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色的隔間內，唯一一扇木門在肖橙面前緩緩開啓。
它看起來平平無奇，門後同樣是一間空蕩蕩的黑色隔間。
“這裏就是你所說的核心？”她有些懷疑地看向旁邊的「方賀」。
他并沒有回答，而是擡起手臂，做個了邀請的姿勢，一言不發地靜靜等待着。
肖橙沒必要跟他僵持在門口，握緊了手裏的匕首，擡腿向裏面走去。
一步邁出，眼前的景象陡然轉變，整個隔間開始逐漸虛化瓦解，細密的螢光向上升騰而去，在一片漆黑的背景色下，聚集勾勒出一只巨大眼球的形狀。
肖橙感覺自己像是憑空而立，下方是見不到低的萬丈深淵。
像是幕布展開，密密麻麻的小方格接二連三浮現出來，格子閃動着淡藍的熒光，衆星拱月般聚攏在眼球周圍。
眼球像心髒一樣跳動着，表面有零散的黑色斑點在緩慢擴散，并且不斷地向眼球深處滲透。
這些黑斑像蛀蟲一樣，侵吞着眼球中的能量。眼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幹癟和脆弱。
大片大片的小方格驟然黯淡下去，直到最後一個也悄然崩裂。
周圍随之陷入了沉寂，眼球縮小到極致，幾乎完全沒辦法看出原樣了。
突然，它開始輕微地嗡動起來，這種震動變得越來越劇烈，最後像是終于突破了某個臨界點，一切都戛然而止。
灰白色粉塵從幹癟的眼球上剝落下來，紛紛揚揚地飄散開，遮天蔽日，像是傾撒的骨灰。
直到粉塵完全脫落完畢，眼球随之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光芒內斂的黑盒子。
它靜靜地漂浮在那裏，緩慢吞噬着所有的光線，看起來比黑暗更黑，給人一種莫名心驚膽戰的壓迫感。
一道無形的屏障向四周推開，将這片空間完全封死。
噗通——噗通，噗通——
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回響在這裏，肖橙若有所感地轉頭，只見女鲛人拖着長長的華麗魚尾，靠在屏障之外，微笑着向自己揮了揮手。
然後她收起兩根手指，比了個數字三的手勢。
三。第三個賭約。
然後她的身體瞬間化為了一團泡沫，悄無聲息地炸開來。
“歡迎來到高維核心。”
那個「方賀」不緊不慢地走到肖橙面前，特別紳士地深深鞠了一躬。
“我承載祂的意志而獲得生命，代表祂的意志指引你到這裏。這是祂與你的最終賭約，是祂對你的最後考驗。在祂消亡之前，贏過祂，你就能夠繼承祂。”
“這就是所謂的成神定制？”
肖橙大概已經分析出來，這個副本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按照原本的結果，十九他們姐弟二人最終通關了副本。但因為所謂的經驗珠，同樣被副本意識所侵蝕，只能留在副本中，成為NPC，并且逐漸轉化成了鲛人。
他們借助黑盒子，在原先副本也就是地獄的基礎上，重新創造出了神之城，并且挑選玩家進入，以這種方式給黑盒子提供能量。
但他們本質畢竟只是玩家，根本沒辦法長時間抵禦副本意識。控制地獄的十九遭受侵蝕的程度更深。所以才會變成那副茍延殘喘的樣子。
女鲛人因此與黑盒子達成協議，又或許是賭約。
黑盒子本身就是在世界崩滅後形成的，脫胎于世界意識。
這就是他們的後手。
“你會贏的。”面前的「方賀」突然開口，用無比篤定的語氣說道。
他的面容逐漸變得有些模糊起來，依舊能看到五官的大致輪廓。但始終像是隔了一層薄霧，朦朦胧胧的不太真切。
“你贏，我會消失。我已經感受到了死亡正在逼近，但我很高興。”
他的語氣中略微透露出一絲疑惑，在停頓好久之後，才豁然開朗地點了點頭，繼續往下說道：“原來如此，是用他的思維方式來模拟，是他會高興。”
肖橙知道他指的是方賀。
“我想見見他，我很好奇。”他幾乎整個人都隐沒在黑暗裏，聲音聽起來卻是格外雀躍的。
但這種雀躍并沒有持續太久。
“不過很可惜。”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他快要來了，他帶着開啓最後賭約的鑰匙。”
“鑰匙？”
肖橙有些意外，這是什麽賭約，居然還需要鑰匙？
“對，鑰匙。”他大概比劃了一下，“是一柄由祂親手打造的黑刀。”
方賀和十九被困在了黑色隔間裏。
通過上一個鐵門跳過來之後，新的門并沒有像預料中一樣，再次出現。
進來的入口已經關閉，這是一個死間。
“不應該啊？”十九擰着眉頭趴在地面上，不死心地敲敲打打，企圖找到新的暗門，“按照規律，按照規律來看的話，這裏明明不應該有死間才對。”
“這裏原本确實不是死間。”方賀冷靜地分析着，“而且恰恰相反，這是通往核心的最後一個房間。”
“但門呢？見不到門，也該見到肖橙吧？”十九撓着腦袋，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裏面又沒有新的機關，除了等空間轉換，根本就沒辦法出去啊！”
“也許核心有什麽另外的設定，比如只能讓一人進出這樣，那我們直接在這裏等她出來就好了。”
方賀看起來并不怎麽擔心，甚至好整以暇地放下黑刀，席地而坐，靠着牆閉目假寐。
十九特別不能理解地看着他。
“你就一點點都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
“肖橙啊！她很可能一個人在核心裏，你連裏面有什麽都不知道，萬一很危險呢？要人命的那種呢？”
“然後呢？”
“然後你都不想進去幫她嗎？！”
十九覺得他簡直特別難以理喻，現在是休息的時候嗎？現在難道不應該趕緊的想辦法進去嗎？！
“我也急啊，簡直心急如焚。”方賀懶懶地擡了擡眼皮，“但是有什麽辦法呢？我又沒辦法直接穿牆過去，畢竟你自己也說了嘛，現在除了等空間轉換，沒有任何別的辦法了。”
“怎麽會？！我是沒有辦法了，但你有這個黑刀啊！”十九恨不得直接上手把他拽起來，“用啊！你之前不是還直接劈開……”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聲音戛然而止。
方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所以這就是你的目的嗎？你不是十九，你也是那種複制品？”
十九的臉色驟然變得陰沉下去。
“你要進去。”他冷冷地說道，擡起槍口指向方賀的眉心，“你要把鑰匙帶進去。”
“鑰匙？”方賀沒理會他手裏的槍，握着黑刀站起身來，“通往核心的鑰匙？”
“你不需要知道這麽多。”十九看着他拔刀出鞘。
刀身驟然迸射出刺目的紅光，隔間的角落，像有什麽東西與之呼應，突然有節奏地震顫起來。
牆壁崩裂。
隔着一道無形的屏障，方賀看到站在遠處，幾乎完全被黑暗裹挾的肖橙。
還有懸浮在她頭頂上方的黑盒子。
緊接着，他手裏的黑刀瞬間幻化為一道流光，咻的一聲穿透屏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沒入了肖橙體內。
黑盒子砰然瓦解，流光四溢，籠罩着肖橙陡然消失，像是遁入了另一個空間。
無形屏障緩慢消失，方賀看着面前瞬間化為飛灰散去的十九，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周圍一片死寂，這片領域像是被完全放逐，沒留下任何一點生機。
他略微遲疑一瞬，然後擡腳向肖橙消失的方向走去。
什麽都沒有。
他沉默地在濃重的黑暗中坐下來，開始靜靜等待。
肖橙被花裏胡哨的光晃得眼睛發疼，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她一臉嫌棄地打量着面前那團東西。
勉強能稱得上是個人形物體，不好說能不能算得上是生物，結構格外有些潦草，看起來灰不溜秋的，像是用劣質的橡皮泥捏出來的。
“你該拜見我。”
它突然用倨傲的語調說道。
聲音聽起來相當古怪，分不清是男是女，嗓音格外粗砺，吐字的方式也跟正常人不太一樣。
肖橙：“……”拜見你大爺。
“所以你是赴約而來。”它并沒有深究肖橙的失禮，而是繼續往下說道，“看來你通過了那條小魚的篩選，不錯。能站到我的面前，說明你也拿到了隐藏的鑰匙，很不錯。”
“有勇有謀，你有資格成為我新的載體。”
“你的意識能夠以怪異——或者用你所熟知的表述——NPC的形式，存活在副本之中，就像那條小魚一樣。直到在你身體崩滅之前，為我找來新的承載。”
“當然，做為收取你身體的恩賜，我會再額外滿足你一個願望，什麽都可以。”
“我要你選別人做你的載體，這也可以？”肖橙試探着問。
人影：“……”你在這兒卡BUG呢？
它完全忽視掉肖橙的提問，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道：“任何願望，比如讓他們——任何他們——脫離這個破碎的世界，比如你自己取代系統主腦，比如……”
“徹底地結束這一切。”
它的語氣逐漸變得蠱惑起來。
“毫無疑問，我知道你的每一個想法，我知道你想要的任何東西，我能輕而易舉地幫你得到它們，任何！”
“這就是神！”
“而你所要做的，只不過是……答應我。舍去你無用的軀殼，你能獲得超脫，你能從我這裏分享到神的力量。”
肖橙感覺自己找到了矛盾。
“所以你非要個無用的軀殼有什麽用呢？”她特別不能理解地問道，“既然你現在的形态，就已經是超脫的完美形态了，還要我的身體幹嘛？超級退化？”
人影：“……”你怎麽這麽會抓重點？！這是問題的關鍵嗎？！
“這很關鍵啊。”肖橙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把我捧到這麽高的位置，我超脫了，你堕落了，真就圖一個無私奉獻呗？”
人影：“……”這是在陰陽怪氣吧？這絕對就是在陰陽怪氣吧？！
“但既然這就是賭約，那我也沒辦法了。”肖橙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她随手往空中一抓，空蕩蕩的手中頓時出現一張寫滿了字的契約。
上面的字跡張牙舞爪，可以說是每一筆都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唯一可以清晰辨認的，就只有肖橙自己的名字。
“想清楚，我知道你想要什麽，這是唯一的機會。周圍都是死路，只有這個，才是一線生機。”
人影桀桀地低笑起來，不斷重複道：“一線生機，我知道這是你的後手，這是你給自己，給這個世界的一線生機。”
“你早就知道了，你沒得選。”
肖橙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說得都對，我确實是沒得選。”她看着手裏的契約從中間開始燃燒起來。
淡藍色的冷焰将紙張逐漸吞沒，甚至連灰燼都沒剩下。
契約燃燒殆盡，但火焰并沒有任何要熄滅的跡象。反而順着肖橙的手指，越燃越烈，迅速向她體內侵蝕。
肖橙能感覺到自己的感知逐漸被剝離。
過程持續的時間并不算太長，她感覺自己的意識飄飄忽忽地升到了半空中，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冷焰化為厚厚的冰層，将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地封存起來。
人影開始迅速變化，身形拉長，五官不斷修整，最終徹徹底底地變成肖橙的樣子。
它像是有些不太适應自己現在的身體，十分僵硬地活動了一會兒，然後露出滿意的微笑。
“很不錯。”
它嘗試着調整自己的語調和聲音。
肖橙看了半天，倒是稍微松了口氣，還行，只不過是複制，沒直接占用自己的身體，至少沒那麽讓人膈應。
它繼續調整着一些細節，最後終于心滿意足地停了下來。
然後它用指尖，硬生生剖開了自己的胸口。
肖橙看到原本應該是心髒的地方，空蕩蕩一片，取而代之是一只拇指大小的黑盒子。
無數神經從黑盒子外緣牽引出去，連接着體內的每個器官。
它靜靜地低頭看了一會兒，确定運轉無誤，于是将裂口重新愈合。
“那麽我該出去了，至于這裏，将完全交給你掌控。”它學着肖橙的樣子微笑，“當然，我會滿足你的心願，我解救這個破碎的副本世界。”
“你确定嗎？”肖橙淡淡地反問道。
話音落下，它即将邁出的腳步突然猛地頓住，像是被什麽東西所禁锢，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緊接着，包裹住肖橙身體的堅冰悄然開始碎裂，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着她的意識，猛地拽回她自己的身體裏。
她暈暈乎乎地站起身來，四肢被凍得有些麻木，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嘶……有這技術，你怎麽不去造冰箱呢。”她一邊吐槽，一邊向它走去。
随着她的不斷靠近，它複制的那具身體像是受到了劇烈的排斥，不受控地開始崩裂。
“不可能……怎麽可能……怎麽會這樣！你怎麽敢？！”
它發出刺耳的尖叫。但根本無濟于事。
肖橙保持着人畜無害的微笑，将手伸進它胸口處再次崩開的裂縫，一把拽出了那只精巧的黑盒子。
“姑且算作魚的反擊吧。”她掂了掂手裏的盒子，“看來第三個賭約，又是我贏了。”
空間開始崩潰，裹挾着它，粉化為無數碎片。
肖橙背對着黑黢黢的深淵，笑容肆意地向只剩下一半身體的人影揮手告別。
“再見。”
然後她張開雙臂，猛地向下墜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