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五
路遙看着黑鳥飛走, 偏頭看向從夜色裏走來的人,點頭微笑:“早!”
寂尾走近,仔細盯住路遙的臉, 下意識學她彎起唇角。
他很少做這個表情, 或者說他以前都沒意識到微笑是這樣細致柔軟的表情, 是以有些僵硬不自然:“早。”
寂尾天還未亮就出了修道院,連汲水的工具也沒帶, 就那樣滿心茫然又亢奮踏着夜色來到花店。
自昨天走進這間小店, 帶着那枝花回到修道院, 他就總也忍不住去想普通人眼裏的修道院是何模樣, 身邊的人是何模樣, 懷裏那枝花的模樣。
短短半天,寂尾突然無法忍受眼裏刻板單調的線條,他想要看到真實的世界, 想了解世界的真實。
夜晚, 寂尾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撫摸着放在枕邊的伯利恒之星,回想它在花店裏的模樣, 終于忍不住爬起來, 偷偷從修道院側門出來, 一路狂奔到花店。
夜色未明, 但花店散發出瑩潤柔和的光,像孤身矗立在幽暗深淵的引路星,吸引着寂尾不斷靠近。
終于,他又來到了店門前。
路遙側身, 讓寂尾進店:“今日來得可早,不挑水了?”
寂尾搖頭, 想到剛剛看到的景象,微微有些好奇:“你剛剛給了鳥一枝花?”
路遙給寂尾倒一杯熱茶,順帶奉上一碟前不久小姬送過來的早餐小食:“對,請它送一枝花給我的信徒。”
信徒。
神明需要信仰,花店店主是神,但是祂會送花給自己的信徒。
寂尾求道多年,好像從未見過這樣的神明。
他一夜未眠,又跑了一路,确實有些渴,又有些餓,微微拘謹地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有些驚愕的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視野變得寬闊豐富的原因,寂尾低眸凝望淺亮如蜜的茶湯,總覺得比他以往喝過的茶水都要香醇,回味幽深。
寂尾放下茶杯,開始吃早點。
路遙早上突然想吃港式腸粉,就在小吃店點了兩份,還順帶點了一堆其他小食。
晶瑩軟糯的粉皮包裹着肉沫和雞蛋、蔬菜碎,表面淋了鹹香微甜的醬汁,吃起來糯叽叽,鹹香滿嘴。
寂尾第一次吃這種早點,短暫的驚愕之後,風卷殘雲起來。
他像一株久旱的植物,突逢甘霖,只覺得茶水好喝,早點好吃,置身花團錦簇間,身心放松又舒暢。
太陽自東方緩緩升起,天亮了。
寂尾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幫忙收拾餐盤。
路遙沒跟他搶那點活兒,轉而拉了把椅子坐在靠門的位置,開始修剪處理鮮切花材。
花店在神魔界還沒開張,但路遙在街圈廣場發布了新店開張的內容條,有客人找她訂花。
反正是開門做生意,鮮花花期短暫,賣得出去,她也沒拒絕,昨夜就接了五單,全部得在今天做好送出去。
寂尾在修道院做慣家事,娴熟有條理,很快就收拾好,忙完也沒出聲,在一旁看路遙修剪花枝,好一會兒才嗫嚅出聲:“我來找你買眼球花。”
話音剛落,他低頭從衣兜裏摸出五支善惡簽。
路遙放下手裏的活兒,起身收錢,包了一盆眼球花遞給寂尾:“花期二十天,隔一天澆一次水,喜陰涼,別暴曬。花期一過,它會自然枯萎。”
寂尾小心翼翼抱着巴掌大小的花盆,跟路遙道謝,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
走出花店,寂尾抱着花盆往不名村的方向走。
這條曾經走過數千次的鄉野小道,在寂尾的眼裏如同新生,他從不知曉道旁的雜草有那麽多種類、隐匿在草叢下的野花竟不遜色花店的名品,生機勃勃,耳邊鳥雀啾鳴,滿目都是新鮮的東西
走到半路,寂尾舉目四望,眼球花提供的視野有限,望得稍微遠些,看到的還是他熟悉的線條,而視野之內的一切都絢麗鮮活。
寂尾微微嘆氣,如果沒有神道眼,他就不會生出成神的妄念,像普通人那樣活一生似乎也不錯。
偏有那麽一點希望,放棄又不舍,瞻前顧後,優柔寡斷,也難怪他苦修多年無法悟道。
回到修道院,寂尾還是習慣從側門進入,在門口遇到同門,對方提着空木桶,也是要去鑒心湖汲水。
兩人錯身而過,那同門忽而回頭,驚奇地看寂尾一眼,又四下張望,視線最終落在寂尾捧在手心的花盆上,看清那盆栽的模樣,微微皺眉:“你手裏是什麽東西?”
寂尾手心朝上,把花盆捧到同門眼前:“你是不是也能看到了?這是眼球花,我在鑒心湖畔的花店買的。”
***
神界,議事殿。
梵天不在,衆多主神聚在一起,殿中氣氛凝重。
衆神看向獨自從殿外走來的雪稚,為首的神明質問:“星辰女神呢?為何沒來?”
旁邊有人發笑:“祂神格都被廢了,聽說昨日氣不過,去了伏神殿,又遭弑神的監神留在弑神身上的護佑之物反傷,神力流逝無法遏制,如今怕是躲在哪裏等死呢。”
有被匆匆召回神殿,不明事由的神明低聲詢問:“弑神的監神就是天書預言裏的天魔?”
“弑神的神格那般穩固,神力又深不可測,連弑殺神明的罪孽都無法動搖,想象不出得是何種兇殘的存在能當祂的監神。”
“所以說是天魔啊,據說是可與梵天主神并肩的魔。”
“弑神為何會與天魔為伍?甚至奉其為監神!”
“雪稚,前日你與金越、逐繁到底去做了何事?為何會招惹上天魔,連星辰的神格都沒能保住?”
問話的是議事殿秘書官喜見,祂亦是掌管強運的女神。
受強運偏愛的下神、凡靈,氣運強盛,吃雪糕中再來一支的概率都比普通人高一倍。
衆神只知數日前,雪稚三人無故離開至高神殿,回來之時金越重傷昏迷,至今未醒,逐繁失去神格。
也是在當日,祂們追捕了十多年的弑神終于被伏神令伏住,關進伏神殿。
弑神進伏神殿的時間,比雪稚三人回至高神殿略早。
衆神原本意氣風發,正打算商議處置弑神失職一事。
弑神現世數千年,斬殺無數失職神明,在神界早就惹衆神忌憚又厭惡。
十多年前,弑神突然失蹤。
後來有傳言,祂被情愛所絆,愛上了一個凡靈,更加令衆神不恥。
笑談傳了一陣,有神明開始動歪腦筋,想以此為契機,動搖弑神的神格,找機會廢除弑神一職。
弑殺神明的神,就如深淵、信仰、死亡一般,屬于高階神位。
一旦在位主神隕落,或許需要等待漫長的年歲,才會出現新的足夠勝任弑神一職的神明。
但衆神密謀多年,一直未得弑神行蹤,直到三年前,意外得知弑神隐居在一方小世界。
不過那一次,祂們并未完全得手。
未曾想到數年後,弑神竟會被伏神令拖回伏神殿,并且虛弱了許多。
本來正該齊心協力按死弑神,金越、逐繁被野神所傷的消息随即傳來,甚至連天書都顯現預言——不久之後,将有天魔降臨神魔界,意圖踏平神界。
自大主神梵天登上至高神位,就很少有天魔降世,何況是這種顯現在天書預言上的天魔。
偏偏梵天不在,衆神彷徨不已。
強運女神喜見與下屬商議後,重重部署,只等天魔降世就地伏誅。
不曾想昨日逐繁硬闖伏神殿,弑神與天魔有關的消息抖露出來,那天魔竟已破魔成神,還是弑神的監神,神力之高深不可想像。
眼見着穩定住的局勢和人心,又浮動起來。
雪稚走到衆神面前,血紅的眼眸掃視一圈,丢出一個重磅消息:“逐繁已在拂曉時分隕落。”
強運驀地擡頭,逼視雪稚:“那日,你們到底去哪裏做了什麽?怎麽會招惹上赦天的監神,傳言赦天的監神就是此次降世的天魔,此言可真?”
雪稚有着和赦天相同的發色和瞳色,就連神力也如出一脈。
早有傳言,赦天若隕落,雪稚就是下一位弑神。
衆神連在任弑神都還沒拉下馬,未料繼任弑神已侍奉在梵天身側,是以衆神其實也并不待見雪稚。
雪稚垂眸:“此次降世的天魔确實是赦天的監神。不過諸位不必驚懼恐慌,梵天主神有令,天魔降世之日,祂必親臨将其伏誅。”
梵天就是至高神殿的鎮山石,有這句神谕,衆神輕撫心口,懸起的心緩緩放下。
在位數萬年之久的梵天,早就化作至高神殿諸神的信仰,祂們無條件信任祂,亦心甘情願侍奉祂。
來自神明的信仰,比凡靈的信仰更盛。
強運卻不滿意:“梵天主神在哪裏?”
雪稚搖頭:“梵天主神吩咐,議事結束,請桑格大人随我去一趟伏神殿。”
桑格,至高神殿的神醫官。
強運看一眼雪稚,又想到如今被囚在伏神殿的現任弑神,心下微哂:“本神還未見過弑神,待會兒随你們一起過去。”
什麽繼任弑神,眼前這個明明就是個仿冒品,請桑格前去伏神殿,怕是又要從弑神身上剝奪什麽,好把仿冒品裝扮得真一點。
***
伏神殿,八十一樓牢舍。
赦天背靠玄黑岩鑄造的牆壁,仰頭凝望上方的窗口,一心等待據說要來搶他的壞女人。
出現在他腦子裏的那個小東西特別愛說話,唠唠叨叨一晚上,講了很多壞女人的事情,他聽着聽着就忍不住上揚嘴角。
就很奇怪,明明想不起來壞女人的模樣,光是聽到和她有關的閑談,竟一晚上都沒感覺無聊。
說累了,安靜許久的圓夢突然提醒:“又有人來了,可能不懷好意,你要小心。”
赦天勾着脖頸上的項圈,頗為無畏:“我小心又能如何?”
圓夢系統嘆氣:“我忘了,你跟店主不一樣。你笨笨的。”
赦天:“……”
一神一統閑聊幾句的工夫,強運、桑格和雪稚已經出現在牢舍外。
桑格穿着代表醫官身份的銀袍,背着一只黑色的藥箱,祂一面拉開牢舍大門,溫和地跟赦天打招呼:“弑神大人,此次奉梵天大人的神谕,取一截您的神骨并一碗神血。”
圓夢系統大叫起來:“這是要幹什麽?憑什麽要取你的骨頭和血?不對啊,你的神骨不是都給路遙了嗎?”
赦天摸了摸黑袍包裹住的肌骨,淺笑:“或許她心疼我,沒有全部接受,還給我留了幾截。”
圓夢系統恨聲道:“煩死了!明明平時撈錢心狠手辣從不心軟,到你這兒就這也心疼,那也不舍,現在好了吧!要便宜這些惡神了!”
強運坐鎮,又有伏神令的禁制,赦天此時已如刀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桑格走到桌邊放下藥箱,打開後就開始挑選工具。
祂拿起一柄金色小刀,複又放下,選了一把更寬更鋒利的刀:“弑神與一般神明不同,還是用切魂刀更合适。”
圓夢系統驚恐地問:“切魂刀是什麽?”
赦天:“可切碎神魂的工具,被切得太多,我可能又會記不住她,到時你記得提醒我。”
圓夢系統快要吓哭了!
這裏真的是神界?
不是地獄?
桑格舉着切魂刀,朝赦天走近。
“啾——”
一道突兀但清晰的鳥鳴傳來,赦天擡頭,牢舍中衆神也聞聲朝牆壁上方的窄小窗口看去。
黑鳥落在窗口,蹦蹦跳跳叫了幾聲,歪着腦袋擠進來,又轉身回去,重新銜起被它放置在岩壁上的粉色花枝。
那花枝對黑鳥來說有些重,它飛得吃力,磕磕絆絆繞了一圈,路過赦天時丢下了花枝。
赦天不明所以,伸手接住。
用白色帶蕾絲花邊的軟紙包裹,柔粉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又在中間綁了一截清新的淺綠色緞帶。
深淵暗影的氣息瞬間鋪滿整間牢舍,如被深淵凝視。
強運、桑格和雪稚眸色皆微微一震。
铿——
一聲脆響,桑格手裏的切魂刀碎裂成片。
赦天腦子裏,滿是圓夢歡快激動的聲音:“是卡布奇諾玫瑰诶诶诶诶诶!!!路遙平時那麽直,有時候還挺騷,以前真是沒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