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後。
城郊之外,風隐山的山腳下,是我的家。
夜色雖然深沉,但是,我并未點燃一星燭火,照亮着黑夜。
因為,已是徒然而已。
在慕容府,我就曾經感受到,在夜色之中迷失了。而此刻,在黑夜之中,混沌迷惑看不到一絲光明的時刻,發生的越來越頻繁了。
終于,在這幾日的夜晚,我的雙眼根本就無法捕獲到一絲光線。
我自然不清楚,到底是什麽導致了這種眼疾,有時候總以為,自己在下一刻就将失明,但是醒來之後,卻再度依稀捕捉的到,天際的晨光。只是那種朦胧的美,卻像是在轉眼間,就将化為抓不住的泡沫一般虛幻。
在走訪了幾家大夫之後,都沒有任何的改善之後,在服藥的每一日,我不讓自己生出過多的希冀。如果可以早日痊愈,自然是大幸。但是如若不能,我決心要自己早日承受,即将發生的一切,而不是逃避。
大夫曾經提過,也許是因為心境的緣故,才會染上這眼疾。但是此刻的我,卻比任何一日都要冷靜。
需要自己戰勝那份痛苦悲傷,我沒有關系。在看不到的黑暗之中,我學習閉上雙眼,适應這種沉悶的顏色。
在找不到方向的黑暗之中,去尋找一條适合自己走的路。雖然一開始并不習慣,手腳都撞得淤青,但是這幾日,似乎開始慢慢熟練了。
即使,這雙眼再也無法看到這世界,我卻也不會覺得任何遺憾。整整十八年,我看到的美好的,純潔的,醜惡的,不堪的,都夠了。
手暗暗撫向書桌上的畫紙,輕輕拿起手中的筆,蘸上濃墨,心中再平靜不過。
即使睜着雙眼,卻無法看清楚,自己筆下的薔薇花,是否依舊花開燦爛。倚靠的,只是自己的直覺而已。
我,便是用這些書畫,營生。在光明之下,我可以看得清楚,我畫的薔薇花,越來越像是子潺筆下的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前來買畫的人,似乎并不少。這實在是我的幸運,不至于令我饑寒交迫。也許,天無絕人之路。
他們說,我的畫,很特別。看慣了男子筆下的書畫,雪麟國的人在看到我的畫之後,眼前一亮,覺得它們更加雅致清麗。也許,我該感謝的人,是子潺。
不是用手,用眼在畫,而是用心在畫。用心,用真情在畫。
直到一年之後,我才發現之前的我,始終無法畫出子潺筆下的薔薇的秘密。
淺淺一笑,我想象着自己筆下的薔薇花,可以在紙上搖曳生姿。一夜,只夠畫一幅的時間,我寧缺毋濫。
即使,往後我再也看不到一絲顏色,我也不會後悔了吧。我徹底擺脫了慕容晚的身份,此刻的我,即使風餐露宿,即使身穿最粗糙的衣裳,即使躺的是最堅硬的床板,我卻是在過我自己的人生。
寧願貧窮,也不讓自己的心,變得貧瘠。
這,就是我想要的。
以硯臺壓住手下畫紙,手撫向角落,我坐上床,和衣而睡。
翌日。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疾,伴随着輕微的疼痛與失明,但是僅限于在黑夜。在清晨,我依舊可以看到,微微的晨光,風隐山山腳下的景致,都令我不禁感激上天,給予我清明的雙眸。
“小姐,你來了。”
我淡淡一笑,望向面前的少年,他是肖奇。我不清楚他是如何找到我的行蹤,但,他是大哥手下的人,因為大哥曾在戰場上救了他一命,他在把斬月送到我手邊的那一日,就開始暗中找尋可以報恩的機會。他覺得,可以報恩的人已經離世了,那便自然只能轉向恩人最親的人了。
新帝登基,這些出征殺敵的将士也可以衣錦還鄉,享受短暫的安寧。
在閑暇時,他願意替我去京城內出售書畫,甚至,知道我黑夜之中根本與眼盲之人并無差別的時候,他願意在夜晚陪伴我出城。
我覺得有些好奇,望着自己身上的粗劣衣裳,揚起嘴角的笑意,問道。“我早已不再是小姐了,你為何還執意這麽叫我?”
他卻憨厚地一笑,似乎這不必任何理由。“你在我眼中,一直都是小姐。”
“今日是市集,小姐多帶了些畫嗎?”他一把接過我手中的盛滿畫軸的竹簍,背負在身,側過臉問道。
我淺淺一笑,跨過潺潺的溪流,握緊昨夜的畫卷,淡淡說道。“沒有,物以稀為貴。”更何況,要忍受頭部傳來的疼痛,傾盡全力書畫,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小姐,你的雙眼……喝了藥要好些了嗎?”他側過臉,像是覺得于心不忍,不忍觸碰我的傷心之處,低聲問道。
“沒有。”我緩緩搖搖頭,平靜地說道:“如若堅持服藥,還不能好,也沒有關系了。”
“小姐,你沒有打算回去嗎?”
“回去?”我默默念着這一個字眼,望着他,沉默了半晌,最終沒有任何回應。
京城內。
“小姐,你去藥鋪抓藥吧,我幫你看着。”肖奇主動地接過我手中的畫卷,熱情地說道。
“好,謝謝。”
轉身離開,走入不遠處的藥鋪之內,走向櫃臺,問道:“大夫。”
“姑娘,你終于來了。”
望着大夫眼中的驚愕和欣喜,心驀地一沉,不知為何,我急急地轉身就走。
“姑娘,等等……”大夫跑向我的身前,攔住我的身子,說道。“知道你每七日便會來買藥,所以有位大人想見你。”
大人?
“這位大人已經在裏面等了你一個時辰了,請跟小的來吧。”
“姑娘,請別為難小的了。”大夫面露難色,語氣懇切。
我的身子一僵,沉下心來,不再逃避,轉過身子尾随着他走入藥房內庭。
果然是,尚書大人。
微微一欠身,我的心情很平靜,不起一絲漣漪。
“晚兒,你瘦了,身子更單薄了。”
這一句話,卻驀地刺中了心底最柔軟的部分,我似乎很快就将獲得感動。但是,下一刻,卻不能。
他以眼神示意所有人退下,關起門來,驀地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你是他的女人,是不是?那一夜,是他出手救了你,是不是?”
他,果真知道了真相。我沉默着,不想作出任何的回應。方才的關切,此刻看來,似乎并不是他真正關心的。
爹連連點着頭,臉上浮現了欣慰的神色。“只可惜,前日我才确定了這件事的真僞。所以,今日早早在藥房內等待,晚兒,你不會怪爹吧。”
這樣的話語,在我聽來,卻分外陌生。我們之間,還有關系嗎?淡淡一笑,我默默迎上他的雙眼。
他的眼中,隐隐閃動着頹喪。也許,與一個年輕的帝王,一個并不信任他,甚至不重視他的帝王對立,已經令他無法招架了吧。“他蠶食着爹手中的權利,爹的手下都換成了他的心腹,我此刻只是一個名不副實的尚書大人。也許,很快,這個尚書的頭銜也保不住了。還有,太子患了重病,朝不保夕。這一切都是他做得,他一手促成的,後面會怎麽樣,晚兒你應該不難想象。”
至少,他只是在剝奪爹的權力而已,還沒有問罪慕容府的動作,我在暗中舒了一口氣,其實只要保住慕容府上下,就已經是最大的恩惠了。
是,爹話語之中的他,自然不會手下留情。我很清楚,這一點,也許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而且,我也覺得,一個君王手中應該掌握足夠的權力,面對這個朝野權勢的瓜分,的确應該大力整治沒錯。
即使東方戾冷酷無情,手段殘忍,但是,初衷是正确的。
爹望着我,緊緊抓住我的手,帶着些許的征求。“既然你是,那麽,慕容家不會這麽快就倒下。你一定會幫爹的,一定會幫爹東山再起的,是不是?你告訴爹。”
淡淡一笑,我說得不容置疑。“不會,我不會這麽做。”
他眼神之中,像是有什麽熄滅了一般灰暗。“什麽?”
抽出自己的手,還清楚地記得,之前那些黑夜之中,我的無助和苦澀。他可以因為我沒有任何的價值而舍棄我,也可以因為看到一絲希望的時候,再度善待我。我不喜歡被當成是一個沒有情緒的玩偶,可以歡喜地跟着這個主人,不去擔心,下一次自己是不是再度會被丢棄一旁。
“在你放棄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忘記了,我是你女兒的事實了。我厭惡被人無休止利用的滋味,即使一生貧窮落魄,也不再去觸碰深宮的繁華。”
“你明明可以救爹,你卻見死不救?”他不敢置信,緊緊盯着我,聲音之中帶着些許無力。
“與其指望我成為後宮妃嫔,得到殿下的寵愛,因為我的緣故,而保住你的地位和勢力,還不如,當一個無權無勢名不副實的尚書大人來的安穩一些。你如何會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的聲音更得低沉而冷淡:“什麽事?”
視線短暫地落在他的臉上,我卻寧願此刻看不到他眼中的冷漠。“你忘記了,太子的生母是王皇後,先皇在世之時,王姓外戚專橫,遭人非議嗎?”
默默垂下眉眼,我的語氣平淡。“殿下最痛恨的人,就是王皇後,他絕對不會願意讓這種事在他眼下重演的。即使他的後宮之中,不乏重臣之女,他也不會輕易寵溺這些妃嫔,因為可怕的不只是她們,而是她們姓氏之後,代表着的那一群虎視眈眈的外戚。”
擡起眉眼,迎上他的雙眼,我試圖讓自己說得更加肯定。“更何況,殿下與我的那一夜,不過是意外而已。殿下對我,根本就沒有其他的情感。”
“你不願意?”他頓了頓,神色一沉,臉色一如既往的冷凝。“不願意進宮?”
“即使我進了宮,這件事也不會有什麽改變。”我據實以告,這完全只是爹的一廂情願,我吧想茍同。
他的語氣更加冷漠,丢下一句話,轉過身子。“好,再過幾日就要選秀女了,我會讓珠兒進宮。”
珠兒?她雖然已過及笄之禮,未滿十六。這麽年輕單純的女子,爹真的忍心,還是……只是對我的要挾。
我強忍着心中的怒火,神色不禁變得激動。“你到底明不明白,即使你把所有的女兒都送到他的身邊,她們也得不到他的寵愛?沒有君王的寵愛,在後宮活着,跟死根本就沒有兩樣,你難道不清楚?”
若是把珠兒送入後宮,若是終生得不到寵愛,活得寂寞而凄清,根本毫無幸福可言。
若是得到了寵愛,在那些心機深沉的妃嫔之中過活,仰人鼻息,無法自保,結局同樣不會完滿。
“為什麽?”隐隐約約,我似乎聽到了這一句話,平視着他的背影,我最終冷淡地說道。“因為,她們的姓氏,是慕容。站在她們身後的人,是你。”
“若是你把珠兒送入他的身邊,便是毀了珠兒。”我試圖不讓他,再度被權勢而蒙蔽了雙眼,只希望,珠兒可以逃過一劫。“就像,當初你毀了慕容琳一樣。”
當年,每一個人都以為,太子便是未來的天子,得寵的芙嫔夫人慕容琳也可以得到任何女子都豔羨的人生。但是,一年的光陰,卻把這個觸手可及的美夢,擊的粉碎。所以,爹輸了,也毀了那顆棋子——慕容琳。因為,慕容琳的身份,是仰仗着太子,而此刻的太子,已是無用了。沒了太子,自然也不會有慕容琳的出頭之日。
“珠兒是個乖巧的女兒,從來不會像你這樣頂撞我,我要她做的事,她絕對不敢說半個不字!”爹聽到我的話,眼中的怒意更加清晰。
我淡淡一笑,嘴角的笑意分外的沉重。“所以,因為她的順從乖巧,你不會舍不得毀了她的人生,是這樣嗎?這樣,你不會有任何的內疚悔恨,因為她從未開口拒絕是嗎?”
沉默了半晌,他才吐出這一句話。“她不會像你一樣。”
我在他的眼中,是一個違逆父命的不孝女而已。可是,他在我眼中,卻不像一個真正的父親。
“珠兒還小,心思單純,若是尚書大人你不想看到她在深宮之中夭折的話,請你謹慎考慮。”背轉過身,我打開房間的房門,不想再繼續逗留。
“你的眼睛……是不是……”
我早該猜到的,既然他可以得到我的行蹤,自然也可以打聽到我買藥的原因為何。我的心,只剩下濃濃的苦澀。
“跟我回去,我會讓京城最好的大夫替你治眼,你不會有事的,只要你不再回絕爹的要求。”
淡淡一笑,我沒有什麽放不下的,輕聲說道:“不必了,我很好。”
走出門,我只想逃離,離開了藥鋪,一步步走向畫鋪的方向。至少,一人人,以自己的雙手生活着,沒什麽不好。
爹,你應該清楚,這世上也有用權勢和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是你把親情換走,甚至,我不知能用何種身份,來對待你。
一次次的利用欺騙,我已經覺得累了。
腳步有些許的沉重,望着自己腳下的青石板,蜜色的裙擺随風擺動。
“小姐,你回來了。”
“對。”
“藥呢?”肖奇望着我的空落落的雙手,淡淡問道。
我說出合情合理的謊言,把方才的情緒強壓下去。“我想,也許我該換一個大夫,所以就沒有買藥。”
肖奇驀地轉過身去,面對一位背對着我們,似乎在專注地欣賞着畫鋪上懸挂的畫卷的男子,說道。“這位公子,你想見的人,到了。”
青衣男子臉帶笑意,視線短暫地落在我的身上。“早就聽聞,這裏的畫師輕易不露面,沒有想到,居然是位女畫師。”
微微一笑,我的視線卻停留在不遠處的馬車之上,說道。“這些只是我信手所畫的作品,我也并不是什麽畫師。”
“不必過分謙遜,你這位女畫師,擅長花鳥之作,特別是薔薇。雖然年輕,但是筆下之力根本不輸于男畫師。”
身旁另一位書生打扮的男子驀地開了口,問道:“姑娘,這幅畫多少銀子?”
我的視線,久久停在那一幅畫卷之上,心驀地一沉,走向前方把它收起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錯手把這一卷塞入了畫簍之中。淡淡一笑,我柔聲說道。“這畫,不賣。這是我的私藏,不做出售之用的。”
即使我到了最後的地步,我也不會将最珍貴的畫卷出賣。因為,這是那人人為我而畫。
青衣男子似乎并不想要放棄,繼續追問道:“姑娘,不想成為染悠閣的一名畫師嗎?”染悠閣,是淩雲國的畫閣,其中皆是一些富有才情之人。不過,即使東方戾暫時還沒有出兵淩雲國的打算,但是兩國的交情,早已不同往日,滿是戒備。那麽,這個青衣男子,難道是來自淩雲國的?
直截了當,我不想拖泥帶水,更不想為自己帶來任何的麻煩。“不想。”
望着身邊的人流,我的語氣平靜。“公子,如若你對我的畫不感興趣……”
“正是因為感興趣,才願意讓姑娘你考慮一下以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
擡起眉眼,平和地丢下一句話。“這,恐怕不是你的意思吧。”想必,他只是一個聽命而來的說客而已。這個意願,想必是其他人的。
“姑娘果然目光犀利,這是我們主子的意思。”青衣男子語氣恭敬,臉帶笑意。“請姑娘見我們主子一面。”
果不其然,沉思了半晌,我拒絕了。“我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靠賣書畫為生,其他的事,我不感興趣。”
青衣男子的主子,想必就停留在黃色馬車之內。這位男子的視線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那個方向,我不起疑心也難。
青衣男子低下頭,壓低聲音,丢下一句話。“姑娘,我們主子姓慕容。”
“什麽?”我頓了頓,慕容?難道是……大哥?大哥回來找我了?
“姑娘,請跟我來。”
我轉向忙着和客人商談的肖奇,說道:“我先走開一會兒。”
“好。”
腳步停在馬車之前,青衣男子替我撩開簾子,裏面卻空空如也。我心生防備,側過臉去,卻只聽他壓低聲音,說道:“主子在杏花樓等姑娘你,如若你不相信,請看。”
望着他手中的淡黃色護身符,曾經是大哥随身帶着的,也是我替他而求。這,便是最有利的信物。
我默默點點頭,坐在馬車之內,望着他坐上馬車,趕往杏花樓。
杏花樓。
望着面前的那扇門,遲疑了半晌,最終叩響了門,推門而入。
“大哥。”
我輕輕喚出聲,卻聽不到一個回應。
望着從裏屋走出的人影,我蹙起眉頭,不敢置信。
他并不是大哥,而是淩雲國的仇将軍,仇逸卓。
心募地一沉,我冷眼環顧四周,屋中再無多餘的人。“我大哥呢?”
“誰是你大哥?”他冷淡地望了我一眼,坐在我的不遠處,丢下一句話。
平靜的情緒被擾亂,我的語氣不再柔和。“你用護身符引誘我前來,到底有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