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你終于回來了。夫人等了你很久,為您擔心。”
侍從在門口等到了子潺,長長舒了一口氣,扶住子潺的身子。真不知,少爺根本就沒有下床走動的力氣,又是如何走出了院落?
子潺走入房內,心如死灰,躺在床上,只剩下被掏空的無力的眼神。
淡淡一笑,聲音卻沒有半點力氣,子潺睜着眼,還記得方才她明明病苦,還在強裝笑臉。“她,會覺得很委屈吧。一定會,很委屈。”
“少爺,小的馬上去叫夫人。”
子潺的嘴邊,逸出一句話,輕輕嘆了—口氣,充滿無奈和悔恨。“我對她,做了無法饒恕的事情。她……想必委屈的很。”
侍從看到少爺與平日不一樣的眼神,不禁有些慌亂,聽着他充滿悔意的聲音,更是升起一陣不詳的感覺。
子潺的眼中,盈盈充斥着淚光,聲音越來越低。“我不應該開始的。”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後,就不應該開始的。國法根本容不下一份,花絡女除了天子以外的感情。
這種意外,對雪麟為來說,無疑是致命的。對自己來說,對她來說,也是致命的意外。意外的歡毒之後,是并非意外的痛苦糾結。
閉上眼,耳邊還回響着她柔和的聲音,心的深處,澎湃。“子潺,因為你,我才願意相信,這世上還有感情的存在。”
是他執意開始這段感情,卻無力守護她到最後,他無疑是在毀了她。毀了她對感情的執着,毀了她對自己的信任,毀了她最美麗的夢。
侍從的心驀地一沉,居熬看到緊閉雙眼的少爺的眼角,流下一行清淚。
“夫人……”侍從望着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邊的江夫人,低着頭,慢慢退下。
“子潺……”江夫人望着眼前的兒子,別過臉去,合上門,不讓他聽到自己的哭泣。自從自己阻攔他離開那一夜之後,他的心便死了,活着,也早就沒有任何希望了。
如果,他喜歡的不是花絡女,是天下間任何一個女子,也不會變成這樣。
像是每一個對生沒有任何希望的人一樣,子潺的眼底,也再無任何一絲神采,無,所戀。
“病根郁結在心,并非醫石可醫。”江夫人想起大夫的話,眼底一片濡濕。
這孩子,怕是動了真情。
翌日。
“少爺,你醒了?小的馬上去叫夫人。”江夫人直到深夜之後,才回去休息,見到少爺醒來,也許會高興。
“不必了。”子潺緩緩吐出這三個字,望着窗外,今日是個不錯的天氣。
一絲柔和的光彩,映入子潺的眼中,用盡全力,說道。“我有個心願……”
“是,小的聽着。”
侍從瞞着疲憊的江夫人,背着子潺,爬上風隐山。
倚靠在守望亭旁,子潺坐在最初的那個位置上,曾經在這裏,和她見了多少面,已經記不清了。
手心的那一枚扳指多沉重,他的手甚至握不住。自己曾經一轉身,便可以看到她,她明媚的笑意,燦爛了自己的雙眼。
“子潺……”
無數次她這麽喊他,無數次她讓自己心動。
記得,為她畫過的每一幅薔薇花,每一幅,都執着的沒有上色。他畫的薔薇,她題的字。
不知她是否明白,自己畫的每一朵薔薇,便是在心底拼湊出她的模樣。所以,即使自己從未畫過她,也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容顏,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個回眸,還有……那一曲未完的飛天。
?“這段感情,你我都應該忘記。”
她決絕地丢下這一句話,可惜自己的軟弱,讓自己不得不放開了這段感情,放下了她。可是,他無法答應她,因為自己無法忘記。
回憶太美妙,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回想他對她,有多殘忍了。
昨日,她面對着自己,不再流淚了。但是,她的微笑也在流淚,聲音也在流淚,自己又何嘗看不出來?
望着眼前開得美豔的薔薇花,卻再沒有一朵是她。
因為自己,她的臉上,只剩下病客,就連笑意也慘淡着。但願他的軟弱和狠心,沒有誤了她一生。
守望亭,她站在此地守望一段感情。
而他,卻再也無法守護這一段感情。
子潺淡淡一笑,她仿佛就在身邊,與他靜靜相依。她的笑意,卻比天際的霞彩還要美麗,映入自己的眼底,成為一生的病。下一刻,她站在自己的對面,身披最奢華的華袍,欲語淚先下。
也許,這是,為了讓自己沉淪,死心的最好方法。
只是,晚兒,遇到你,不後悔。
你呢?遇到一個無法守護你的男子,你後悔嗎?
靜靜阖上了雙眼,子潺的嘴角,最後一絲笑意,最終被溫暖的清風吹散,不留一絲痕跡。
“少……少爺……”
侍從站在不遠處,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望着倚靠在亭內的男子,一襲杏青色衣袍,臉上的病客也無法掩蓋清俊的眉眼和曾經的意氣風發,但是卻已經松開了手。
一枚翠色扳指,緩緩滑落,滾向侍從的腳邊。
……
把自己關入房間,我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是只記得,我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我又夢到了,那一抹單薄孤清的身影,再度決絕地消失在我眼前。像是他要離開京城去住邊城一般,我送他走。
用眼淚,也無法挽留他。伸出手,也只能觸及到虛空。
我站起身來,冷汗早巳濕了衣衫,涼涼貼在背脊,透骨的冷。
暗暗告訴自己,死心,對彼此都好。
他,也許可以振興沒落的江家,不必再頓忌兒女私情,成為有用之才。想象着他一襲官服的模樣,倒也合情合理。
天,又下雨了。
這多變的天氣,怕是善變的人心,也比不上。
換上一襲素色衣衫,我依舊不自覺地聽他的話,不願染上一分顏色。
耳邊,傳來一件悲衰的樂聲,我的腳步暗暗停留在後門,打開門,望着一隊素衣之人,從我的眼前走過。
視線,停留在一位滿臉悲恸的侍從身上,我臉色一變,背轉身,仍抑制不住心中寒意。
他,是子潺的侍從。
“小姐……”
?他看到了我,些許的驚愕之後,哭腔之中只剩下嘶啞。我驀地感受到了什麽,望向他身後的棺木,身子僵了僵,一步步走向那棺木,萬念俱灰。
“少爺他……”
後面的話,像是被大雨淋濕,我無法聽清楚。
站在雨中,指尖輕輕撫過光滑的棺木,我努力彎起嘴角,微笑,眼角的淚水,卻無法停止要流下。
最珍視的人,我還是沒有像自己說的那麽輕描淡寫,我最終無法留下他。
他的痛苦,比我更深,在狠下心說出那A話的時候,在他把我推向那個人的時候,在他站在不遠處望着一身華麗的我的時候,他想必也在心痛吧。子潺,這段感情,我不會再怪你了,因為,我們皆身不由己。
慢慢俯下臉,貼在冰冷的棺木之上,我淡淡問道。“你是再問我,覺得委屈嗎?”
微笑着,流着淚,我的眼前,還可以依稀見到他眼眸之中的暖意。聲音之中夾雜了顫抖和決然,我緩緩回應道。“不,怎麽會委屈?我得到了那一份最珍貴幹淨的感情,我又如何會委屈?我很滿足了。”
還記得他低低喚我,語聲溫柔如春夜暖風。溫熱的淚水,漫上黑色棺木,将心痛澆灌。
睜開着雙眼,卻依舊看不清,眼前光景。眼底,迎來一片驚痛。
身下的棺木,就像是那一夜的一扇門,将我們相隔了兩個世界。
“至少,你的心中,永遠都是我每美的容貌,我不會擔心會在你面前容顏老去。至少,你的眼中,永遠都是薔薇花開的模樣,不必等待花朵凋零的時刻。”
“你有你的無奈,我已經釋懷了。”
淚水更是無處宣洩,淚水劃過指尖,那回憶緊緊追在身後,只剩下無力的寂寞。“子潺,你不必再覺得對我虧欠,你給我的真情,勝過了我所擁有的一切。”
真的,我釋熬了,接受了。這世間對我和他的殘忍,我接受。
“小姐,小的想,這是少爺想給你的。”
望着那一枚扳指,輕輕落入我的手心,卻萬分沉重。擡起眉眼,望着這一行人,不再停留,目送着他漸漸離開,我競無語凝噎。
閉上眼睛,胸口泛上隐隐的痛,為何我競覺得心境蒼老到此?緊緊咬住下唇,這樣卻能止住顫抖。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子潺,往往近在咫尺,與我相望,仿佛伸手可及。從今日之後,我們卻再無相見的可能。除了,在夢中。
原來,那一個無論如何也難以醒來的夢,便是這個預兆。他不想我醒來,不想我聽到這個噩耗,不想我為他流淚。
我手足冰冷,木然跟随着他,一步步,最終停下了跟随的腳步。
還記得,我對他說:“只要你不入開我的手,我會一直跟着你,子潺。”
還記得,他對我說:“如你所說,我們什麽都帶不走,但是,唯一可以帶走的,便是我們的真情。”
之後,即使我不放手,我也無法站着他了。
但是,子潺,我最珍貴的選段感情,請你帶走。
子潺,才二十一歲,我親眼目送着他離開,被塵土掩埋。在那一刻,同時也埋葬了我還未來得及開花的感情。
他曾輕是一個多麽善良的男子,心頭百轉千回,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緊緊握住選十扳指,一陣涼意,沁入骨髓血液。
一切已經太晚,這一生愛恨癡纏,俱已成灰。
從此之後,我不會再讓任何人,輕易看到我的內心。
?我的心,已經不會再給任何人,也再也不會被輕易偷走。
咽下心中的苦澀,轉過身,如果這便是花絡女的命運,那我繼續忍受。因為心痛過了,不會再有任何感覺了。
行走在大雨之中,無數次地問自己,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真正幹淨的感情?
真正幹淨的感情,我告訴自己,我得到了。
就此過一生,不再生出任何的希翼,守護着這份寧靜,不被世間的紛擾打動。
站在慕容府的朱色大門之前,東方戾的王府和慕容府,對我而言,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是,他不會想到,我會選擇離開。
重新适應自己的身分,我需要一點時間和距離。
伸出手,冰冷的雨水輕輕滑落衣袍,我微微仰起臉,決絕地叩響了大門。
這扇門開啓之後,将是我的另一段人生。
不在意爹欣喜的眼神,不在意大娘憤懑的表情,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我緊閉雙唇,不輕易吐露一個字眼。轉過身,在每個人異樣的眼神之中,我摸索着,獨自重回薔薇園的路。
推開環兒的關心,我執意地關上門,心中不剩一絲暖意。久久坐在床邊,姿勢不變,從子夜到午夜,從午夜到清晨,露重霧濃……
我不想,終日生話在眼淚和嘆息之中。
如果子潺在天際看着,他也不想見到這般的我。
洗去一身沉重和疲憊,我把那一枚扳指放入香囊,包覆于依舊留香的薔薇花花瓣之內。子潺,這般,我們的距離便不再遙遠了。
世間所築的高牆,我已經迎面戰鬥過一次,所以,也該将遺憾收入心底了。
十日之後。
披上雪色紗衣,我站在庭院之中,望着眼前漸漸凋零的薔薇花,淡淡一笑。
陽光透過白雪般的衣裳,映出蒼白的沉重,這種顏色,很幹淨。為了他,我不再綴上任何一分多餘的色彩。
到底是何時開始,花謝了?看來我回府之後,日漸倦怠,怕是連薔薇花何時凋謝都快遺忘了。
不過也好,花謝,便是花開的起點。
俯下身子,輕輕拾起落入塵土的薔薇花瓣,望着停在我眼前的那一雙白底黑靴,心中一沉,卻執意不願起身。
“你果然是回來了。”
我沉默着,握緊手中的薔薇,站起身來,冷眼看着他,僵持着。
他的笑意依舊殘酷着,深深烙入我的眼底,視線短暫地落在我的身上,暗自打量着我。“你不是很想擺脫花絡女的身份嗎?”
聞言,藏在寬大衣袖之中的雙手。不禁緊握成拳,枯萎的花瓣,變得粉碎。我直直地背過身,走向房門。
“關于江鑫的父親,本皇子已經派人重新審案了,他洗清罪名出獄了。”
身後,卻傳來他的聲音,像是一把劍,再度刺透我的傷口。
咽下心中滿滿的苦澀,我轉過身子,語氣冰冷。“不要再讓我聽到,從你口中說出那個人的名宇。”
聞言,他的臉色驀地一沉,臉上浮現沉重的怒意。
我望着他冷沉的臉,淡淡一笑,沒有一絲懼怕。“難道,你想聽到我的感謝嗎?”我該感謝,他兌現了諾言?抑或是,來提醒我那一夜的失态和食言?
?迎上他的那一雙陰沉的鷹眸,我維持着臉上的笑意,堅忍地吐出兩個字。“休想。”
背過身,我走入自己的房間,合上了門。距離子潺離開的時間,早已過了十日,但是每每想到子潺,我依舊無法保持毫無情緒。
“四殿下,你沒有見到小女嗎?”
門外,傳來爹惶恐的聲音,我依舊面無表情。
我從環兒那裏得知,自從爹得知大哥在瑤夕之戰中“犧牲”之後,痛失愛子的爹,之後,便很少提起大哥了,即使是我,也很清楚,大哥一直是爹的驕傲。此刻,失去了有機會可以光耀門楣的大哥,爹自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
在我回府的第二日,爹便送去了消息,太子登門來訪。可見,爹有多心急。
也許,在親眼看着皇上離開的時候,我便不再那麽恨爹了。
他在我眼中,只是一個可憐人的角色罷了。
此刻想來,爹從未得到過娘親的真情,自然也沒有辜負娘親過。既然如此,他對娘親是否真心,似乎也不值得再深究了。
兩個勉強在一起的男女,何來非要幸福之說?
在子潺走後,我的雙眼像是恢複了清明,放下了之前總是耿耿于懷,無法放下的很多東西。
爹叩門的聲響,充斥在我的耳邊,帶着些許的忽促。“晚兒,還不開門?”
我淡淡一笑,站起身來,輕輕打開門,語氣平淡。“爹。”
爹側過臉去,示意我的視線,應該移向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晚兒,四殿下來了,還不給殿下請安?”
“爹,我自然明白。”頓了頓,眉眼帶笑,望向東方戾的臉,我言有所指,語音低柔。“不過,爹,我想單獨和殿下請安。”
“好,爹先走。”
目送着爹離開的身影,望着一臉審視的他,一步步走向他,嘴角的笑意一分分地加深。
請安是嗎?
驀地揚起手來,狠狠地甩上他的臉,他沒有閃躲,亦沒有扼住我的手腕,神色沒有半點驚愣,只是那一雙陰沉的雙眸,愈發冷意橫生。
“這是你欠那個人的,四殿下。”我一字一字地吐出口,眼底是嘲弄的笑意。
我的心中平靜,迎上他的雙眼,緩緩說道。“沒有人可以犯了錯誤,還不必承擔半點後果。”
而我,這便是我一直想為子潺所做的事,我不會後悔。
後果是什麽,我也不會在乎。
手心處,傳來一陣火辣的刺痛,我已經用了十足的力氣。“即使,你是最尊貴的皇子,殿下。”
他半眯起雙眸,眼中是怒意在蔓延。“怎麽?你為何不嘲笑他的軟弱?他連真心喜歡的女人都可以放棄,難道不可笑?他根本就沒有能力守護選段本不該開始的感情!”
我彎起嘴角沉重的笑意,強忍住淚水,笑道。“你,懂什麽是感情?”
“在國法和孝道之前,重病期間的他無奈舍棄了我,又是受到誰的逼迫?忠義和情誼擺在他的面前,又如何兩全?因為理解他的無奈,清楚他心中沒有說出來的痛苦和掙紮,才讓我看清我們的感情有多麽珍貴。”
冷笑一聲,我冷眼看着他,緩緩說道。“親手斷送了我的幸福,親手毀了他的人,是你啊,四殿下。”
“對,他的确因為無奈,一度放棄了我。但是,為了我,他甚至放棄了一生。因為對我的悔恨,因為無路可退,因為要離開的不舍,他已經付出了所有,甚至自己的性命,我不恨他。”
“殿下,還不動手嗎?”我站在他的面前,揚起嘴角的笑意,語氣平淡。“剛才的一巴掌,足以令我萬劫不複,不是嗎?”
?“我的性命,或者是我的身子,悉聽尊便。”
他眼神再度變得深沉,卻依舊沉默不語,緊抿雙唇,臉部的線條緊繃着,沒有一絲笑意。即使,是冷笑。
我了然地點點頭,垂眸一笑,視線落在自己如心一般蒼白的衣襟前。“還是……殿下不想動手,那我親自服侍殿下,如何?”
沒有絲毫的猶豫,我重重地扯下衣襟,笑望着他,很想看看,他是否有如願的表情。“你想見到的,不就是這樣嗎?”
他望着地上雪白的衣裳,眼底只剩下一片冷意,擡起臉,冷笑道。“如本皇子所想,你果然和這世上其他女子一樣,薄情寡義。上一個男人屍骨未寒,你卻可以微笑着投入另一個男子的懷抱,是這樣嗎?”
“是殿下要我,不再輕易相信感情了。如果是世間任何一個男子,也許我做不到,但是,可以投入殿下的懷狍,應該算是我的榮幸。”
雖然,這一切都是一個謊言。因為,心并不是毫無感覺,心,還會痛。
“這場游戲,由殿下你開始,也該由殿下你結束。”我的視線不經意瞥過裏衣之上的薔薇,眼底迎來一片刺痛。
“得到你一開始便想要的之後,我們便是陌路。”丢下這一句話,緊緊盯着他的臉,我的語氣愈發的冷沉,我在等待,他卻遲遲沒有回應,沒有出手結束我們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