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的一笑,不再繼續問下去,老畫師在宮廷之中待了三十年,畫過的女子成百上千,又如何會記得一個女子的容貌?
“那個可以被您記住的女子,似乎也應該有過人之處吧。”
他深思了半響,才不緊不慢的說道。“這後宮之中,令人驚豔的女子為數不少。但是,偏偏這個女子,并不是後宮佳麗吶……”
“不是?您不是在宮內待了整整三十年了嗎?”如何,還會替不是妃嫔的女子畫像?
“不過,那張畫卷應該不在了吧……”他驀地想起了什麽,眼神一沉,喃喃自語。“不對,還有一張在這世上……”
面對着老畫師的呢喃聲音,我沒有多想什麽,眼下我要做得只是一個畫師要做的事而已。
望着坐在我眼前的女子,我別無情緒,手下的筆暗暗勾動,墨跡在畫卷之上游走蔓延……
身後宮人的聲音傳入我的耳邊,望着書案要遞過來的下一名牌,我的心驀地一緊。
慕容珠?
珠兒?
他不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了嗎?為何還會把珠兒送入後宮!執着筆的右手,開始不安地輕輕顫抖。
“穆畫師……”
從疑慮之中抽離出來,望着被宮女帶入的那一個女子,她一襲淺藍色的宮袍,低垂着眉眼,一步步走向前來。在她擡起眉眼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了那一雙眼眸,其中的緊張和些許的怯懦,都是我所熟悉的。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我,柳眉微蹙,微張着嘴,最終卻沒有喊出聲來。
怎麽可能?這是真的嗎?爹不是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了嗎?為何還要将珠兒送入宮中?
我微怔了怔,放下手中的畫筆,驀地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拉住她微涼的手,帶她離開畫宮。
直到來到宮門之前,我才轉過身去,壓低聲音問道:“珠兒,是不是他逼你來的?告訴我,到底是不是?”
聞言,她的眼眸之中,盈盈閃着光,嘴角的笑容那麽慘淡。“是我心甘情願的,穆畫師。”
穆畫師三個字,卻凝結在微涼的空氣之中,只剩下生疏。
我皺起眉頭,久久凝視着她:“心甘情願?你怎麽會是心甘情願?後宮看似華麗,但根本就不适合你,你不明白嗎?做一個平凡人,擁有最簡單的幸福,相夫教子,舉案齊眉,才是真正的快樂。”
她面對着我,證據很平淡,聲音依舊一貫的柔軟甜美。“可以成為天子的女人,難道不是所有女子都夢想的美夢嗎?”
那一刻,她似乎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珠兒,只是我知道,這并不是她的真心話。“你怎麽會這麽想,珠兒?”
她臉上的笑意,變得有些不太自然,眼眸之中染上了一層迷離的顏色。“不然,要如何想?是……是要我和你一樣嗎?看着慕容家的勢力一次次地被消減,卻見死不救,無動于衷嗎?”
我萬萬沒有想過,以往一緊張就說話斷斷續續的珠兒,反駁起我來卻會如此不留餘地。真的,很陌生。
“這些話,是他告訴你的。”我默默吐出一句話,冷眼看着他,在她的沉默之中,我得到了答案。果真,是那個男人告訴她,犧牲了我還不夠,還要毀了最小的珠兒嗎?
好緩緩垂下了眉眼,笑意流失的幹淨徹底。“我們的婚姻大事,做主的人是爹。就算有喜歡的人,也不會如願的。”
這一句無心的話,仿佛在暗中影射我的處境,即使有喜歡的人,也無法走到最後。我的視線落在我緊握她的手上,最終看着,她輕輕松開了手,手邊只剩下一片無力的虛空。
“若是可以被天子選中,那我也不必……”她頓了頓,雙手緊緊握住,語氣不無無奈。“不必遭遇三姐四姐的結果。”
“就在你被爹關起來的那段日子,三姐嫁給了戶部大人,做了第九個小妾。而四姐,成了禮部大人的新娘。”
我的心中不無觸動,暗自吞咽下心中的苦澀,淡淡睇着她,我也可以感受得到她的無助。這些事,我一無所知。所以,我忽略了珠兒心中,有多害怕,但是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得了她。這種感覺,我明白。
“你知道嗎?戶部大人和禮部大人,年經和爹相信,家中妻妾成群……”她的眼角落下一行淚,清澈的雙眼望向我。“我才十六歲而已,要我過這種生活,還不如走現在這一條路,不是嗎?”
向前走了兩步,我緊緊抱着她纖細的身子,心中剩下黯然。
她在我懷中輕輕顫抖,聲音含糊不清。“慕容府之中,六個姐妹,只剩下我一個了。我沒有你的勇氣,可以公然和爹對峙,你明白,我很膽小的……”
她輕輕地啜泣着,話語不太完整。“你離開的每一天,我都在害怕,害怕什麽時候,爹要我嫁給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男子,像三姐四姐一樣……根本就沒有拒絕的權利,我看到她們離開的時候,臉上都是眼淚……”
我溫柔地拍着她的後背,淡淡說道。“可是珠兒,你忘記了,如果殿下沒有選中你,你回家之後,依舊還是無法逃開這種命運的。”珠兒已經到了适婚年紀了,若是爹心中已經有了人選,根本就難逃一劫。
她伏在我的肩頭,聲音越說越低。“五姐,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已經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我松開了她,冷靜的望着她,問道。“你難道沒有想過,要擺脫這種被擺布的生活嗎?”
“我不敢。”她驀地擡起眉眼,緩緩搖頭,眼中只剩下淚光。“五姐,我不敢……”
“我只想問你一句,你真的想進這個複雜的後宮嗎?真的想承受必須與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的生活嗎?”
她噙着眼淚,沉默了半晌,最終垂下了眼眸。“其實,我不想過太複雜的生活,我承受不來。”
我伸出手,輕輕拂去她的淚水,淡淡吐出三個字。“我幫你。”
“不管是不是在慕容府,願意出手幫我的人,一直都只有五姐你一個。”她擡起眉眼,幽幽的說了一句。
“我會讓你如願的,但是,之後的生活也許沒有慕容府中的優渥,你願意嗎?”沒有錦衣玉食的日子,并不是每個千金小姐可以承受的。
她久久凝視着我,最終點了點頭,以作回應。“我願意。”
“那麽,從今以後,忘記你原本的身份。”頓了頓,視線緊緊鎖在她蒼白的臉龐之上,語氣冷沉。“忘記你是慕容珠。”
除了逃離,沒有更好的方法,我清楚爹的固執。
緊緊抓住珠兒的手,走入我的房間,我找出自己所有的積蓄,放入珠兒的手心之中。翻出一件白色鬥篷,替她披上。
“我帶你從後面走。”微微一笑,我以眼神示意她不必害怕,直到看到她回應的笑意,才如釋重負。
挑選了一條捷徑,我帶着珠兒疾步走向後門,用出宮采買的借口搪塞過去,出了宮。馬不停蹄地出了城門,我把珠兒帶到我的小屋,匆匆寫了張信條,放飛了信鴿。
“五姐,你離開之後,就是住在這兒?”珠兒環顧着小屋四周的景象,默默開了口
“對。”我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着肖奇的到來。目前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他了。
“也許,正因為太相信爹說的話,我才會誤會你。”她神色黯然,似乎覺得愧疚。
淡淡一笑,我不在乎其他人的到底如何想我,只求于心無愧。
半個時辰之後。
聽到熟悉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我再主站起身來,望着那個躍下馬而來的年輕男子,他趕來太急,呼吸急促。
“小姐。”
我拉過站在身旁的珠兒,語氣懇切。“幫我一把。肖奇,珠兒也是大哥的妹妹,請你把送到最隐秘安全的地方。”
肖奇的視線短暫地落在珠兒的臉上,沒有些許的遲疑,也沒有問什麽,點頭說道:“好。”
“請你一定要照顧好她。”望着他帶珠兒上馬,我正色道。
“小姐放心,肖奇不會讓你失望的。”
說罷,肖奇揚起手中的馬鞭,揚長而去。望着離我越來越遠的那一對男女的身影,久懸的心,才慢慢落地。
我并不清楚,這件事到底是否還會有風波,但是,我可以做的,只有這些了。
并沒有逗留太久的時間,我再度回了宮,平靜的步入畫宮,将慕容珠的名牌暗暗藏在腰際,繼續畫下一幅秀女圖。
黃昏時分。
望着早已風幹的畫卷,小心地卷好,呈給在一旁等待的宮人。尾随着宮人,步入他的寝宮,我有事找他。
他神色慵懶,淡淡瞥了我一眼,示意所有人退下。
“是來感謝我給你畫師的身份?”他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加明顯,聲音平滑如絲,聽來卻有些不善的涵義。
“你為何還讓珠兒進宮參加秀女大選?”我收起了臉上的笑意,不想繼續被欺騙下去,心中的情緒也早已暗潮洶湧。
“你果真放她走了。”他嘴角含笑,站起身來,冷眼看着我。心事再度被準确擊中,為何每次我都盡量掩藏她自己的情緒,他卻依舊可以一覽無遺?
我從容地望着他,眉頭微蹙。“殿下是在暗自揣測,是我放走了慕容珠?”
“呈上來的畫卷,少了一幅,自然是因為你的不忍心。只有你,還在乎那個女子的感受,不是嗎?”他慢慢打開書案之上的三幅畫卷,語氣散漫平淡。
“你以為,偌大的皇宮,若沒有我的首肯,你真的可以放走一個人嗎?”他再無一分冷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深海般的沉靜,這股沉靜使他的背影顯得那樣慵懶、閑适,就像擡眼可以望見的任何人。
我知道,我也許永遠字書無法贏過眼前這個男子,暗暗握緊雙拳,維持着臉上的笑意。
“你早就知道了,我下一步會如何做。”
他伸出手,輕撫着畫鄭,深邃的黑眸中浮現某種光亮,那種光亮穿透了黑眸長久以來的冰冷嚴酷,讓他俊美得接近邪惡的面容,看來更增添了威脅性。
“但是,我更好奇的是,到底你把慕容珠送走之後,還會不會回宮。”
淡淡一笑,我迎上那一雙陰沉的黑眸,緩緩說道。“就算我不回來的話,我的行蹤也都在殿下的眼中,不是嗎?”我早已不再天真,想着要如何擺脫這個男子,也許我等待的,只是他對這個游戲厭倦的時候。到時候,才是我可以重獲自由的機會。
“當然,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他眼神驀地一沉,嘴角的笑意轉瞬即逝。
平靜地面對着他,我的聲音毫無起伏。“殿下請放心,我不會主動離開的。”既然他願意不再多問,那麽應該不會再派人去暗中傷害她才是。他願意放手,已經是天大的垂憐了。
“老狐貍又想像之前一樣,把他的女兒推給我。真可惜啊,我并不是太子東方颢,我不會饑不擇食。”他暗暗搖搖頭,視線沒有移開攤開的畫卷之上,語氣雖然平靜,但是其中的冷意我依舊無法忽略。
“請殿下這在三個秀女之中,挑選一個滿意的。”我默默垂下眉眼,只等他作出了選擇,我就可以不再去擔心珠兒的安危了。
他的視線冷淡地擦過我的臉,眼眸愈發的深邃。“各地獻上的來的美人,只要你添幾筆,就可以讓我根本沒有寵幸她們的興致。”
他是在懷疑我?只是,我根本就沒有必要做種事。笑意不斂,我冷靜應對。“殿下,我是宮廷畫師,我是在用心在畫。每一個美人的氣質都有所不同,或端莊,或娴靜,或清麗……”
“夠了,我不想聽了。”他生生的打斷了我的話,不知為何,眼眸森冷。
“聽聞這三位女子都是大家閨秀,容貌姿色也是上乘,性格婉約溫柔,想必應該……”
“我不滿意!”他再度低吼一聲,方才短暫的平和沉靜早已消失了蹤影。他眼眸之中是濃烈的怒意,狠狠地丢下手中的三幅畫卷。
俯下身去,我吞咽下心中的暗淡苦澀,拾起地上的畫卷,作為一個卑賤的畫師,并不能要求天子給出多餘的回應。既然他不滿意,那麽我只能重畫。
“我會用心重畫的,殿下。”即使徹夜不眠,我也會再補出三幅畫卷,輕輕卷起這三幅畫卷,我語氣平淡。
“重畫?”他冷嗤一聲,神色更加冷淡。“你晚上根本就看不到!”
聞言,心驀地變得抽痛,眼眸一暗,抱緊手中的畫卷,不再多說一個子。是,我在他眼中,就同盲女一般無二,或者,他早就把我當成一個廢人。
彎起嘴角的弧度,我依舊微笑着面對他。“是,的确看不到,但是在明日,我一定會畫出令殿下滿意的畫像。”
他臉色一沉,臉上再無一分笑意,只覺得冷若冰霜。“我不會滿意的。”
泰然處之,我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淡。“如果殿下還不滿意,我會畫到殿下滿意。”
他冷着俊臉,臉上的神色變得更加複雜深沉。只是直到我離開的時候,也沒有任何的回應。
淺淺一笑,我不明白,自始至終都不明白。從未有過一個帝王,不願意在秀女之中挑選女子,所以,我直覺的以為他是暗中對我挑釁。既然他已經給了我畫師的身份,我就不會再退縮。
因為,沒關系,我有很多的韌性和耐性。
背過身,緊緊抱住手中的畫卷,打開朱色的大門,我輕輕走出門去。
步入畫宮的時候,早已空無一人。我從容地潤筆,該感謝的是,我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甚至,可以想像她們還坐在我面前的姿态和面容。
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黑夜,也一寸寸地吞噬我的視野。
我坐在空無一人的畫宮之中,在冰冷的黑夜之中,靜下心來,每一筆都傾盡了心思。
“穆畫師……”
輕輕地搖晃,讓我恢複了意識,我擡起眉眼,才看到自己不知何時趴在桌上入睡了。
“您來了。”望着眼前的老畫師,我平靜地微笑。
“你整夜都在這兒作畫?怎麽,殿下不滿意?”
我淡淡一笑,默默點點頭,望向桌上的畫卷,說道。“請您指點,找出我的不足之處。”
“以你這點年經來說,已經畫的相當傳神了。你不必對自己太過苛刻。”他仔細地觀察着畫卷之中的女子,笑着說道。
我站起身來,捧起畫卷,吩咐身旁的宮女,要她把畫卷送到殿下的寝宮。
“穆畫師,大事不好了。”
半個時辰後,小宮女臉上滿是驚惶失措,手中還是那三幅畫卷,原封不動。上面系着的紅綢,依舊還完好無損。我不難猜測,他到底是如何對待我不眠不休畫出來的畫卷。
淡淡一笑,把畫卷接過來。“殿下沒有拆開看?”
她垂下了眉眼,聲音壓得很低。“殿下說,沒有必要看。”
“我知道了。”笑着說了一句,我無視身體的疲憊,轉過身子,走回自己的房間。輕輕嘆了一口氣,喝下一杯暖茶,躺上一旁的軟榻,才發覺自己手腳冰冷,似乎是昨夜受了風寒。
在冰冷的畫宮之內待了一夜,怕是寒氣入體,不過應該撐得住才是。
之後的幾日,都沒有些許的差別,我的用心,受到的只是他的原件退回。每一夜都在畫宮度過,只是為了他的點頭回應而已。
第五日,小宮女的臉上,只剩下陰霾。
“殿下沒有退回來?”望着她空空如也的雙手,我暗暗皺起眉頭,身心只剩下疲憊。
“殿下他……他把畫師你的畫丢進火爐之內……”宮女埋着頭,不敢擡着看我。
我的心驀地一沉,雙手藏在衣袖之中,不覺暗暗握緊成拳。整整五日過去了,我花費了那些時間,似乎都成了白費。
入了夜,手腳似乎愈發的冰冷了,我暗暗拉了拉身上的棉衣,手腕處傳來的陣陣酸痛,似乎有提醒我,不應該再頻繁地作畫。
強打起精神,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指尖撫向右邊的空白處,寫下秀女的名字。
身後的門驀地的被打開,傳來一陣腳步聲,我不禁屏住呼吸,轉過身去。
這個人越走越近,我聽到的,卻只是的冷淡的沉默。
“你是誰?”我平靜地扶住桌檐,淡淡問道。
“這些畫就是你徹夜不眠的結果?”聲音一貫的冷沉嚴酷,原來是他。只是夜深了,他為何會一人前往畫宮?
我沉默着,最終開了口。“我只是想得到殿下的承認而已。”
“你真把自己當成畫師了?”他冷笑一聲,一把扼住我的右手腕,我不清楚他為何會盛怒。
手腕處的酸痛,更加明顯了,我不禁暗暗皺起眉頭,忍住疼痛說道。“這是我留在殿下身邊唯一的理由。”不會再有,其他混亂的身份和關系瓜葛。
“該死!”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手中的力道似乎減小了許多,低咒出聲。
無視自己全身的無力和疲憊,我淡淡吐出一句。“不過,我還是要感謝殿下,願意不追究珠兒的事。”
淡淡一笑,不去管心中的苦澀滋味,我看不到他的神色,才可以更加從容地面對他。“在我遇到殿下之後,很多時候,殿下都替我解圍,而屢次救了我的人,也是殿下。”
這世間的很多事,都不能簡單用愛或恨來囊概,在很多次難關之前,即使不明白他的目的,但是依舊無法改變救我的人是他的事實。
“所以,之後我再也不會讓自己成為殿下你的困擾。”我暗暗側過身子,緩緩說道。“雖然我并不清楚,殿下要多久,才會放我走。”
“放你走?!”他一把拉過我的身子,語氣冷沉。“休想!”
體內一股無力倦意和疼痛驀地席卷而來,我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身子,像是跳下了深淵,不斷地墜落……
隐隐約約,并沒有粉身碎骨,似乎有個人,接住了我,緊緊抱住我,不讓我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