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這幾日,你的精神頭似乎很好。”環兒輕輕扶着我的身子,陪我走到後花園,微笑着吐出這一句話。
“是啊,很好……”又是一個明媚豔陽天,我淡淡說道,語氣平靜。
“奴婢聽其他幾個姑姑說,不少聰慧之人,學語說話,都比常人晚些,想必琉影公主也是這般如此。”
聽得出來,她在認真地開解。
“我明白,也許這孩子開竅的時間,晚了些。”望向湖面之下自顧嬉戲的錦鯉,提起裙裾,安坐在涼亭之中,緩緩說道。
“你的心中似乎還有顧慮,想說什麽,就問吧。”撇過一眼,我的目光幽深,環兒陪伴在我身邊數年,我自然清楚她不自覺輕咬嘴唇的小動作,代表她有事不明白。
“淩雲國不複存在了,那麽……”她默默垂下眼眸,停下來了,不知該不該繼續問下去。
我輕輕嘆口氣,卻維持着臉上的笑意,繼續說下去。“我請求皇上,封他為淩洲郡王,皇上也答應了,往後他與王朝貴族無異,榮華富貴,是少不了的。”
我可以為他做的,并不多。從天子到郡王,距離何止一步之遙。我畢竟,無法保住他天子的威嚴和尊貴,不讓他成為落敗寇賊,不讓他成為泛泛之輩,已是我可以做的極限。
雖然身為皇後,若是幹涉朝政,亦是不少的罪名。我不想,落人口舌。
“聽說,明日他就會來王朝接受加封了,你想不想見他一面?”微微垂眸一笑,我默默抖落手中的魚食,面容祥和。
“小姐,奴婢只想做個與世無争的姑姑罷了。”她淺淺一笑,眼眸依舊維持着當年的清淺盈亮。“那些事,早已如同前緣前世,應該擱淺了。”
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我輕聲問道。“就連那個孩子,也不想見一面嗎?”
擡起眉眼,沒有等到她的回應,避開她的沉默,我繼續問了一句。“他,叫什麽名字?”
“連捷。”
在她念着這個字眼的時候,我察覺到一絲惆悵,暗暗劃過她的眉眼之處,徒增悲傷。
“環兒,你希望那個孩子長大之後,卻根本不知道,誰是他的娘親嗎?真的放得下?”無奈地搖頭,我柔聲問道。“你并不是六根清淨的信徒,何必把前緣,一次斬斷?”
“人生之中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既然不能在一起,就不該去多管多問了。”她站在我的身旁,語氣輕忽,像是看透這世事一般,再也不會改口了。
再三試探,她還是這般執着,我似乎不該繼續談下去了。若是她把過往當成是随風而去的美夢,其他人,又能奈何?
“起風了。”她幽幽地吐出這三個字,展開手邊的墨綠色披風,輕輕披在我的背部,動作輕柔。
“該放下的人,是他……”
這一句話,說得極輕,一陣微風襲過,吹散一地。
我眼神一暗,明白環兒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手驀地輕顫,頃刻之間,手中的魚食,盡數灑落湖面,引來十餘條錦鯉,争先恐後,打破最初的安靜。
翌日。
我并沒有出席加封的儀式,只是用身子微恙的借口,推脫了。說不上是十足的借口,要我用十分的精神和力氣去維持一個時辰之久的儀式,我也頗有些頭痛。
其實,如今我們各自相見,想必也不無尴尬。
距離中秋那夜,已經隔了許多時間了,我們都不必逼自己去追憶,當時的心情。
舉行完加封儀式之後,已是黃昏時分,想必,他不會逼大哥連夜趕路,定會留他在宮中一夜,明日再走不遲。
這是禮數,也是周到,雖然,也許他并不願意。
“娘娘,皇上要奴婢問您一聲,身子有無大礙,如果身子不便,就不必去幽殿赴宴。”
一名眉眼清秀的宮女,向我行了禮,嗓音清甜。
我微笑着,點點頭,緩緩說道。“替本宮推辭了,本宮想早些歇息,請皇上跟安樂郡王,表達本宮的歉意。”
安樂郡王,失了他的天下,底限是他的子民不會因此而失去原本的安樂,似乎不無諷刺之意。表面的光線安樂,心中卻盡是屈辱吧。但是,還要這樣活下去,不是嗎?
“小姐,你還是不去嗎?”環兒的聲音之中,失去了原本的暖意,只聽得到苦澀和艱難。“也許,那個人很想見你。”
“若是我曾經是他的困擾,我便該狠心下去,再也不見他。”我頓了頓,轉過身,步入羽衣宮。“這樣,才是真正為他好。”
夜色,漸漸深沉。
“皇後娘娘,皇上在書房批閱奏章,請您早些就寝。”
門邊,傳來宮人的聲音,我默默放下手中的書卷。環兒随即扶我起身,柔聲說道。“小姐你也乏了,不如奴婢服侍小姐沐浴更衣,早點歇息。”
我點點頭,沒有拒絕,沐浴之後,換上一襲寬大的米色袍子,帶着一身茉莉花的悠然香氣,安靜地坐在銅鏡之前。任由環兒站在我身後,拿起玉梳,緩緩梳理着齊腰長發。
兩個人,再無多說一句話。
沉默,壓得人胸口有些微微的疼痛。
我們很相似,彼此都不再去觸碰,之前那段過往。
不知過了多久,我淺淺一笑,抓住她的手,望着鏡中的她,說道。“我想睡了,你也下去吧。”
“小姐,記得喝藥。”她的視線,落在桌上的藥碗之上,眼神一暗。
我笑着點頭,目送着她離開的身影,脫掉繡鞋,坐上床,兩個孩子都已經陷入安睡,我也覺得輕松許多。
驀地,桌上的燭火,瞬間熄滅徹底。
我的眼底,映入一片無盡黑暗。
我很清醒,睜着雙眼,冥黑憂悒的眼眸之內,對着眼前的虛無說道。“你還是來了。”
“是。”
一個字而已,簡潔明了,毫不拖泥帶水。只是我們彼此面對,卻帶着一分,不熟悉的,生疏的距離。
腳步聲,似乎故意放輕,我卻沒有太多的驚愕,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料想到,會有今夜之事。我坐在床沿處,頓了頓,最終赤着腳走下床,語氣平靜。“大哥你,我幫不了你太多,我明白,你會恨我的。”
對方的聲音,聽不到掙紮,似乎,毫無情緒。“就算是我會恨這世上所有人,也斷斷不會對你,心生恨意。”
聞言,我彎起嘴角,笑得苦澀。“只是大哥的這份情誼,晚兒永遠無法回報。”
“為什麽,我們非要走到這一步!”他驀地吐出這一句話,語氣冷沉,我緊緊咬住下唇,纖細的脖頸處,已然加了一分力道,扣住脈門。
但是,他的聲音之中,我依舊聽不到,半分怒意。
這,才是我真正害怕的。
他一直,放不下。才是,他真正的夢魇。天下,感情,都放不下。
“也許……是上天注定吧。”我淡淡一笑,在侍衛察覺,趕來羽衣宮之前,我的心中,再平靜不過。
“身為郡王,雖然榮華依舊,但是若無帝王傳召,便不得邁出淩洲一步。”換言之,很大可能,我們這一生,也許都無法見面了。
眼淚,緩緩滴落臉頰,心中的情緒,早已說不清楚,到底是出于悲傷,還是什麽……
“你……”
“沒事。”我暗暗揚起嘴角,試圖鎮定面對。“只是對大哥,還是心有虧欠。”
下一刻,羽衣宮門前,亮起一片火光。
“若是大哥沒有十足的把握,晚兒還是勸你跳後窗離開,若是他們問及,便說在宮中走走。這樣,就算殿下不相信,也自然治不了你的罪名。”我急急說道,時間容不得我再遲疑。
聽得到,他的笑聲狂浪而苦澀。“要救我嗎?”
“大哥,若是沒有把握,便不能沖動,否則,我也救不了你。”宮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火光在窗戶上搖曳肆意。我壓低聲音,緊蹙眉頭,說道。“但是,如果大哥已經打定主意,要挾持晚兒,便可以得到大哥想要的,晚兒也會配合。”
“我不會一個人離開,如果非要走,我也要将你帶走!”
他低吼一聲,語氣已經不耐,像是壓抑已久的痛苦,就要逃出牢籠,任何人,都無法壓制得住。
“大哥,太晚了。”我幽幽地吐出這一句話,眼神漸漸黯然。“他們,很快就要來了。”
房門,驀地被大力推開,我冥黑的眼眸,漸漸映入一片火光,随即,在一隊侍衛前面,我看到了冷沉着臉的他。
他是早知藍喬有這樣的打算,所以故意不到羽衣宮,将計就計。其實,卻是在等待這個機會,将藍喬治罪,一了百了?
我清楚,我不該懷疑他,但是,要我去相信一向心思細密,善于運籌帷幄的他,對此事一點也不知曉,卻也不易。
“藍喬,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嗎?”他冷淡地開口,俊眉微蹙,視線卻沒有移向我的方向。
“郡王的頭銜,我可以不要,整個天下我都不要了,但是她,我一定要帶她走!”身後重如洪鐘的聲音,一刻間刺穿我的耳朵,心底處,隐隐作痛。
聞言,他的臉上,依舊平靜肅殺,黑眸之中,驀地閃過一絲明銳的光芒。我的心驀地一緊,那是殺氣,他居然有了殺氣!“帶她走?她是朕的皇後,雪麟王朝的皇後,你帶她走,用意為何?”
我的大哥,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到底處于如何的險境之中!安樂郡王他不屑,難道想要成為大逆不道的罪人嗎?
他默默望着我,眼神漸漸深沉。“要救她,把她從你這個陰險小人手中,救出來……”
我緊蹙眉頭,這些話,大不敬,足以身首異處。
他的冷眸一眯,視線在掠過我的臉上的那一刻,有些許的停頓。“救她?倒不如想想,如何救你自己。”他身後的侍衛,蓄勢待發,大哥想必插翅難飛,今夜,注定死路一條。
“大哥,你真的想死是嗎?”我壓低聲音,以極輕的嗓音,低語一句。
他微微蹙眉,眼眸之中的神色,複雜而躊躇。
“非但你走不出這深宮,就連我,也會一同喪命。”我側轉過臉,冷眼看他。“堂堂一國之母,深夜之中,房內多一個男子,這樣的罪名,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
“既然大哥這麽想死,那麽晚兒也陪你一道赴死,這般,是不是就是你想見到的結果?”這般說着,驀地擡起眉眼,卻看到站在對方的他,眼光幽深。
大哥微怔了怔,語氣苦澀難耐。“這樣的慕容晚,好陌生。”
是,就算陌生,我還是想要挽回一切,不讓今夜發生之事,成為罪證,成為置他于死地的铮铮證據。
“是,大哥你不是神人,無法以一敵百。所以,這一次是冒險,你沒有半點勝算。”我眼眸一沉,丢下一句話。“你若是想要玉石俱焚,那麽好。”
“用力。”我面無表情,用只有我們聽得到的聲音,吐出這兩個字。
喉間,驀地加大了幾分力道,我知道,自己是在拼死一搏。博的是,大哥活下來的機會。用的是,殿下可以忍耐的底限。犧牲,我一個人。
“晚兒……不想看到大哥死……就算什麽都沒有,你還是要活着……”
喉間傳出腥甜的味道,呼吸緊窒急促,我的眼角,暗暗淌下一行清淚,唇邊,逸出些許溫熱的液體,我在那個人的眼中,清晰地看到,妖嬈的血色。
“藍喬,你還不放手!”他驀地低吼一聲,雙眼充血,宛如一頭被惹怒的野獸。
“你們還不退後?想要看到,她死在我手裏?”大哥冷笑一聲,一步步,走出房間,只是我清楚,他掐住我脖頸的手指,并沒有如方才一般,用了太多的力道。
對,就是這樣,他才可以全身而退。我替他求來的安樂郡王的位置,他卻不要,如今,卻落入如此這般田地。
不得不說,造化弄人。
殿下雙眼淩厲,只是視線緊緊落在我唇邊的血跡之上,緊蹙眉頭,最終沉默着,揚起了手。身後的弓箭手,看到主子的手勢,一瞬間放下了手中準備好的弓箭,否則,等待大哥的,便是萬箭穿心吧。
我默默望着他,雙眼哀恸,我終于,不夠狠心,不夠鐵石心腸。
大哥一手扣住我的脖頸,慢慢向後退着,之間殿下利眼一沉,吐出三個字。“不要追。”
宮牆邊。
他退到假山之後,最終松開了對我的牽制,緊緊扣住我的手腕,微笑着說道。“我終于可以帶你走了。”
我驀地揚起手,狠狠揮了他一巴掌,他臉上的笑意,僵在嘴角邊,随即,眼中的熾熱,一分分消褪。
要他,徹底清醒。
“帶我走?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早已不是當初的慕容晚了。為什麽你還要沉迷在過去,為什麽還要這樣為難自己,為難別人?”我的聲音,漸漸哽咽,我不想看他,再繼續沉淪。“當初中秋之夜,我以為,你可以忘記那段過去,可以高高興興地當你的淩雲國天子。”
“為什麽,你非要這麽做?你是想要毀了自己嗎?”我的手中已然沁出了汗,整個身子止不住輕輕顫抖。“你以為,在這王朝之中,要保住一個人的性命,很簡單嗎?”
言下之意,我想他會明白。若是當了幾年的天子還不明白,我無話可說。
這世上,握有最大權利之人,是皇上,不是皇後。
“就算我跟你走了,又可以改變什麽?我并不愛你。”語氣一沉,我的心中不無怒意。“更何況,這深宮之中,有我的夫君,有我的孩子,有我的家。我,怎麽可以離開?何時開始,在你眼裏,慕容晚竟是如此無心之人!”
“為什麽,你還不明白?”
眼淚,終于忍不住,宣洩而出。不愛,卻想要保住他,而不是摧毀。
“這次,明白了。”他的臉色慘白,一個字一個字吐出口,神色有些許的惶然。
“再清楚不過了。”
他驀地轉過身,決然的身影驀然一僵,沒有回頭看我,淡淡說道。“是我辜負了你的心意,之後,我們不會再相見了。”
他一躍而起,淡青色的衣角,擦過我的眼簾,最終消失在高高的宮牆,我最終難掩心中的苦澀和哀恸,重重咳嗽起來。
心口一陣絞痛,這樣的症狀,突然令我想起,當初患病的娘親。
心中,驀地一涼。
下一刻,身子一軟,暗暗滑落,撲向冰冷的地面。
青色的帳幔之內,她平靜地躺着,寬大松散的袍子,更加映襯着她的纖瘦,她的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弱不勝衣。
她默默睜開雙眼,雙眼有些許氤氳,随即變得清晰。“皇上。”
“讓他跑了。”如果自己要抓,絲毫不是難事,他像是随意說出這一句話,為的卻是要她安心。
他清楚,藍喬對晚兒的情誼,雖然不能容忍,容忍的辛苦,他還是熬到至今。他知道,藍喬進宮,也許不是為了加封這麽簡單。但是,卻也是在試探,他是否當真已經死了心,安然當他的安樂郡王。
沒想到,那個人,最終還是沒能忍耐住。
甚至,藍喬居然動了心,想要帶她走,居然還要挾他?而且,用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皇後?!當時的自己,的确就快頻臨瘋狂的邊緣,失去最後的理智。
直到……他看到,鮮血淌出她的薄唇,那般妖冶,宛如夏夜的紅薔薇,令人止步不前,不敢去暗自采颉。
害怕的,不是薔薇傷了自己,而是怕,薔薇被人所傷。所以,他要身後的手下,放下兵器,也沒有随即追上去,為的是,不把那個人逼得太緊,免得他,傷及無辜。
“林太醫來過了。”他暗暗丢下這一句話,我的心卻驀地一沉。那麽,他知道了嗎?
“說是短促凝滯,內傷又發,好好調養一陣子,就可以好了。”
聞言,我才暗暗舒出一口氣,擡起眉眼看他,心中不無歉意。
既然她不想說,那他也不會主動點破,如果這樣,她可以更加安心的話。眼神一暗,他揚起嘴角溫柔的笑意,輕輕執起她微涼的手,說道。“他不該,做這樣的要挾。不該,和當初的仇逸卓一樣。”
此刻的他,自然不會希望聽到,我為大哥所說的任何一句話,畢竟,他的确是犯了錯,必須為自己所做的,負責。
雖然,我不清楚,他之後會逃到何處去,是否四海為家,會過着怎樣的生活。方才可以護住他一命,已是難得了。
“累了吧。”他淡淡一笑,卻不再提起今夜之事,神色再平靜不過。
我的喉間一陣苦澀,默默望着他的那一雙眸子,幽幽地說道。“殿下,錯的人,是臣妾……”
“你被那個人所傷,被他要挾,又何錯之有?”他生生打斷了我的話,輕笑出聲,眼中卻驀地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我以為,就算渾渾噩噩,就是庸庸碌碌,可以給他一個安定的身份,雖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壞。”
“但是……”默默閉上雙眼,我沒有想過,是這般的結局。
“該放下的人,是他……”
環兒之前冷淡的這一句話,卻驀地令我手心沁出冷汗,背脊處傳來一陣冷意,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世的分離,來的這麽快,這麽,毫無退路。
就這樣罷,我說服自己,不去多想什麽,陷入睡意之中。
“林太醫。”
東方戾驀地站起身來,輕輕放下帳幔,走到門口處,望着跪倒在自己身前的林太醫,語氣冷沉。
“依朕看,皇後的病症,沒有這麽簡單。”
“皇上……”方才,自己替皇後說出那些不痛不癢的結果,皇上卻要自己跪在羽衣宮前,好好想想,到底要如何回答。
想必,自己如此笨拙之人,瞞不了英明神武的殿下。
“朕要聽到的,不是可有可無的廢話!”利眼一逼,他的聲音越發冷淡,一聲冷意橫生。“如果太醫院的太醫連治病救人的能耐都沒有,還妄圖隐瞞朕,還留着你們有何用?!”
語氣之中,掩藏了深意,林太醫的臉色愈發難看。
“是,皇上,微臣惶恐。”
看來,只能将自己知道的,盡數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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