。
“皇上，臣妾……”
“朕明白，你想回去守孝吧。”明白我心中所想，他淡然望向我的方向，神色平靜，淡淡吐出一句話。
就算，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曉，他與我之間的關系，但是我其實一直都記得，那個人，是我爹。
這是真相，就算每一次想來，都會令自己痛苦，但還是無法遺忘。
但是，他暗中成了藍帝的心腹，早已成了雪麟國的敵人了吧。但是，最後一次，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不去見他。
所以，放下自己皇後的身份，我出了宮，伫立在慕容府之外，純淨的白色，微微刺痛了我的雙眼。
他很安靜，望着他的臉，望着他花白的發色，我面無表情，心中卻已然痛苦不堪。這個自私的男人，到底是因為愛而活着，還是因為恨？
當愛最終轉變成恨的時候，其實，我沒有意識到，他也沒有錯。
只是因為，對娘親太愛了，卻得不到，才會變成這樣吧。
先皇與娘親，相愛之人，無法相守。爹與娘親，相守之人，無法相愛。是不是，都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各自的不同，卻又各自相同，彼此的心，都會覺得孤單吧。
只能說，造化弄人。
深夜，一身孝衣的我，跪着，我的心再受不了淩虐，獨自守着他的靈柩，一整夜，心情起伏，不得安寧。
這一次，也是我最後一次，盡孝道了。
翌日。
我默默環顧四周，不受控制的心，卻又默默驅使着自己，來到薔薇園。園中的薔薇花，盡數飄零凋謝，落在塵土之上，一片寂寞。
我不斷地走走停停，還記得，那一個眼神溫柔，有着最溫暖笑意的女子，還記得，那個起舞翩翩的女子，還記得，那個倚靠在薔薇旁，等待的女子。
我想，其實娘親也是幸福的吧。
有一個深愛自己的男人，有一個自己深愛的男人，就算結果不盡人意，那又如何？
我緩緩勾起嘴角的笑意，心中最後一分傷感，最終被陽光驅散。
眼前，仿佛還看得到，那個曾經穿上一身彩衣，帶着笑意跳一曲飛天的女子，那是之前的我，我似乎明白了，為何娘親不想看到我跳舞。
舞，是為取悅人心。
但是真正的傾心，不需要取悅。
走出薔薇園，我沒有半分留戀，如今我該停留的地方，不再是這裏了。
經歷過這些，我的心，似乎才漸漸沉澱。
我想我，慕容晚，終于和之前的自己，不再一樣了。
十日之後。
“皇上，這是臣妾所做的晚膳。”微笑着，我将銀筷送入他的手中，淡淡說道。
“每日都為朕特意下廚，不累嗎？要他們去做就好了。”他無奈地搖搖頭，神色一柔。“林太醫不是說，要你仔細休養身子，你又忘了。”
聞言，我的心中，被暖意緊緊包圍，坐在他的身旁，輕聲說道。“若是皇上你說難以下咽的話，也許臣妾會罷手。”
他淡淡一笑，不再多說什麽。因為，我們各自清楚，彼此的心意。
即使是天子與皇後，我們也不過是平常的一對夫妻，依舊可以，這般溫馨地生活。
“林太醫和朕說過什麽，你似乎從來不問。”他的嘴角逸出一句話，我聽得清楚。
淺淺微笑着，我不想因為自己的過度關切和詢問，令他的心，覺得太過沉重。畢竟，時間的問題而已，我不想逼他，更不想看到他逼自己。真的做到，一切順其自然。
“若是皇上哪日恢複一如往昔，皇上不想給臣妾，一個驚喜嗎？”
他暗中摸索着，在桌上握住我的手，語氣平和。“林太醫說了，朕的眼睛，已經好了許多。還有，朕如今的眼前依稀可見模糊一片，不再是單調的黑暗了。”
“是嗎？那麽，皇上有朝一日，一定會痊愈的。”我微笑着，心中不無感慨，希望來得太快，我仿佛還來不及去相信。
有一瞬間，我無法開口，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晚兒，朕絕對不會容許自己，這一生都無法看到你，還有我們還未出世的孩兒。”這一句話，他說得肯定，我點點頭，朝他微笑着，卻依舊無法回應。
“這一輩子，朕不能成為一個廢人，不只是這天下需要天子的守護。更是因為你們，朕的妻子和孩子，都需要朕的照顧。”神色冷靜，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不再松開，手邊的溫暖，長久地停留在我的手邊，替我驅趕最後一分的冷意。
我依舊沉默着，久久凝視着眼前這個男子，才明白，為何之前，那麽害怕，失去他。
因為，自己的心，早已落在他的身上。
若是失去了他，如何找回遺失的心，如何才不會覺得悲傷？
淩雲國。
“臣妾幫皇上寬衣。”
站在自己身後的美貌女子，是藍喬最近的新寵，喬妃。二八年華，卻溫柔娴淑，對于服侍一事，也通曉清楚，完全沒有一絲青澀。
她，真的令他滿意。溫暖的手，帶笑的眉眼，嬌柔的聲音，以及……
後宮之中的妃子，他并不記得所有人的名字，但是依舊可以，給她們公平的疼愛和寵溺。
但是他清楚，只是欲望而已，卻可以避開感情。
他是淩雲國的天子，需要妃嫔，需要後宮，需要子嗣，需要延續下去，他的威嚴和尊貴。至于遙不可及的感情，他不再奢望。
自己也說不清楚，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奢望。
還是，早已遺忘？
他一遍遍地回想，東方戾站在十裏崖頂，深深刺入他體內的那把劍，刺的那麽深，随即，東方戾以長劍，支撐着自己的身子，一步步後退，鮮血在地面上，彙成溪流。
東方戾最後的眼神，那麽冰冷，望向的方向，卻是手執利劍的那個蒙面黑衣男子。仿佛，他可以看穿，那個殺手真正的面目。
最終，東方戾的身子無聲墜落，落入大海。
黑夜之中，火光之下，只看得到，翻滾的浪花。空氣之中，依舊殘留着血腥的味道，很新鮮。
黑衣男人，頭也不轉，冷靜地走回樹林，眼中沒有一絲溫度。心，也如此。下一刻，拉下黑色蒙面的男人的臉，卻是藍喬的。
是他自己策劃了這個陰謀，但是，可以親手殺死東方戾的機會，他不願留給其他的殺手。
視線，落在自己的長劍之上，他的眼神驀地一暗，劍上，有毒。
原來，他自己也可以是一個殺手。更可以，不擇手段。
手上沾染的鮮血，一樣黏稠。他其實和東方戾，沒有什麽不同。
還記得，那一夜，他要為首的殺手，再去搜尋，東方戾的下落。
“确定，他已經死了？”
“皇上，雖然他有高強的武藝，但是一個人，又如何抵擋得住，幾十人的圍攻？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朕要知道的是，親眼看到他死了嗎？”
……
他不安，因為遲遲找不到東方戾的屍體。
偏偏，東方戾的命，比自己想象中，還要硬。
他記得自己親眼看着東方戾身受重傷，落入大海，但是卻有一絲擔心，上天與自己作對。
果然，這一次，輸的人，是自己。
東方戾，居然沒死。
自己卻早已不在乎，東方戾是否認出了那個将劍刺入他體內的兇手，是自己。那一邊已經邁出，完全沒有反悔的餘地。
因為，自己在乎的那件事，卻偏偏成了真。
東方戾回宮之後，昭告天下，封她為，雪麟國的新後。
華陽皇後。
好陌生的……名字，他甚至記不起來，到底那個女子，原本是什麽名字。
只是隐約還記得，他叫她，晚妹。
還記得，養父臨終的時候，是自己陪在他的身旁。
“喬兒。”
他不确定，養父眼中的自己，是當年的慕容喬，還是如今的淩雲國天子藍喬。但是，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卻讓他的心中，劃過一絲觸動。
“養父明白，得不到的，到底有多痛。但是，我想，當年的我，若是放她離開，是不是她會更加幸福。”
養父語中的“她”，自己很清楚，是三娘柳宛心。
“是不是，兩個人都可以得到釋然。”慕容宇健默默吐出這一句話，氣若游絲，臉上，再無其餘的表情。
養父，這麽說，是不是是在暗示，要自己去放手。
是他，對東方戾動了殺機，那把劍，是他的，他突然一瞬間，再也看不到原本的自己。
她，會如何想他？
會，恨嗎？
如果是，自己再無機會，可以将她留在身邊。更或許，在聽到東方戾還活着的那一刻，自己就不僅僅失去了她。
她對自己的尊重，把自己當成親人的情感，在那一刻，都化為灰燼了吧。
所以，他該要她原諒嗎？
如果不是，她依舊平靜從容面對自己，卻要他，如何泰然處之？他們，還可以留在最初的位置嗎？
還是，即使東方戾這一世都是一個瞎子，她也會留在他的身邊，而不會多看自己一眼？大哥那個字眼，是不是自己再也聽不到了。
養父的靈柩，被暗中送回雪麟國慕容府。目送馬車徐徐離開，他的眼神一暗，緊緊握住手中早已變得灰暗的護身符，嘴角的笑意，漸漸變得苦澀。
突然覺得，天子這個高高在上的位置，高處不勝寒，心酸苦痛，更甚。
在自己，再也沒有把她當成是自己的妹妹那一刻，是不是一切就開始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華陽皇後，但是不是自己的皇後。
而是，東方戾的。
藍喬神色一沉，默默閉上雙眼，身旁有無數熱鬧，偏偏自己，卻一個人走在最清冷的角落。
對與錯，他不想再去追究。
也，沒有追究的必要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