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半晌,無奈燈光實在有些微弱,加上他一直背對着自己,莫憶蒼始終也沒看清他的面貌,只是微微看到了他穿着的不過是件普通的粗布麻衣,似乎并不是驿站裏使者的制服。
“這位小哥……”醞釀了許久,莫憶蒼咽了咽口水,大了些聲音,再次開口喊他。可是,還沒把話說完,那少年似乎是喂好了馬,碰巧轉身,與她四目相對。
沒想到那少年會突然間轉身,莫憶蒼吓了一跳,連連往後退了幾步。好不容易站定,定睛細細看去,那少年長得眉清目秀,一副斯文樣子,莫憶蒼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撫了撫胸口,安慰自己,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小哥,最近有沒有一位與我長得有些像的姑娘經過這裏啊?”莫憶蒼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眼中帶着些許期盼。
只見那少年不言不語,緩緩地走近莫憶蒼,眼中是絲絲迷茫,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搖了搖頭,示意着莫憶蒼。
聾子?就在莫憶蒼吃驚的時候,那少年背後的馬一嘶長鳴,旋即又吧唧吧唧吃起了食槽裏的草料,而那少年果真一絲察覺都沒有。
他真的是個聾子。
莫憶蒼依依呀呀比劃起來,指着自己的臉,又學着錦歌姑娘的樣子走路,只希望那少年能夠看的懂。這夜裏,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又沒個路過的行人,她也只能指望他了。
“姑娘,我站的近,你慢些說話,我能看的懂的。”原來,這少年是懂得一些唇語的,只因為天黑的緣故,他開始沒有看清楚眼前這個指手畫腳的姑娘在說些什麽罷了。
莫憶蒼笑了起來,她點了點頭,一字一句地,極其認真地說給那少年聽,“姑娘,和我像,經過這裏。”她斷句斷的有些可笑,以最簡單的詞語組合着,說得用力,只希望他能夠聽懂,然後可以告訴她一些有用的線索。
“沒有。沒見過。”那少年神色有些暗淡了下來,似乎有些不開心憶蒼這番舉動,他在這柳葉鎮生活了這些年月,從未有人這般對他說話,好像他聾得很厲害一樣。明明自己在白天與那些過客說話,誰都是看不出他是聽不見的人。
“這樣啊……”莫憶蒼沒有覺察到少年的變化,她也是一臉的失望,有些垂頭喪氣坐到了地上。
“怎麽了?你與姐妹走失了麽?”善良的少年心裏有一絲擔憂,一瞬就忘了剛才對她的一些計較,他也蹲了下來,有些關切地問她。
天黑了,這柳葉鎮是及不安全的。這裏到處都是叢林山樹,時時都會有豺狼出現的,他的工作也就是在這驿站裏守夜,以免驿站裏送信的馬匹被那些野獸給咬傷咬死了。如今這姑娘孤身一人出來尋人,他自然是要問問清楚的,要是驿站出了事情,他也脫不了幹系。那怎麽能行了?他還得靠着這點工錢讀書呢。
“呃……恩。”莫憶蒼本想着要解釋的,可是突然發現不知如何說起,她們的故事那麽長那麽複雜,還是算了吧。她對着少年點了點頭以示肯定,找姐姐,不失是個好的借口,但是,她并不是打算騙他的,只是不想與他解釋罷了。
“今天晚了,你還是回家吧。明日裏再找。”少年皺着眉頭,勸說着莫憶蒼。
“不,不,我一定要找到她。”莫憶蒼搖了搖頭,眼神堅定地看着少年說道。
“可是,你一個女子,不安全的。”少年有些擔憂,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不打緊。”莫憶蒼苦澀一笑,對着少年說道,“我再問問其他人。”
“這麽晚了,哪裏還有其他人,柳葉鎮到了晚上就沒有人會出來了,這山裏可不比城裏,有狼的啊。”少年說着,便伸出雙手做了一個餓狼撲食的動作,吓唬着莫憶蒼。
莫憶蒼自然是沒有被吓到的,她只覺得這孩子可愛,摸了摸他的頭,說道,“我不怕狼,我只怕找不到她。”三天期限,其實,她不是怕找不到她,而是怕她出了事故,雖說錦歌姑娘武藝高強,可是,那一日她眼神絕望,要是自尋短見了可怎麽是好?無論如何,沒有找到她,自己都是無法心安理得過日子的。
少年眼裏閃過一絲訝異,只因他想起了他的過去。
“有親人真好。”他開口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哀傷,也許是因為他正在變聲階段的原因。
莫憶蒼只是笑,她想告別少年,然後去往別的地方尋她,或許是在某個破廟,或許是在某個山洞,再或許是在某個農家,錦歌姑娘就在那安然睡着。她舉起手,在少年面前揮了揮,跟他說着“再見。”轉身的時候卻被一股力道拉住,那是一雙溫暖而又粗糙的手。
“這位姑娘,別走。”少年開口,聲音卻有些急促,他一心好意,卻反而不知如何開口了,“夜裏真的危險,你留下,明天早晨我陪你去其他人家問一問好了。”他擔心莫憶蒼以為自己別有用心,不由得加快了說話的速度,解釋着,“柳葉鎮我熟,只要你姐姐來過這裏,我就一定能替你問到消息。”
“啊?”莫憶蒼扭頭看着他拉住了自己的衣袖,沉默了。雖然是個少年,可是畢竟男女授受不親,擡頭細細看那少年的摸樣,倒也不像個壞人,她猶豫了。
是啊,這麽晚了,她難道還能一家一家敲門去問錦歌的下落麽?萬一真的碰上了豺狼虎豹可怎麽辦好?
“我叫路迪,這裏的人都認識我的。”少年加重了語氣,似乎在證明着自己确實是個好人,看着憶蒼的表情變換,他有些怯怯,突然後悔了自己莽撞的舉動,捏住她衣袖的手也不由得縮了回來,生怕她生氣,然後一巴掌狠狠地甩在自己臉上。畢竟,自己也不是個小孩了,十五歲,已經是男人了罷。
“謝謝你!我叫莫憶蒼。”莫憶蒼見那個叫路迪的少年局促不安,再次摸了摸他的頭,笑着說話。
“那我叫你憶蒼姐姐可好?”少年也笑,兩顆虎牙便露了出來,更可愛的是嘴角的兩邊也顯出兩粒酒窩。他的笑是純樸的,她仿佛似曾相識一般,不由得看出了神。
“憶蒼姐姐,你住在那屋裏吧,我在外面守着馬。”路迪的身後是黑燈瞎火的驿站,離驿站幾米遠的地方便是馬棚,而現在他指着的就是馬棚旁的一個茅草屋子,又小又簡陋,剛開始的時候,莫憶蒼還以為是個茅房。
也許這個茅草屋子就是路迪的住處吧,她随着路迪走向那屋子,門一推,吱呀一聲就開了,時不時有草落下來,擋在莫憶蒼的額前。屋子裏也沒油燈,借着月光看去,就只有一張簡簡單單的一個床,床上放着一疊打滿補巴的被子,雖然破,但是也還顯得幹淨。除了床,便什麽也沒有了,但是房子卻也不顯得空蕩,因為這茅屋子确實是太小了。
“憶蒼姐姐,家裏雖然簡陋了些,別嫌棄,總比你住外面的要好。”路迪自始至終都是看着她的,因為他要是背對着她就看不見她說些什麽了,可是他又想将棉被鋪開,讓她好休息,于是手忙腳亂的,頭扭着,看着莫憶蒼,手裏卻在抖着被子。
憶蒼覺得溫暖,上前幫他抖被子,“謝謝你,你睡吧,我睡外面,幫你看馬。”莫憶蒼與他說話時,都習慣性的放慢,雖然他看起來是個正常的孩子,但是她也怕她說的過快,路迪沒有聽懂,而這樣,極有可能會傷害到他的自尊心。
“你嫌棄麽?”路迪本是清明的眼睛黯淡了下來,他嘆了一口氣,眼睛裏有一絲薄霧籠上來,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許久都沒有人與他這般說話了。
很小的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只會四肢着地地爬行,他還記得家裏很窮很窮,父母只得帶着他和還在襁褓中的弟弟到烨城尋親。可是,才到了柳葉鎮,山裏的老虎便叼走了弟弟,自己的耳朵也被老虎弄傷,再也聽不見了聲音。父母顧不得手上的路迪,心急如焚地去尋弟弟,可是,那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他在路邊等了好久好久,只看見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父母與弟弟的身影依舊沒有出現,柳葉鎮的人可憐他,總是有好心的人送些吃的與喝的給他,他一直在路上等,靜靜地等着,偶爾諾諾呢喃,口中喊得只是“弟弟弟弟……”,久而久之,鎮上的人便喊他路迪。
因為他是路邊的小孩,總是喊着自己的弟弟。而他,也不記得了自己的名字,也習慣了鎮上的人喊他路迪。
漸漸地,他留在了柳葉鎮,他知道這是到烨城必經的道路,他在這等着自己的父母與弟弟回來。慢慢地長大,他知道也許父母和弟弟再也回不來了,可是他也仍然不願意走。耳朵因為傷,永遠的聽不見了,好在柳葉鎮的人樸實善良,他在好心人的幫助下,留在了驿站看馬。
“不,不是的。”莫憶蒼有些慌張,這孩子明顯是要哭出來了,她趕緊地坐在了床上,對着路迪安慰,“是我不好意思。”
路迪見莫憶蒼應了下來,破涕為笑,用力地點了點頭,雙手疊加放在臉邊,然後偏頭靠去,做了一個安睡的動作,轉身出了門,踏了出去後還不忘替她輕輕地拉好門闩。
莫憶蒼低下了眼睑,撫摸着有些粗糙的被子,口中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謝謝路迪照顧。”
呼啦一聲,她倒在了有些硬邦邦的床上,望着窗外皎潔的月光,路迪在馬棚百無聊賴的把玩着稻草,他的眼睛大而清明,有着孩子的童真與男人的堅韌,時不時地,他會起身摸一摸溫順的馬兒……
莫憶蒼嘴角噙着笑,心裏很久都沒有這樣溫暖了。路迪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孩子而已,可是,卻給她帶來了異樣的感覺。這些時日的壓抑與郁結,在這一刻仿佛統統地卸了下來。她呼出了一口氣,閉上了酸澀的眼睛,四肢的酸麻感漸漸地傳開,她終于開始犯困,她倦了,累了,而心,終于靜了。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善良的人。
比如說,路迪……
若有一天老死,她願在這裏死去,她的無心哥哥,一定會從這裏回來,然後到達烨城的莫家花園。
微微的睜開眼,有柔和的光線。印在眼前的是一張略帶稚氣的少年的臉,他微微笑着,有兩顆可愛的虎牙露出來,臉旁是深深陷進去的酒窩,清明的眼睛很水靈,像是早晨的水露一般剔透,一眨不眨的看着睡眼蒙松的莫憶蒼。
莫憶蒼還沒有習慣早上起來就被一個人這樣盯着,她猛地一拉蓋在身上的薄被,一臉的戒備,又是一晃神的瞬間,她才反映了過來,這是在路迪的家,昨夜他讓自己睡在了他的床上。舒出一口氣,莫憶蒼垂下了戒備地環在胸前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連連後退着的路迪。
他很慌張,一邊退一邊搖手,“別怕別怕,我才進來的。”
這是路迪的房子,他要是進來也是無可厚非的,不過看了自己一眼罷了,有什麽大驚小怪的,路迪聽不見,他當然得盯着看了啊。看着路迪小心翼翼地眼神,莫憶蒼有些愧疚地開口,“對不起。”
“沒,沒事啦。”路迪見莫憶蒼神色穩了下來才緩了一口氣,他用手搔了搔頭,有些憨憨地笑着,“憶蒼姐姐,驿站來人了,白天我不用守着,有時間帶去你去有人家的地方去問問了。”
路迪的眼睛四周挂着黑眼圈,莫憶蒼握着被子的一角揉了揉,心裏過意不去,他守了一個晚上,床也讓給了自己,一宿沒睡,怎麽好還麻煩他帶自己去尋人呢?想到這裏,她搖了搖頭,一字一句地開口,她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說話方式,“不用了,我自己也可以去,你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