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小姐，你可聽說了？”小心地觀察着我臉上的顏色，環兒淡淡問了一句，語氣之中，不無擔憂。
“對。”眼眸一暗，放下手中的詩集，我的聲音漸漸變得冷淡。
我沒有想到，昔日的大哥，居然會作出這般的舉動。
對方，是淩雲國的洛溪公主，乃先帝愛妃涵紫妃的女兒，二九年華，至今未嫁。如今，藍帝居然提出，要和雪麟國交好的建議，并要将洛溪公主當作最尊貴的禮物，送給檩王。
這樣的誠意，我想他也清楚看得到。
“小姐，你要不要去勸勸皇上……”環兒頓了頓，不再繼續說下去，似乎不想看我難過。
暗暗一笑，我不說一個字。
其實，我不想見到，如今誰像誰低頭，誰像誰妥協的場景。不過，兩國可以恢複平和，不再交戰的這一幕，倒是我所想見。
大丈夫，能屈能伸。若我沒有站在這皇後的位置之上，我也許會贊成，大哥的舉動。他是天子，相信他也察覺得到，檩王的野心，将大勢已去的淩雲國吞吃入腹，是遲早的事。
所以，這是為天下百姓謀得，最後的福利。
用犧牲，一位公主的方式。
大哥他，最終還是懂得，為百姓考慮。不可不說，這樣的方式，也是深思熟慮之後，才作出的最大讓步。
但是，心口處，驀地傳來一陣心酸。
昔日尊貴的公主，若是遠嫁而來，也只能委屈當個貴妃而已。更何況，這深深幽宮，在這曾經敵對的國家，她不會快樂。
“在想什麽？”
肩頭，傳來一陣熟悉的溫度，我微怔了怔，默默擡起眉眼，迎上那一雙淡然的眼眸，輕輕搖頭。
他，是何時進門，我居然都不知道。可見，我想了太多。
“臣妾最近，常常失神，還請殿下不要見怪。”淺淺一笑，我站起身來，迎上他的方向。
“是為了藍帝主動結親之事吧。”他眼眸之中，閃過一絲淡淡笑意，毫不婉轉，說穿了我的心事。
收起臉上的笑意，我語氣平靜。“殿下你都知道。”
“朕推掉，不就什麽事都沒了？”他噙着嘴角的笑意，審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但是我知道，這件事，沒有這麽容易解決。
看來，他還是想要将淩雲國緊握手中，成為他天下的一部分。至少，在他眼中，沒有和平相處這樣折中的方法。
他注定要，成為一方霸主。
但是拒絕了大哥這樣的提議，就意味着，我遲早要見到，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結局。
他黑眸半眯，在我的沉默之中，微微蹙眉，低笑一聲。“莫非，皇後要朕，把洛溪公主娶回來？”
若是娶了公主，至少可以保住淩雲國，兩國結盟，沒有哪一方，必須成為手下敗将，亡國之奴。
這樣的結果，是不是比較好接受？
我的心，頓時陷入兩難。
我平靜地望着他，什麽話都不說，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非要這樣不可嗎？”
非要，不給他半點回旋的餘地。非要，将他逼得無路可退。非要，讓他失去國家，失去天下，失去所有嗎？
他，頓時看清楚，我的眼神，讀懂了我的想法。“皇後的意思，似乎當真要朕與淩雲國結盟，把那位公主娶回來。”他的黑眸一沉，臉上呈現幾分肅殺之氣，袍袖一揮，身上冷意橫生。
他眼中，是怒氣，語氣之中的，是怒意。
他眼眸一擡，冷眼看我，眼眸之中少了幾分溫柔的溫度。“實現霸業，是朕的理想。”
我點點頭，垂下眉眼，輕輕吐出一句。“臣妾明白。”
頓了頓，他俊眉緊蹙，丢下一句話，面無表情。“在朕的字典裏，沒有委曲求全這一個字眼。”
“早年成為質子的時候，朕就發過誓，無論是域國，雪麟國還是淩雲國，都将是朕的天下。江山大統，是朕的心願。”如今，雪麟國國力強盛，早就有了吞并淩雲國的胃口，這一點，我自然曉得，淩雲國周邊四洲，盡數落在誰的手中，我全都清楚，只是對于他暗自作出的舉動，沒有多問一個字。
因為，我下定決心，要站在他的身邊。
其實我也清楚，那一日，遲早要來。
“如今，朕卻在皇後眼底，看到了一絲遲疑。”他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只是，有些許沉重。
“若是朕答應娶回這一位公主，這背後的含意，便是朕要保證，留下淩雲國，兩國成為盟國，不再有争端。”他頓了頓，眼眸暗暗變得深沉。“這筆買賣，賺的人是藍喬，虧的人，卻是朕。”
我笑着點頭，只要他想，他從來都不缺女人。他亦不在乎，對方是否身為高高在上的尊貴公主。
雖然，那是藍帝和淩雲國的最大讓步，可是他，不在乎。
“淩雲國，朕勢在必得。”他冷眸一眯，語氣更加堅定了幾分，天生的王者氣概，不容置疑。“所以，剛才皇後的問題，朕可以給你答案。”
認真地看着我的臉，認真地吐出這一句，我在他的答案之中，找不到半點的敷衍。“非要這樣不可。”
我微微側過臉，心中一片黯然，最高的地方，容不下兩位天子，弱者，遲早要被強者掠奪者，擁有的一切。
從太高的位置摔下來，結果是……粉身碎骨。
我默默閉上雙眼，他要做什麽，我都不會阻攔。即使，他有成為霸主的野心，我也無能為力。
“這個世界，原本就沒有什麽公平可言。”他輕柔地扳過我的肩頭，要我直視着他的雙眸，緩緩說道。“天下社稷，向來都只有強弱之分。”
我默默揚起嘴角的笑意，輕抿着雙唇，微笑着點頭。“殿下會成功的，當然。”他胸有成竹，他的身上，俨然亦有帝王的威嚴和氣勢。不說有十足的把握，至少也有九分。
這，只是天下的争奪。也許，跟個人恩怨，根本就沒有關聯。
“朕若是一舉成功，第一個陪着朕分享這份喜悅的人，就是皇後你。”他緊緊扣住我的肩頭，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眼眸之中的暖意，一點點彙入我的眼底。“朕若是失敗，相信你也可以陪伴着朕，再苦難的日子，只要你陪着朕，就可以。”
“這一次，朕用了心。”
是，用了心，更不能容忍，對方向自己求饒，更不能容忍，對方殘喘一分，一定要，分出真正的輸贏。
他的眼眸一柔，壓低聲音，輕輕問道。“皇後，你會支持朕，無論朕有什麽樣的決定，是麽？”
我的雙眼，變得濡濕，最終，點點頭，算是回應。
如果他一定要成為霸主，我也應該還是站在他的身旁，陪他一統江山，而不是，要他妥協，要他點到為止。
愛一個人，到了奮不顧身。
我不能忘記，此刻自己的身份，是雪麟國的華陽皇後。
無論進退，無論成敗，都不能背叛皇帝。對皇上忠誠，對國家忠誠，這才是皇後應當銘記在心的。
“無論結果如何，臣妾只求，殿下不殺他。”默默擡起眉眼，我噙着淚眼，望向他堅定的眼神，緩緩說道。
“好。”
他的神色變得複雜，點點頭，算是給我最大的承諾，否則，他不會願意，留一個後患。
我無法勸他，無法保住大哥的天下，如今，保住他的性命，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也許，也是最後一件事。
但願，他不會怪我。
縱然要怪我，我也無話可說。
漫漫長夜，我緩緩側過身子，眼前是無盡的黑暗，彎了彎嘴角，卻徒流下一行清淚。
他的手，暗暗探過我的腰際，準确無誤地握住我的手。
“朕不願答應他，不只是為了朕的天下，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你。”他幽幽地說了一句，語速徐徐。“到時候，我們中間多了一個洛溪公主，朕不想見到，那樣的場景。”
“她身為公主，雖然她是以緩解兩國關系進宮，卻是朕的難題。朕既不能把她打入冷宮，也不能光明正大冷落她，要朕敷衍，去接受她，朕卻不想這麽做。”
我默默轉身，而對着他，想象着他此刻的表情，是否依舊溫暖如往昔。“是臣妾欠考慮，令殿下生氣了。”
我又怎麽會，不知道他為我考慮的心？我們都知道彼此心中，這份愛，從未停過。即使，看起來，早就風平浪靜。
“所以，殿下，做你想做的……”
一直忘了說，我其實有多感動。
若是他沒有野心，沒有抱負，沒有渴求，那就不是東方戾，我很清楚。
這一次，不會有任何的轉機。
這個難題，必須要今早作出選擇。
他驀地緊緊握住我的手，像是要證明一些什麽，不能改變。“這次，斷斷不能後悔。”
“臣妾……”驀地閉上眼睛，我緊緊依偎在他的胸膛前，聲音之中，再無一分暖意。“不再後悔。”
這次，也容不得我回頭了。
翌日。
伸出手，在桌邊的碟子裏摸到一顆酸梅子，我暗暗送入自己的口中，翻看着師傅送來的律兒最近謄寫的詩詞，四歲的孩子，字體端正，已經頗為難得。從字體之中，已經可以辨明，一個人的性格為何。
想必，他會是個正人君子。
視線，最終移向懷中的影兒，她長長的睫毛，在眼臉上迎上一些陰影，肌膚白晢，吹彈即破。紅紅的唇兒，令我不禁低下頭去，親吻着她的唇，她的臉頰。
她從夢中醒來，看到是我，笑着，雙手輕輕揮舞。
“影兒，你在夢中，見到了什麽？”笑語着問道，但是她不會回答。我含着笑意，輕輕拍打着她的背後，視線，最終飄落在不遠處。
“環兒。”
我轉過身去，輕輕吐出這一個字眼。
“小姐，怎麽了？”她盈盈笑着，柔聲問了一句，眉眼之中，我看不到一絲難過。
沉下氣來，我面無表情地望着她，低聲說道。“皇上的意思，已經昭告天下了，想必你也知道了。”
“若是……”若是之後，當真淩雲國被雪麟國吞吃入腹，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淩雲國天子的存在了。那麽，也就不會有，她的小皇子，相繼命運多舛，這是必然。
“奴婢明白。”她點點頭，依舊微笑着，眼眸之中，卻有什麽，漸漸濕潤了。
我抱緊懷中的影兒，眼神一沉。“風雲變幻，這天下，勢必要得到大統。”天下太平之前，必須犧牲多少人，我們都永遠不會清楚。
“你有什麽請求嗎？不妨說出來，雖然，我不一定可以幫得了你。”但是，若是可以幫她一把，我也不會吝啬，自己手中的權力。
“多謝小姐體恤。”她輕輕跪倒我的身前，語氣黯然。“若是當真走到哪一步了，奴婢會有請求的。”
“那好，一切，就等到那時，再說吧。”我點頭回應，想要用微笑面對她，最後，還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沉默了半響，她緩緩擡起眉眼，嘴角的笑意有些許的苦澀。“無論小姐作出什麽樣的決定，奴婢都會跟随的。”
“即使，那個人再也不是天子，也沒有關系嗎？”我伸出手，輕輕覆于她的手臂之上，心中不無怆然，暗暗問道。
“若是他不再是皇帝，只剩下他一個人，你願意去陪伴他嗎？還是，當真不會再回頭，當真死了心？”
她臉上的笑意，敷衍而軟弱，卻再也，不願給我一個答案。
也許，她的心，也不清楚吧。
“環兒，如今，我只是要說一句話。”默默低垂眉眼，不想看她的命運，猶如秋日落葉。“你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力。”
她彎起嘴角，眼眸依舊清澈，一如往昔。
下一刻，淚水已經洶湧。
委屈的時候，只有我陪着她，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們互相明白，彼此的苦痛，彼此的無奈和苦澀。
“若說奴婢放下了，小姐就讓奴婢留在你的身邊，不可以嗎？”
“說謊，你又在對我說謊了。”望着眼前噙着淚眼的她，我縱然是不舍，但是還是想要把她，送到更好的地方，不能看她的容顏和心，被深宮的歲月，一分分磨光。
“我知道，你還放不下他，還放不下自己的孩子。”
聞言，她淚流滿面，即使每天說服自己，心不會痛，但是，痛苦卻與日俱增。自己，終究是沒有大智慧，終究只是一個被情所困的最平凡的小女子。
“是，奴婢會覺得分離很是難過，但是更不想見到我們勉強在一起，兩顆心，卻永遠隔着很遠的距離。”
她在我懷中，痛哭流涕，第一次，哭得那麽狼狽。
我的手，輕輕撫上她的後背，我知道她有多難過，那麽放不下，卻又逼自己，不去回頭。
深夜。
“藍帝知道了朕的決定，想必一定會先下手為強。”身後的聲音，在黑夜之中，透露出一絲冷淡。“也許很快，朕就将派兵出征。”
我點點頭，卻沒有說話，算是回應。他提前告訴我，也算是要我作出一個準備。
到時候，不至于太驚慌失措。
“晚兒，還有十餘日就要臨盤了吧。”他沉默了半響，我的手邊傳來一個溫度，察覺到他的幾分柔情。
“是，殿下。”身子越發沉重，但是，卻不得不去擔憂，之後的那些事。
他輕輕翻過我的身子，小心翼翼的舉動，生怕傷了我，語氣一沉，丢下一句話。“只有我們的孩子，才能成為太子，成為儲君，繼承朕打下來的這一片大好江山。”
我沉默着，緩緩閉上雙眼，明白他的心意，這樣就夠了。
“這天下，朕要與你分享。”
聞言，心中傳來一陣異樣的情緒，環着他腰際的雙手，再度緊了緊。嘴角的弧度，暗暗揚起。
半月之後。
我，順利産下一名男嬰，他也是，這雪麟國的皇長子。
取名，觀雲。東方觀雲。
宮中，無疑是添了一見大喜事。
宮外，沙場之上，血雨腥風。
環兒将襁褓中的孩子，抱到我的身旁，我默默望着他的眉眼，望着他緊閉的雙眼和薄唇，這些位置，與他那麽相似。
微笑着，擡起眉眼，望向伫立在身旁的他，抿唇一笑。不想去揣測如今的自己，是否面如白紙，一臉疲憊倦色。
在他的黑眸之中，我卻看到了，清晰的淚光。“朕的皇後，辛苦了。”他此刻的溫柔，卻不是僞裝，是貨真價實的柔情和真實的情意。
那一刻，心一分分被軟化。回以一笑，伸出手，望着他緊握不放的手，感受到他的力道。
心中的聲音，那麽回答。
為了所愛的人，做任何事，都不會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