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才之和康公公在一邊,也無言可對,唯王繼先,抱着“悲天憫人”心态,還以為自己對花溶的勸解很有效,回到座位上坐下,喝一口粗茶,實在無味之極,便又悄然皺眉。
屋子裏沉默下來,康公公畢竟善于逢迎,立刻笑嘻嘻地開口:“自家們此次來,還有好消息要告訴二位,都差點忘了,您看,自家真是糊塗……”
他喊一聲,門外進來兩名大內的侍衛,拿着兩個匣子,打開,一只匣子裏面是一些貴重的藥材;另一只匣子裏,是百兩黃金。
“這是官家賞賜。官家知岳大人兩袖清風,家無餘財,是給岳夫人治病的……”
岳鵬舉立即謝恩。
花溶眼眶微濕,心裏原本淡淡的一點對趙德基的怨恨,到此時也完全散去。自己曾得他救命之恩,又得他挂念若此,也算不枉結識一場。
她看一眼岳鵬舉,岳鵬舉點點頭,進屋子裏拿出兩封書函,交給康公公:“煩請康大官将此物呈交陛下,多謝陛下天高地厚之恩義。鵬舉有負重托……”
康公公一看,這書函分別是岳鵬舉和花溶二人寫的。花溶那封,是詳細向皇帝報告自己出使金國的詳情,包括太後的近況以及邢皇後的慘死。而岳鵬舉那封,則是辭呈。
康公公看得辭呈二字,面色一變:“岳大人,你這是何意?”
許才之和王繼先也很是意外。岳鵬舉年紀輕輕,能晉升這樣的職位,是何等不易之事,可謂自己槍林彈雨換來的,許多武将,一生夢寐以求也達不到這個地位,何故輕易放棄?
許才之也急忙勸導:“鵬舉,你這又是何必?”
他跟二人淵源深厚,情急之下,真情流露,便不依官場習俗,只叫名字。岳鵬舉感激地看他一眼,鎮定說:“多謝各位大人的厚意。鵬舉并非是倉促草率行事,而是深思熟慮已久,辭職的原因,也在書函上寫得明明白白,陛下一定會諒解……”
“鵬舉,國家正是用人之際……”
“鵬舉敢不為國家效命?實在是妻子身患重病,鵬舉不得不自私一回。”
“啊?”
“實不相瞞,這些年,鵬舉已經厭倦了戎馬生涯,但求和妻子尋一塊淨地,舒心過活幾年……”
衆人立刻明白,這是他明白妻子時日無多,想用餘下的日子陪伴妻子。
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花溶,但見她依舊坐在椅子上,只靜靜地聽岳鵬舉說話,專注地凝視他,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甚至帶着那種柔和而寧靜的笑容。
因為如此,三人更覺心裏很不好受,仿佛目睹一朵花,慢慢地枯萎。
許才之忍不住,聲音有些哽咽:“既是如此,我就替你在官家面前求上一情,官家想必一定恩準……”
“多謝大人成全。”
王繼先卻很是不以為然,他雖然同情花溶,但天命難違,天子之事是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好男兒志在四方,竟然為一個區區女子而放棄大好前程,直是搖頭,暗嘆,難怪岳鵬舉清寒如此,原來是個迂腐又英雄氣短的庸俗男子。
這樣的男子,豈能成就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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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軍營寒怆簡陋,養尊處優的王繼先不想多呆,第二天就和衆人返回。
岳鵬舉夫妻二人将三人送到門口,許才之說:“二位請留步,岳夫人身子不适,就不用遠送了。”
王繼先看看花溶,搖搖頭,終究是出自醫者的心意,對她懷了幾分哀憫,只說:“自家一定如實禀報陛下。”
“多謝二位大人成全。”
康公公本來念念不忘的是想問問秦大王的下落,因為秦大王和他在那個妓院一別後,就再也沒有了消息。可是,他精明老練,深知秦大王追到軍中,原是要殺岳鵬舉,現在花溶傷成這樣,也保不準是不是秦大王下的手,而且當着這對夫妻,也不是問秦大王下落的時候,是以他雖然心癢難忍,終究不敢開口。
花溶雖然不知他的心意,但知他對秦大王很有好感,此時見他不停張望,便随意找了個委婉的借口,将他請到一邊,呵呵笑起來,低聲說:“康大官,秦大王已經回海上去啦。”
康公公見她主動提起秦大王,真是喜出望外,急問:“他什麽時候回去的?”
“早就回去啦。因為臨別匆忙,所以不及親自向您辭行。他說康大官待他熱誠,叫我若以後能見到康大官,就代為問候一聲。”
其實,秦大王根本提都不曾提起過康公公,但康公公聽得這話,簡直喜上眉梢,急忙說:“大王待自家,也是很熱忱的。”
衆人寒暄完畢,上路啓程。
馬車消失,岳鵬舉和花溶一起回屋,花溶嘆一聲:“真是多謝官家厚意。能千裏迢迢派人診治我。”
岳鵬舉微微一笑。他心裏,在這點上和妻子其實稍微有不同看法,官家此次派人前來,一定不止是“診治”這麽簡單,而是看花溶究竟是否真受傷;自己是否真辭職。
花溶見他這樣笑,一下明白過來他的心意,心裏一凜,自己現在如此,倒是沒所謂了,侍君如侍虎,若是稍不在意,得罪官家,岳鵬舉日子就不好過了。
她立刻說:“鵬舉,那就辭官吧!”
岳鵬舉第一次見她對自己的辭官抱着如此熱烈的支持态度,顯然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笑着點點頭。
康公公和王繼先坐一輛馬車,一上車,他見王繼先神色頗為悻悻,詭異一笑:“王大人不必過惱。”
王繼先哼一聲沒有說話。
太監,最是善于揣摩別人的心思,更何況,康公公已經目睹了王繼先連續幾個月的為人,他醫術高明,又得皇帝寵信,無論到哪裏,人們都會争着送上厚禮。這次,雖然是奉命前來診治花溶,但按照向來的“潛規則”,原以為也會收到厚禮,可是,岳鵬舉卻只送得當地一些根本不值錢的土産。
他哂笑一聲:“岳鵬舉這窮酸,是沒有任何油水的……”
“他已經為宣撫使了,真這麽清寒?本朝俸祿優厚,他是沽名釣譽還是真迂腐如此?”
“您有所不知,自家認識他夫妻好些年了,這二人,都是窮命,一根筋,岳鵬舉自不待說,所有賞賜均分給部下;岳夫人,她是放着貴妃不做,榮華富貴不享,卻拼命要嫁給岳鵬舉那窮酸……”
這是王繼先第一次聽到這段八卦,很是津津有味,連忙點頭:“原來如此,這種人,唉……”是以雖然不曾得到厚禮,倒也心平氣和下來,只說:“這種人,就是一輩子窮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臨安行宮。
趙德基剛退朝,就聽得小太監禀報,說康公公等歸來。
他立刻說:“傳他們到禦書房。”
“是。”
長途奔波,三人面上均是風塵仆仆。
三人跪下,趙德基說:“三位辛苦了,免禮。”
三人站起來,康公公先遞上兩封書函。兩封皆用軍中火漆密封,都是厚厚的。他看看封面上的筆跡,先拆開花溶那一封信。剛拆開,立刻看到一支金釵。正是邢皇後自殺前,要花溶轉交官家的。
趙德基拿了金釵,手一抖,急忙展開書函,長長的信裏,詳細寫了花溶出使金國的始末,包括宇文虛中等被扣留,以及一衆宋俘的生活情況。尤其是韋太後和邢皇後的情形,花溶并未曲筆委婉,更非一般大臣那種僞飾後的奏折,當是如實描摹慘況。讀到父兄姐妹的遭遇,趙德基只是微微皺眉,但當看到母親在金國的生活,畢竟是母子連心,雖然屈辱,但對母親并無責怪;而當讀到邢皇後的自殺時,趙德基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手握金釵跌坐在龍椅上。
三人早已猜知信上內容,但不知慘烈如此,見官家失聲痛哭,一個個吓得大氣也不敢出,也根本無從上前勸解。
趙德基哭得好一會兒,康公公上前扶住他,替他擦幹眼淚,見他拿着金釵,自言自語:“終是朕無能,朕無能啊!”
三人也不敢接口。
趙德基此時情緒已經稍微平息了一些,又拆開岳鵬舉的辭呈。這并非一封單一的辭呈,事實上是一封軍事奏折,上面詳細分析了如今宋金兩國的力量對比,以及金國內亂,死了那些大将。谏議朝廷如何部署兵馬,以應戰金人,收複兩河,營救宗室。信末,更列舉了自己走後,将任務交給了那些将領,以及各自将領的優缺點,具體如何,請陛下裁定。
趙德基看了奏折,雖然不得不承認岳鵬心懷坦蕩,在培養下屬時,毫無保留,盡心竭力,可是,母親妻子的遭遇,讓他原本想對金的和議,難得地變成了極大的憤怒,怒道:“國家多事之秋,岳鵬舉敢不替國家效力,卻為私事辭官……”
許才之小心翼翼說:“非是岳鵬舉不效力,而是花溶姑娘重傷不治,他夫妻情深……”
趙德基轉身看王繼先:“王大人,花溶究竟傷勢如何?”
“回官家,花溶傷及內髒,雖然不至于馬上斃命,但已成了廢人,終生不能再生育了。”
趙德基一怔。正如岳鵬舉所料,趙德基接到消息,本來對花溶的傷情是不相信有那麽嚴重的,以為他夫妻二人是因未能完成出使的任務,怕遭到責罰,故意逃避。因為許才之等人和花溶終究是故舊,是以他加派了自己最信任的醫官王繼先前去。王繼先跟二人以前素不相識,所以,他的診斷,自然是千真萬确,絕不會誇大其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