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晨光,太過美好。
披上一件銀色華袍,我默默站起身來,伸出蒼白的柔夷,輕輕打開房門。
幾場暴風雨之後,庭院之前的薔薇花,卻開得絕美。幾日大雨瓢潑,令人難受。
鮮紅的,緋色的,淺黃的,不同的色彩,包裹着骨子裏的尖銳和堅定,随風而舞,映入我的眼眸,卻是不同的姿态。
當夜那件事,我相信他并沒有再繼續深究下去,秘而不宣。若是深究,他的結果,只能已死負罪。
在沒有,第二種結果。
時間,已經過去一月有餘。
安樂郡王在回淩洲途中,突然染上惡疾,不治身亡。其身份地位榮華富貴,傳給遺下的兩位子嗣——長子,藍連捷,次子,藍天鼎。
我清楚,這是檩王的寬仁。
如此這般,昭示天下,給足了安樂郡王足夠多多的體面和尊嚴。同時,也不會涉及他的家人子嗣,沒有禍及太多人,可謂安排周到極致。
雖然我們并不清楚,他會在何處生活,但是他不屑這個安樂郡王的位置,我們各自明了在心。
以他的性子,再也不會回到郡王府了。
也許在他看來,是天下人負他,醫生不得志,徒增感傷介懷。
“如此,朕這麽安排,掩人耳目。但願,以後那件事,在也不會有人記得。”聽到他的冷淡的聲音,我默默側過身子,淡淡睇着他。
“殿下這麽做,臣妾感激不盡。”微微彎起嘴角,抿唇一笑,心中盡是黯然。
他伸出手,輕輕拂過我被風吹散的發尾,語氣平靜。“朕安排了,今日,朕陪皇後去行宮一趟。”
“行宮?”
他點點頭,久久凝視着我,眼神漸漸深沉。“林太醫說過,你的身子需要靜養。行宮景色宜人,就當作是散散心,對你的身子恢複有好處。”
擡起臉旁,我笑眼看他,心中盡是溫暖包裹。“好,殿下替臣妾着想,臣妾也不該推脫。”
“有什麽想要,卻還沒有得到的東西嗎?說出來……”他輕輕擁住我的身子,我卻聽到他不确定的聲音,下一刻,被風吹散,那麽虛幻。
我想要得到的,就在我的身邊。
我暗暗閉上雙眼,人不該太貪心,更何況我可以得到這些,已經太過幸運了。
知足者,長樂。
行宮。
“小姐,奴婢已經替你準備好了衣裳。行宮中的溫泉是天然而成,皇上吩咐了,要奴婢侍候小姐沐浴。”環兒淺淺一笑,捧着幹淨的華袍,走到我面前。
端起桌上的涼茶,我笑着點頭,抿了一口茶,随即站起身來,望向窗外的郁郁青色,身上再無一分趕路的悶熱,看來,這行宮的确是個避暑的絕佳地方。
我慢步走入溫泉館,褪下身上的華衣,裸足不如溫泉之中,環兒跪坐在一旁,環抱着花籃,灑落五彩花瓣,神色祥和。
溫熱的清水,滋潤着我的身子,我漸漸放松,緩和了越來越頻繁的心痛。很多人都說,娘親與我如此相似,相似的性情,相似的容貌,還有……這相似的病症。
娘親臨終之前,是那麽痛苦。每一夜,無法安睡,倚靠在床頭,雙眼幹涸,愁緒和病痛的折磨,讓她的臉上,毫無血色。
她的肌膚,幹淨的,蒼白的,甚至,透明的,像是不存在的幻象。下一刻,陽光普照的那一瞬間,這個側躺着的纖細女子,長發順滑,眉眼如畫,竟要化為塵埃,再無看不到了。
我的心驀地一緊,在幻象之中,卻驀地看清楚,那個女子的臉,變成了我的。夏日的陽光,落在我的身上,金色百花羅衣加身,庭院前,花影灼灼,薔薇,開得正好。
畫面很美,卻不知為何,多了幾分凄絕的顏色。
當自己也成為娘親的時候,才明白,當初的柳宛心,到底有多麽放不下。但是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這,是命。
若是想要與命運抵抗,便成了自負。
若是安于被命運覆蓋,卻依然軟弱。
一直,想要簡單過一生,自己的二十年風華,卻一點也不簡單。如此,任由愛恨,癡纏一生,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若是花朵綻放用去了太多的力氣,之後等待的時候,多的是凋零了吧,
我仿佛也是這般,用去太多的心思,用去太多的力氣,用去太多的謹慎,到如今想要安于享受的時候,卻似乎有心無力了。
氤氲,輕輕覆于我的肌膚之上,透出血脈的影子,我的肌膚在燭光之下,愈見透明清涼。像極了,當初的娘親。
漂浮的花瓣,落在我的手心,嗅着清晰的薔薇花香氣,情不自禁吐出兩個字。“好香。”
身旁,卻沒有傳來環兒的聲音,在我身邊,她很少會沉默。
驀地側過身子,卻看到伫立在一旁的人,不知何時,成了他。他身材俊挺,一襲寶藍色華袍,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默默俯下身,近距離看着我。
“殿下?你怎麽來了?”我的心中不無驚愕,低呼一聲。
他撇唇一笑,聲音低沉,口味暧昧。“美人出浴圖,不是朕想看,就看得到的,朕自然要珍惜了。”
“如果殿下想看,這天下自然多的是女子,想得到聖恩。”我淡淡一笑,默默沉下身子,語氣平和。
“還不出來,朕怕你要着涼了。”他神色自若,調笑着說道。
我微微蹙眉,心中覺得好笑。“這是天然而成的溫泉,臣妾怎麽會着涼?”
“不過臣妾想問的是,殿下還不離開?”
“晚兒,你該不會介意,朕與你一道沐浴吧。”他輕瞥我一眼,自顧自褪下華袍,說得卻異常認真。
我垂眸一笑,輕輕扶住胸前的綢衣,沒有拒絕。
“朕與你坦誠相見,只為了,你可以告訴我實情。”他裸着精壯的上身,沉入溫水之中,輕輕握住我的手,眼神一沉。
“殿下,你在說什麽?什麽實情?”我臉上的笑意,猶如流水一般,一分分流失幹淨。
“還想繼續瞞下去嗎?”他目光幽深,語氣變得複雜。
我沉默着,卻看他側過身子,雙手覆于我的右手腕之處,眼神漸漸變得冥黑。
仿佛有一刻的溫熱氣體,幽幽地随着脈搏,沁入體內,我咬緊下唇,望着他的臉,心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
“殿下……”他,是在救我嗎?
“太醫院那些太醫,怎麽可能瞞得了朕?如果不想腦袋落地,他們也撐不了很久。”他噙着一絲笑意,依舊沒有松開手,額上沁出些許細汗。
“朕常年練武,體內有一股真氣。”
我平靜地望向他,左手輕輕撫上他的手,脈搏之中的熱氣,漸漸平息下來。
“就算朕沒有這一半的真氣護體,亦可以保護自己,但是若是失去你,才是朕的痛苦。”他松開了手,俊美緊蹙,說得懇切。
“真氣護體,卻不一定有延年益壽的功效。”我揚起嘴角的笑意,心中卻是一陣苦澀。“殿下,一個人可以活多久,似乎不能強求。”
“林太醫說過,你虛弱的身子,承受不了一次的真氣輸入。而且,你從未習過武藝,體內突然多一股真氣,也許會起到所想不到的後果。”他頓了頓,眼神之中的黑眸微微閃着光,語氣認真。“若是見效了,朕可以把餘下的一半真氣,也過給你。”
“也許,內傷可以痊愈,但是我如今的 心痛,和當初的娘親一樣。”我淺淺一笑,迎上那一雙陰郁的黑眸,直覺得心中沉重十分。“到最後,會絞痛加劇,不能自己,身子也會愈來愈虛弱。”
聞言,他的眼神一暗,苦苦一笑,緊緊扣住我的手腕。“似乎,朕當年殺戮太多,如今,上蒼在懲罰朕。”
“真正的天煞孤星,似乎是朕。”
“殿下……”我吞咽下苦苦的滋味,垂眸一笑,眼底迎來一片驚痛。用珍貴的藥物續命,又可以續幾個春秋?用真氣護體,可以保護我幾個念頭?
“朕身邊那麽多重要的人,好像都沒有什麽好的結果。”他撇開視線,肆意笑着,語氣之中,卻盡是無法得到的苦澀和決絕。
“如今,這樣重複的詛咒,又将在你身上延續下去了嗎?”下一刻,視線停留在我的身上,他的神色黯然,在他的黑眸之中,我讀到,他的傷。
“從來沒想過,不能再讓你牽我的手,不能再享受那麽溫暖的懷抱,不能再繼續,讓你看到我的嬌縱,要你給我最大的寵愛。”縱然浸泡在溫熱之中,我還是有一瞬間,發覺自己的心,被冷意滲透。
再度擡起眉眼,我不斂笑意,微笑着看他,不想要他更加不好過。這世上,兩個相愛之人,可以走過一生的時間,是多麽難得。勞燕分飛,各自飄零,才是真正的苦痛。
“能夠成為殿下的妻子,臣妾已經覺得很幸福了。”默默吐出這一句話,雙眼,卻不自覺變得濡濕。
“若是臣妾和娘親一樣,都過不了這關的話……”噙着嘴角的笑意,我一步步走向他的身子,輕輕倚靠在他的身邊,柔聲說道。“這樣算算,臣妾陪伴着殿下的時間,還有十餘年,不夠長,但也不算太短暫。”
“晚兒……”他俊美無俦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只有無法窺探內心的淡漠。“難道接下來的每一日,都要精心計算?朕厭惡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沉默,夾雜在我們兩個人中間,成為一道距離,一道隔膜。
半響之後,我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像是多了幾分更加複雜的情緒。“一生的時間,已經算是奢求了嗎?”
“朕前幾日才找到一個西域的神醫,聽說他來王朝宣揚自己的醫術,若他不是騙子,相信你會有救的。”他伸出手,輕輕環抱我,我卻察覺到,他的手心,居然也冰冷如我,“明後兩日,他就可以趕來,替你治病。”
“殿下……”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治得了自然是上蒼垂憐,只是若無藥可救,也算是命中劫數。
“朕不想看到,如今的局面。真可以得到整個天下,卻必須失去最心愛的女子。”他臉色驀地一沉,黑眸緊絕,冷冷地吐出一句話。“不可以,朕不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慕容晚,你要記得。朕沒有放開你的手之前,你不能安然于此!”他望着我的沉默,眼神之中更見幾分冷硬的神色。“不要,屈服在所謂的命運之前。”
心頭一暖,我含着淚眼,默默點頭,答應他。
之後,餘生,他所說的,我都可以答應他。
“朕雖然不相信什麽永遠,但是,這一生,幾十載,你都要在朕的身邊。”
下一刻,清澈的眼淚墜落,落入溫熱的泉水之中,化為烏有。
“臣妾希望深愛殿下的心,可以成為永恒。”我牽扯着嘴角的笑意,故意忽略心中的苦澀,緊緊擁住他。
溫柔的雙唇覆上,汲取其中的甜蜜。
任由他,溫柔索求。
如今的我,似乎沒有繼續做夢的力氣了。但是,我突然很想,去回憶那一個,绮麗的美夢。
我在害怕,害怕無法追得上,趕超我的時間。
怕,被它追上,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三日之後。
望着環兒端來的那一小碗血色的藥湯,我微微蹙眉,這就是那個西域神醫,開出來的藥。而且,喝藥的時間,必須長達半年。前兩日已經品嘗到他令人厭惡十足的味道,如今一看,卻想要裹足不前,不去碰。
“小姐,這藥看起來很難喝吧。”環兒眼看着我最終親手接過藥湯,低聲說了一句。
我輕輕舒展眉頭,一飲而盡,沉默着,體內像是被灌入一股熱流,在經脈之內暗自游走,沖撞。頭痛欲裂,我的身子有些許搖晃,用力扶住桌緣,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前幾日的不适,卻沒有這麽嚴重。
“小姐,你怎麽了?”無力地擡起眉眼,清晰地看到環兒慘白的臉色。“奴婢馬上去叫殿下!”
“我沒事,不要去打擾他……”話音未落,嘴角驀地逸出溫熱血腥的液體,絲帕輕輕覆蓋唇邊,血色在白色絲帕之上,印入我的眼眸,仿佛多多傲骨紅梅。
就這麽望着,就這麽呆立着,我的思緒,頭些許颠倒對調的感覺。
這,算是上蒼的提醒嗎?
提醒我,并沒有太多的時間了嗎?
望向身邊,空落落的,環兒早就奪門而出,去找他了。我卻不想,被他看到這般的我,坐在銅鏡之前,望着鏡中的自己,臉色在陽光照耀之下,近乎透明。
那眉眼,那菱唇,那笑意,似乎都不再屬于我,有一刻,像是透明的,虛幻的,不是真實存在的。
仔細擦拭幹淨嘴角的血跡,我緊緊咬住下唇,要毫無血色的雙唇,恢複不太自然的紅色。
漱了口,摘掉自己再也察覺不到,一絲血腥的味道。
在他趕來的時候,我已然端坐在桌旁,微笑着看着他,輕聲說道。“殿下。”
他冷沉着臉,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審視的眼光,盡數落在我的臉上。“沒事嗎?”
“殿下覺得臣妾這樣,是有事嗎?”我淺淺一笑,從容地說了一句。“環兒太過大驚小怪,臣妾喝了方才的藥,的确是苦澀惡心,不過如今倒是覺得身子暖和了些。”
“那位神醫,是來自西域,不是嗎?也許用的藥引子,和中原不同罷了。多喝幾日,臣妾就自然習慣了。”
“皇後,你是在說真的?”他的神色還未松懈,興許是我隐瞞太多。
“若那是個騙子,殿下自然會替臣妾懲治他,臣妾很安心。再說,敢騙到天子頭上來,相信天下也沒有幾個膽大妄為之人。”我伸出手,輕輕安放在他的胸膛前,迎上他的雙眼,緩緩說下去。“所以,臣妾寧願去相信,他的确是個精通醫術之人。”
“在行宮已經待了四日,臣妾想回宮了。”
聞言,他的神色一柔,冷靜問道,“這裏不好嗎?朕倒是覺得,這是個适合養病的地方。”
“殿下要臣妾常住在此地?臣妾開始想念皇子和公主了,若是再不回去,怕是他們快要認不出臣妾來了。”微微一笑,我打趣道,餘下的時間,我沒有忘記,自己的孩子。
“孩子們有幾位姑姑照顧,不會有事的。”
“臣妾不能再浪費時間了,臣妾很怕,自己的時間不夠用。”我的眼神一暗,這才說出自己的心聲。“如何,可以安心的這幽靜的行宮,享受時光?”
他望着我,臉上的神色有些沉重,但是下一刻,決絕地轉過身,伫立在我眼前。
“好,明日就走。”
“朕答應你。”
“謝殿下。”我輕輕吐出這三個字,望着他颀長的背影,最終垂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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