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出現在我眼前的婦女，我淡淡一笑，柔聲說道。“鄭钴夫人，最近身子好些了麽？”
在我終于成為皇後之後，她和錦雲郡主，已經很久沒有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我清楚，自己的身份， 是衆人争議的話題，但是，沒有關系。
“是，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居然真的成了雪麟國的新後。”她一襲湖藍色華袍，脖間潔白色的串珠，簡單卻不失高雅尊貴。她的神色依舊平靜，視線緊緊鎖在我的臉上，只是只字片語之中，已經少了幾分尖銳。
“夫人想說什麽？”淡淡一笑，我望向她，從容應對。
“這天下做主的人，是皇上，既然皇上喜歡你，要封你為新後，我這個當皇姨娘的，還能多說什麽？”她的雙眸之中，閃過一絲冷淡，但是更多的，是無奈。
“更何況，你還有了皇上的骨肉。”
我笑着點點頭，指腹暗暗劃過身上寬大的華袍，眼神一暗。“鄭钴夫人，與傳聞符合，的确是個慈母，就算不喜歡我，也可以看在我腹中孩子的顏面上，勉強接受我。”
“我明白，除了睿敏皇貴妃，對皇上最好的長輩，就屬皇姨娘您了。”站起身來，我語氣一柔，輕輕伸出手，微微俯下身，握住她的手。
那是……很像娘親的雙手，暖暖的，溫和的，有着溫度，而不是像我這般，微涼的。
“皇上要我，對你好點。看來，他的确是把你看的很重要。否則，也不會這麽說。”她暗暗縮回了手，眼神之中閃過一絲複雜，語氣平靜。
“衆人皆說深宮幽怨，但是我卻把它當成是自己的歸宿，一生的家。所以，皇上所尊敬的家人和長輩，我也會和他一樣，同樣對待你們。”頓了頓，我擡起眉眼，望向她溫和的眼眸，說道。“但願，之前的那些不愉快，還請您原諒我。”
“看來，我也是一廂情願罷了。似乎除了你，皇上不會再喜歡別的女人了。”她輕輕嘆了口氣，微微蹙眉，嘴角的笑意，顯然已經無可奈何。“就算是我們錦雲，看來也沒有機會了。”
我沉默着，安靜地聽下去，沒有打斷她的話。其實，我們都對彼此真實，之前的，如今的，都沒有隐藏自己的情緒。
“我也累了，不再想煩心這些事了。如果皇上無意，那麽我們錦雲也沒有必要，嫁給一個不愛她的皇上。”
我點點頭，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說下去。“錦雲郡主的灑脫和豪爽潇灑，我也很喜歡。而且，她很直接，沒有任何的心機。”
“那孩子正是因為這樣，也許才不适合待在深宮。”
“若是要成為皇後，她要需要學習的，還很多。”她平視着我的雙眼，語氣平靜柔和，真誠給我提出忠告，“你也一樣，但是你比她适合。”
我的心中一暖，我看得到，她的讓步和妥協。但是，忘記之前的過往，她是皇上的親人，亦是我的親人。“皇姨娘對我所說的，我一定牢記心中，受益匪淺。”
她沉默了半響，最終再度開了口。這一次詢問的對象，是皇上。“皇上的雙眼，還沒有痊愈？”
“皇姨娘，您不必再為皇上操心了，太醫說過，過不了多久，相信皇上就看得到了。”我擡起眉眼，心中平靜如水，嘴角揚起溫暖的笑意，柔聲說道。
聞言，她眉宇之間的褶皺，緩緩舒散。“不過，這些時日，你可以陪伴在皇上身邊，不離不棄，精心照料，實在也算難得。我也沒有理由，再反對皇上的決定了。”
“這幾十年來，在這後宮中，我見到了形形色色的妃嫔，但是，從先皇到皇上，其實一個男人的心中，還是只容得下一個最愛的女子。”
她的眼神有一絲黯然閃爍，語氣不無喟嘆。“這樣看來，先帝和皇上，真的如此相像。”
“誰說，天子多情？我看，是專情吧。”她默默站起身來，轉向我的方向，淡淡說了一句。“替我向皇上問好，我知道他不方便見我，那就下次吧。”
“好。”我走上前幾步，微笑着，想要将她送出宮門。
“算了，你的身子也不好，還是就此止步吧。”她停下了腳步，淡淡睇着我，吐出一句話。“還有，孩子三月前，一切都要萬分小心，身旁的宮女姑姑的話，你最好也聽一些，別大意。”
“畢竟，這是皇上第一個子嗣，若真是皇子的話，也會是将來的儲君。”她的手，暗暗拍拍我的手臂，從嘴角逸出這一句話。
我默默點頭，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望向她的方向，目送着她離開。
孤單，似乎再也感覺不到了。
至少，我願意為了他，去成為一個令人滿意的皇後，令天下人滿意的皇後。
心中，盡是釋然，再沒有一絲怆然。
翌日。
“皇上。”
我淡淡一笑，坐在他的身旁，伸出手，想要重新拆開他眼睛上的白紗，卻被他輕輕拉下。
“晚兒，每一日都滿懷希望而來，每一次卻失望而歸，這樣，也沒有關系嗎？”
我微怔了怔，暗暗搖搖頭，任由着他溫暖的大掌，包覆着我的手，沉默了半響，最終開了口。
“死心，失望，會比較簡單。但是，臣妾會心有不甘。因為臣妾還記得殿下說過的，要親眼看到臣妾，照顧臣妾和孩子一輩子。”微笑着凝視着他，我揚起嘴角的笑意，抽離出手，輕柔地扯開那一層白紗。“臣妾當了真，認了真，不會放棄的，皇上也不會吧。”
望着那一雙緩緩睜開的黑眸，我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眼眸之中的暗淡和平靜，但是每一次看到這樣的死寂，我還是會暗自心痛一陣。
林太醫所說的時間，到底需要多長？有朝一日，會是什麽時候？若是腹中的孩子出世，他可以陪伴在我的身邊，清晰地看到孩子的臉嗎？
“別說你會對我感到愧疚。”我淺淺一笑，吐出一句話，希望他別放在心上，希望，還在，不是嗎？縱然，等待太過于漫長。
他沉默着，緊緊握住我的手，神色凝重。我清楚，即使如今是幸福的，還是各自哀恸着。希望，令人心生貪心，總想要早一日，實現。
“不過，皇上，比我們痛苦無奈的人，還有很多。其實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已經不再孤單了。”我努力說服自己，不讓自己覺得失望。
下一刻，我的手腳微涼，驀地吞咽下心中的苦澀，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了。身上傳來一陣異樣的感覺，令我覺得迷惘而無措。我驀地察覺到什麽，随即站起身子，走向門邊。打開門，卻看到環兒，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
“小姐，環兒炖了補湯……”她的眼中充斥着滿滿的笑意，只是視線落在我的臉上，随即眼神一頓，緩緩向下移，臉色變得慘白。
“小姐……你……奴婢馬上去叫林太醫，小姐一定要等奴婢。”她放下手中的托盤，臉上的神色沉重，急急走向太醫院。
我的腳步沉重，再也無法邁出一步，那麽艱難。
“晚兒，你怎麽了？！”我看到他的神色緊張，随即站起身來，摸索着，向我走來。
微微一笑，我的聲音依舊柔軟溫暖。“沒關系。”
視線，暗暗向下移，鮮血，已經染紅了我的裙角，我默默望着他，神情悲恸。但是，聲音之中，卻聽不出一絲遲疑和苦痛。
他俊美緊蹙，長臂一伸，緊緊拉住我的手，似乎察覺得到，我的整個身子，都在輕輕顫抖。
那一雙黑眸之中，隐藏着哀傷，這一次，我看的清楚。
“什麽沒關系，你在流血！”
他驀地吐出這一句話，黑眸之中閃動了些許的光耀，不再像是死水一般。他一把橫抱起我，急急走向羽衣宮。
“臣妾真的，很想要這個孩子，是不是……”刻意忽略心中的悲痛，我維持着臉上的笑意，心中是滿滿當當的慌亂和不安。“是不是，這樣也不可以？”
“真的是臣妾的妄想嗎？”我微笑着，望着他，卻再也察覺不到，身上的一份暖意。
既然上天不想看我幸福，為何又要給我這個孩子，若是想要看到我幸福，為何又要奪走這個孩子？
“朕不會眼看着你出事的。”他的這一句話，還萦繞在我的耳邊，說的，宛如誓言一般。
他，看得到了。
但是，我的孩子呢？
真的要，如此交換嗎？這樣，才是上天眼中所謂的公平嗎？
苦苦一笑，我不再去多想什麽慢慢閉上雙眼，手無力地垂下，手心之中，留不住任何東西。
空蕩蕩的，猶如我此刻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仿佛是，再也不想醒來，更不想被告知，有關孩子的一切。
我清楚，即使他什麽都不說，但是這個孩子，是我們彼此的希望。
不想失去它的心，那麽堅定，但是，這一次，我不敢去妄自揣測，我們會得到的結果。醒來的時候，還是黑夜，月光，鋪撒一地光輝。
這樣很好，至少我很平靜。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讓自己的雙手，輕輕撫上小腹，不要如此，知道結果。我睜開着雙眸，望着身旁神色疲憊，陷入短暫休息的男子，沉默不語，不想吵醒他，怕是，在床邊守候我很久了吧。
其實，更加失望的人，是他對不對？心中一陣無力，我刻意撇開視線，不再凝視着他。
半響之後，他漸漸恢複了清醒，睜開眼，望向我，淡淡微笑，沉默着輕微地握住我的手。咽下的淡淡烏青色，證明他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
即使他沉默，但是他臉上的微笑，還是微微刺痛了我的心。
原來，在面臨失去的時候，我居然如此不安敏感。
“會難過嗎？”下一刻，我開了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充滿滄桑和疲憊。仿佛，是經歷了太長的時間和等待。
他搖搖頭，神色從容，是一貫的冷靜和溫柔。“沒關系，你最重要。”
“看的清楚臣妾了嗎？”我淺淺一笑，緩緩吐出這一句話。
“看的到，如果不是方才氣急攻心，朕也不會……”他頓了頓，似乎察覺得到我臉上神情的微妙變化，停住了，伸出手，輕輕拂去我額上的劉海。
“傻瓜，你沒事。”他神色一柔，揚起嘴角的笑意，大掌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壓低聲音說道。“孩子，也安然無恙。”
我微怔了怔，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問道。“真的？不是騙我？”
“就算孩子真的保不住了，你還是最重要的，明白嗎？”他像是怕我不相信，再度重複了一遍，雙眼之中，盡是柔情。“林太醫說過了，不要擔心，孩子沒事。”
我久久凝視着，微笑着，眼淚卻再度滑落，溫熱的溫度，暗暗擦過我的臉頰，相顧無言。
他的臉上，浮現些許溫暖的笑意，再度伸出手，以手背擦拭幹淨，我的淚水。“那麽害怕嗎？沒有了孩子，令你那麽不安嗎？”
“臣妾想要成為一個好娘親，一個好妻子，一個好皇後，更不想，要皇上失望。”噙着淚眼，我淡淡說道，心中一片黯然。
“朕很滿意，從一開始，可以擁有你，這一生都不會再後悔了。”他頓了頓，輕輕擁我入懷，低語一句。“你會是一個最好的皇後，朕相信。”
“如此開來，最難過的關口，我們已經找到了新的出口。”我默默閉上雙眼，沉溺在他給的溫暖懷抱之中，輕聲問道。“這，算是上天最後一次考驗嗎？”
他沉默了半響，最終開了口，語氣堅定不移。“朕相信，這世上，再也沒有我們這般堅定的感情了。所以，上天也不會再考驗我們了。無論他要如何試煉，我們的決定都是一樣，結果也自然一樣。”
“其實，經歷過這一次之後，朕才更清楚，之後要怎麽做。”他說的平淡，沒有多少情緒。“說起來，還算是拜他所賜。”
他話語之中的那個人，我們彼此清楚，是藍喬。
他淡淡一笑，松開了懷抱，扶着我的肩頭，望向我的雙眼，輕聲說道。“你很想說，不要朕去報仇，是不是？”
“皇上……”我的心，他真的懂，但是，我又該如何回應？
他回應的，利落幹脆，像是已經決定了很久。“好，朕答應你。”
我默默迎上他的雙眸，隐隐察覺，他真的在改變。
“朕不打算去追究了，因為不想惹上更多的殺戮。”他久久凝視着我，神色懇切，說的真誠。“你和孩子，都需要安定的生活，而不是不安和緊張。”
“而且，他這麽做，也沒有錯。他在想什麽，朕很清楚。也許，如果換成是朕，朕也會這麽做。”也許，他們這兩個天子，各自明白彼此的心思。但是，縱有一個，要退出這場戰争。在感情的世界之中，不是僅僅依靠争奪，就可以得到戰利品。
望着沉默的我，他暗暗勾起嘴角的笑意，淡淡那問道。“想說什麽？覺得朕與之前的那個東方戾，不一樣了？”
“是。”我含着笑意，點點頭，心中盡是暖意，包圍着之前的忐忑。
“之前的朕，沒有這麽好的皇後和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更無法容許，自己失敗，所以，不斷地報。”他輕輕撫上我的長發，柔聲說道。“但是，如今，朕更應該為了你們考慮。如果朕不去追究，就可以給你們安定的生活的話，朕可以這麽做。”
“更何況，那一劍，沒有要了朕的命。劍上的毒，也沒能要了朕的雙眼，這樣想來，的确是朕的幸運。”
或許，更是我的幸運。至少我之後的人生，不必是殘缺的。他還活着，還在我的身邊，将是我和孩子的依靠。
“如果這段時間，朕所承受的一切，就可以平息藍喬的憤怒的話，似乎也值得。畢竟，他自然會心有不甘。”
心中不無感嘆，我默默垂下眉眼，沉默着，最終，歸于平靜。
或許，他是對的。
退一步，海闊天空。
而不是，妥協投降。
他是在，為我們退讓。為，我和孩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