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當白爍再次摸到冰涼又溫熱的軀體時,猛地擡起了眼,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
一雙漆黑的眼睛沉沉望着她,不是木木。
白爍心底一顫,頓時結巴到不行:“殿殿殿主……我我……”
白爍手忙腳亂撐起手,卻無意壓在了梵樾胸前最中間的那顆暗星上,梵樾眉頭一皺。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白爍更慌,觸電般舉起雙手,人就這樣,越慌越不成體統,雙手離身的一瞬,她整個人再度砸在了梵樾胸前。
一聲悶哼,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怒的。
白爍沒撤了,一動不敢動,鹹魚一樣趴着,幹脆認命閉上眼。
不管了!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找死,要殺要剮随便了!
“疼。”身下低低的聲音響起。
白爍一頓,猛地睜開眼,被她壓着的人正盯着她,眼神委屈又有些茫然。
白爍瞬間彈起,一把拉起少年驚喜萬分:“木木?!”
“師父,是我。”
小徒弟乖乖喚她,一雙眼不離她半寸。
白爍猛地抱住梵樾,“太好了,你回來了!”
少年身體微微一僵,他垂眼看着懷中人,如過往般無數次一樣環住了她。
“是,我回來了。”
少年攏住白爍的一瞬,她眼底有些發酸,百味雜陳。
明明才分別了幾日,她卻覺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的小徒弟了。
燭火明滅,殿內一時無聲,兩人的身影落在地上,暗湧着無人察覺的溫情缱绻。
“對了,快讓師父瞅瞅。”白爍突然想起石殿裏小徒弟曾重傷于邪龍之手,慌忙掰開梵樾,緊張地捏捏臉看看手:“你的傷好了嗎?”
見白爍一頓亂鼓搗,梵樾按住她的手,“師父別慌,都好了。”
白爍這才後知後覺瞧見梵樾赤、裸的上身,果然無一絲傷痕。
少年的身體消瘦勻稱,幾縷黑發散在胸前,竟莫名有些難以直視。
白爍誇贊大妖怪不愧神之體堅硬扛打的話溜到嘴邊,一下便忘了說,渾然也沒發現一向溫和的小徒弟按下她的手時比平常多了分不容拒絕的霸道果敢。
不知為何,瞧着白爍恍神的模樣,少年突然嘴角一勾,心情好了起來。
“師父,我餓了。”
少年突然湊到白爍臉前,軟軟開口。
這聲不合時宜的撒嬌打斷了白爍的神游太虛,她倏然回神,這才發現小徒弟的臉近在咫尺,而兩人的手不知何時竟十指交纏。
白爍臉頰爆紅,猛地竄起,砰一聲額頭撞在了屏風上,疼得龇牙咧嘴。
“疼疼疼疼……”
一雙手适時地落在她額上輕揉,輕斥:“莽莽撞撞。”
這一聲着實有些難掩的親昵訓斥,白爍擡頭撞上小徒弟微勾的嘴角,突然心底一怵,“木木?”
揉着額頭的手一頓,少年回過頭,茫茫然然:“嗯?”
白爍盯着小徒弟溫純的眼,心底一松,拉下梵樾的手,“師父不疼,你等着,我去給你做好吃的!”
白爍轉身欲走,踉跄一下沒走脫,一低頭,卻是小徒弟拉住了她的袖擺。
???
白爍疑惑,臉上擺出大大的疑問。
“師父答應過我的事,沒做到。”
少年垂着眼,突然開了口,白爍心底一咯噔。
來了……
小徒弟溫溫良良,任揉任捏,什麽都好,可他也有逆鱗。
她答應過他不會丢下他,她沒做到,不止食言,還親手埋葬了他。
“木木,我……”白爍張了張嘴,有些喪氣地低下頭,不敢看小徒弟的眼,“我錯……”
“你答應過,等出了異城,要帶我吃遍南海城的。”
少年有些埋怨的聲音響起。
啊???
白爍九死一生般瞬間擡頭,連忙安撫:“吃吃吃,師父答應你,等兩族大宴結束,一定帶你吃遍南海城!”
“不行,就現在。”小徒弟搖頭。
“現在?”
梵樾點頭。
“今夜就去南海城?”白爍傻眼,“木木,咱們現在可是在鳳島,南海城擱這兒有千裏……”
“我會飛。”小徒弟打斷白爍,不容置喙。
白爍面露難色,後日一早就是大宴,她答應了青衣上君,一定會在兩族大宴前将相府被誅的真相告訴阿昭……
“師父?”見白爍遲疑,少年沉下眉,輕聲喚她。
白爍擡頭,小徒弟抿着唇,眼底有些黯然。
白爍一咬牙,飛快從乾坤袋裏掏出紙人叮囑,“告訴阿昭,明晚在松鶴院等我,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他。去!”
白爍一口氣吹下,紙人化為一道靈光,飛快朝窗外飛去。
半神法力,千裏來去,不過須臾之間,兩族大宴還有一日,明日她一定趕得回來。
垂首的梵樾眼一眯,瞳中微冷,指尖微動,一道靈氣追着紙人而去。
可他那抹冷意尚未蕩開,手已經被握住。
“走,木木,師父帶你回南海城!”
梵樾擡頭,白爍眼中那抹失而複得的鄭重讓他怔了怔。
“好。”
小徒弟笑了笑,手落下,遠處樹下,追着紙人的靈氣悄然散開。
靈光一閃,梵樾朝窗外掃了一眼,反手攬住白爍的腰,消失在逍遙閣中。
窗外,木頭一般杵了足足半個時辰的藏山天火齊齊吐出一口長氣。
“媽呀,差點憋死老子了。”花紅大口喘着氣,直揉眼,“辣眼睛辣眼睛。”
藏山一聲不吭就要飛走,被打鐵匠一個拽住,“幹什麽去?”
“她又壞了主人煉化菩提木,我要跟在主人身邊。”藏山眉頭皺得死緊。
“傻帽。”花紅白眼直飛,“你當咱們殿主什麽人,同一樁事還能栽上兩回?”
藏山一愣,聲音嗡嗡的:“可方才殿主明明又變成了……”
“說你是山兜子還不愛聽,這小祖宗沒入鳳島前,咱們殿主就已經把鳳皇給的菩提木煉化了。”
“那殿主他……”藏山指了指房裏,一臉疑惑。
“缺心眼兒,自個想。”花紅懶得理這石疙瘩,望着天上靈光消失的方向搖搖頭。
喲呵,她家殿主那性子,能動手絕不多說一個字,這麽拐着彎的算計,指不定要怎麽折騰人,小半仙兒,你自求多福吧。
靈光一閃,雲朵褪去,白爍終于腳踩實地。
“木木?咱們到了?”白爍從梵樾懷裏喜氣洋洋伸出頭,望着眼前的光景,愣住。
南海城仙氣飄飄,谪仙如海,便是到了半夜也多是誦詩撫琴,整個一文绉绉的雅城。可面前這地方酒肆林立,四處張燈結彩。街上行來走往的男君高挑魁梧,女君衣衫豔麗嬌俏邪魅。
更重要的是,這地方,妖氣沖天!
這裏是妖界!
好歹做了幾年半仙,這點見識還是有的,白爍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怎麽會來妖界,難道木木他……?
白爍一頓,還沒質問出聲,小徒弟懊惱的聲音已經響起。
“師父,我好像飛錯地方了……”
白爍擡頭,只見小徒弟抿着唇,正歉疚地望着自己。
白爍心頭一軟,心底那點子念頭瞬間碎個稀爛,連忙安慰:“沒關系沒關系,你也沒出過遠門,飛錯就飛錯了,反正時間還早,咱們再飛……”
白爍還沒說完,小徒弟已經轉頭朝熙熙攘攘的街頭好奇望去,“師父,這是哪兒?”
呃……
白爍詞窮,她也才做了幾年半仙,連天宮都沒去過,更別說妖界了。
白爍趕忙四望,恰見不遠處城牆上迎風揚展的旗幟,脫口而出:“不羁?”
“什麽?”
“這裏是不羁城。”白爍吞了口口水,“傳聞中的妖界第一極樂城。”
妖族骨子裏就比仙人活的狷狂肆意,風流無羁,城似主人,而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這座不羁城,傳說這裏有三界最醇的酒,最豔的舞姬,最大的賭坊,極盡奢靡享樂,最重要的是——這座城沒有主人。
只要有靈珠,哪怕是低等的散妖,也可以在這裏成為人上人。別說妖族,道心不穩的仙人入了這裏也會沉迷其中,聽說常有仙族化妖入城享樂,流連忘返。
“木木……”白爍一轉頭,卻見小徒弟的目光早就黏在了喧嚣熱鬧的街頭。
到嘴邊的話頓住,白爍望梵樾:“你喜歡這兒?”
“嗯,師父,這兒好熱鬧,我從沒見過這麽熱鬧的地方。”梵樾搖搖白爍的手:“下回你帶我來這裏玩好不好?”
“好。”
“真的,答應了不能反悔喔。”少年一雙眼亮晶晶,“走吧,咱們回南海城……”
少年攬住白爍的腰就要帶她離開。
“不回了。”白爍卻拉住小徒弟的手。
“嗯?”
“咱們就在這兒玩,這也有好吃的。”
梵樾一愣,“可這是妖界,師父,你是仙人。”
“管他的!走,木木,師父帶你見識見識這座三界第一快活城!”
白爍拉着梵樾走出街角,沖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嗚哇!木木快看,好漂亮的精靈,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不羁城街上,人群攢動,香車徐徐行過,車隊最前端,漫天飛舞的粉紅氣泡中跳躍着一個個手掌大小的小精靈,她們背生蝴蝶翼,翼中五彩流光斑斓,嬌憨可愛。
豪言壯志要帶着小徒弟見識不羁城的白爍左手一根糖葫蘆,右手一塊桂花糕,用僅剩的胳膊肘戳着梵樾,活像八百年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一個氣泡飛到白爍面前,裏頭的小精靈俏皮地眨眨眼,居然朝白爍伸出了小小的粉嫩指尖,白爍受寵若驚,連忙一口咬住桂花糕,也朝小精靈伸出了手指頭。
就在蝴蝶精靈指尖觸到白爍的一瞬,一絲詭異的血線從它指縫中悄然伸出,白爍渾然不覺,小蝴蝶笑得愈發燦爛,眼底詭谲得意,突然,她指尖一頓,那血線還沒伸出就化為飛灰,小蝴蝶渾身一顫,尖叫卡在嗓子眼,小小的手被白爍握個滿懷。
“哇,好軟!”
白爍笑眯眯,小蝴蝶驚恐擡頭,撞上一雙冰冷警告的眼,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直到白爍把它全身揉了個遍,滿足地放下手指,蝴蝶才周身一輕。
“木木,她喜歡我!”白爍仰頭大喊,“你也摸摸她……”
白爍一邊說着一邊轉頭,卻見方才還乖巧如貓的蝴蝶精靈竄天猴一般沖進了精靈群,轉瞬不見了蹤影。
呃……白爍呆住。
“看來她不怎麽喜歡我。”少年從紙袋中又掏出一塊桂花糕,放在了白爍空着的手中。
白爍一口咬住,“那當然,你哪有師父我人見人愛,妖見妖開。”
白爍滿臉得意,悠揚的琴聲傳來,她轉頭望去,只見數個白衣飄飄的樂師端坐車中,撫琴弄簫,眉目如畫,個個俊俏無比。
沒等白爍再度“嗚哇”,她已經瞪大了眼。
樂師身後,車隊正中,十八個妖族大漢齊肩托着一塊百尺長的鏡面緩緩走來。鏡面上,十來個少女衣輕紗薄面,腰肢搖曳,醉然起舞,少女的芳香迎面撲來,簡直衣香鬓影,風情連城。
街道兩邊的酒肆茶樓裏,數不盡的男女妖君仿佛等着這一刻,鋪天蓋地的靈珠紅花伴着露骨的呼喊和肆意的大笑自兩邊抛下,如雪花般落在了鏡面上。
無數靈光在鏡面上跳躍閃爍,群妖醉态橫生,真是窮奢極欲又快意酣暢。
白爍淳淳樸樸活了二十載,哪見過這種場面,已然目瞪口呆。
梵樾摘下一顆冰糖葫蘆塞進白爍嘴裏,觸到甜味的白爍如夢初醒,喃喃自語。
“木木,做妖怪真好啊。”
“相傳世間極樂之事,皆為妖神所愛,神如此,妖族便也學了個十成十。”梵樾笑道,替白爍抹去嘴邊的糖糕,“師父,他們進去了,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白爍回神,忙擡眼望去,只見那香車緩緩駛向街道盡頭。盡頭處,一座狀似寶塔的高閣聳立,那裏花燈搖曳,歡聲笑語,十二個壯漢正将鏡面上百媚橫生的少女擡入樓中。
見梵樾擡步欲走,白爍鬼使神差拉住了小徒弟的袖擺,“不行!”
梵樾露出不解的眼神。
“妖神喜樂,妖族傳承就是了,咱們是仙人,大道難修,不可過于沉溺。”白爍清了清嗓子一臉嚴肅。
“師父……”小徒弟拖長了腔調,滿臉的不樂意,“你方才還說,做妖怪真好呢。”
白爍差點噎死,一口咬碎糖葫蘆,牙齒咯咯作響,拉着小徒弟的袖擺轉身就走:“非禮勿視,小小年紀混不學好,見天的想什麽呢,走走走,師父帶你吃好吃的去。”
見白爍悶頭朝前沖,簡直把那寶塔樓視為洪水猛獸,梵樾眼底湧出笑意,任由她拉着自己融入了人群中。
圓月高升,不羁城似個不夜天,明明已是深夜,整座城裏仍舊歡聲笑語,酒香四溢。
白爍一心驅散小徒弟心中“邪念”,拉着梵樾吃遍了半座城,直到她扶着柱子從最後一間酒肆出來的時候,終于擺擺手,“不行了,我吃不動了。”
“師父,既然你吃飽了,那咱們去……”
“我還能戰!”白爍倏地收腹站起,眼清目明,“哪?還有吃的?!”
她一嗓子吼的豪氣幹雲,活似要以身殉道,可偏偏頭上那兩只狐貍耳朵絨絨顫抖,小徒弟再忍不住,攬住她的腰消失在酒肆前。
白爍再踩在地上的時候,瞧見的是一汪湖水,腳下青草軟軟,清香撲鼻,而那湖面上映着一輪小小的彎月。
圓月明明當空,可湖面上的那輪小彎月卻是紫色的。
喧鬧的世界陡然安靜,白爍望着眼前的湖景,奔到湖邊轉頭驚訝看向梵樾。
“木木!這是紫月湖?!”
梵樾颔首。
上古神界尚塵封的時候,妖神天啓曾化身靜淵妖君在這下三界的妖界居住了千年。那時妖界多是荒蕪之地,住慣了神界的妖神哪受得了這窮鄉僻壤,于是千年間妖界凡妖神駐足處,皆留下了神跡,那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紫月湖,便是他的手筆。
傳聞湖中印着的紫月,擁有神的氣息。
“你怎麽知道不羁城有紫月湖?”
“方才給師父買桂花糕的時候,那小兔妖老板告訴我的。”
白爍無語:“買個桂花糕,紫月湖都告訴你了?”
“我贈了她一顆靈珠,想必她歡喜的緊。”
一顆靈珠?!敗家子啊!白爍瞪眼,簡直肉疼。
她二話不說,彎腰捧起湖水連喝幾口。
湖水入喉,白爍通體舒暢,渾濁的靈臺霎時清澈不少,連同上次在異城祭心頭血後郁結于心的疼痛都消散開來。
不愧是神的饋贈!白爍喜笑顏開,就要把頭整個伸進湖中豪飲,卻被一雙手撈了起來。
小徒弟無奈望着她,“妖神留下的神息,師父,你只是半仙,兩口足夠了。”
“一顆靈珠呢!”白爍嘟囔,“就兩口,多劃不來。”
見小徒弟一臉不贊同,白爍只得扁扁嘴,“好吧,兩口就兩口。”
白爍遺憾地看了一眼湖水,突然一把拉過小徒弟,肩并肩和他坐在湖邊。
梵樾有些詫異,卻也安之若素。
兩人眺望遠方,紫月蕩漾湖中,波光粼粼,映着漫天繁星,神秘悠遠,逶迤缱绻。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爍突然看向小徒弟。
“木木。”
“嗯?”
“等兩族大宴結束,咱們就回南海城吧。你不知道你不在,咱家的房子都倒了,不過你放心,師父能幹的很,已經修好啦……”
梵樾轉頭看向她,目光有些悠長。
白爍卻仿佛沒看到一般,顧自低頭從乾坤袋裏掏出兩樣東西,巴巴遞到梵樾面前:“”“你看我把什麽東西給你帶來了。”
她掌心上,是一袋子幹花和一小罐瑤池水。
“這些都是你給師父攢的寶貝,我都好好收着呢。”
梵樾看着白爍掌心的東西,眼底溫純如初。
“師父,你要帶我回家?”
“嗯!”白爍大力點頭。
“可是……”梵樾擡眼,看向白爍,嘴角緩緩勾起,冰冷而嘲諷。
“本殿不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