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儀使宣讀完畢,九王爺——現在的新帝伏地恸哭。
堂下文武百官,四品以上大員立刻跪在地上,山呼萬歲。
接着是宣讀即位赦文,又宣讀黃潛善任中書侍郎(副宰相位)、汪伯顏為樞密院副院長,文武百官皆加封一級。
輪到後宮妃嫔時,那些着力貢獻了美女的豪族一個個皆屏息期待。只聽得新帝朗然道:“朕退朝後,便習字讀書不辍,又性不喜與婦人久處……”大意雲雲就是說如今朝廷經費緊張,每加封一個名號,就要多開支錢財,國家維艱,君王本人不是享樂的時候,希望嫔妃們共體時艱。
新上如此清心寡欲,堂上一衆大臣直呼我主英明。中國歷來的傳統,“不好女色”,原也是衡量一個君王是否英明的軟性指标之一,大臣們仿佛從這一決定裏,看到了帝國的希望,不禁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一衆妃嫔自然對這一決定異常失望,尤其是床帏之樂時得他情話許願的張莺莺、潘瑛瑛,更是大失所望。好在所有人等都無封賞,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但大家也都明白,皇後大位,只怕是屬于即将待産的潘瑛瑛了,只要她生出皇子來。
冗長的一上午禮儀後,中午,新帝回宮用膳,下午,再行議事。
一衆嫔妃雖然失望,但一個個卻決口不敢提任何封賞,只小心翼翼地服侍恭賀,就連潘瑛瑛也不例外,挺着大肚子,生怕失去了官家的恩寵。
花溶本是要和許才之等去吃飯,卻被皇帝留下,說要請當初的一衆故人一起用膳。花溶無法推卻,以為官家是“念舊”,可去一看,卻全是後宮的一衆女眷,唯一例外的是婉婉。
婉婉見了她,非常高興:“花姐姐,我幾天沒見你了。”
她強笑一下,心裏隐隐的不安。
花溶和婉婉享受殊榮,分坐皇帝身邊,嫔妃們兩邊對坐。新帝滿面笑容:“婉婉,今天見了花姐姐還不求求姐姐幫忙?”
花溶一轉念,卻聽得婉婉壓低了聲音,很是嬌嗔:“九哥,您又開玩笑了。”
新帝正色道:“婉婉,朕可不是開玩笑。岳鵬舉得你花姐姐撫養長大,最是聽你花姐姐的話,長姐當母,你求她保準沒錯。”
花溶滿臉通紅,婉婉卻堅決而大聲道:“岳大哥既然不喜歡我,求也沒用。”
花溶坐在一邊,默不作聲,方明白今天是鴻門宴。
皇帝卻并不罷休,轉向花溶,滿面笑容:“溶兒,婉婉那麽崇拜你,你可要替她勸勸鵬舉。你若開口,鵬舉怎敢不聽?他遇到什麽女孩子,竟然能比婉婉更好?”
花溶淡淡道:“官家也知道,我和鵬舉只是姐弟相稱而已,怎能管得了他的事情?”
婉婉插話道:“九哥,您別這樣啊,岳大哥的事情,花姐姐怎能知道?我其實只是感激他救我,并不是太喜歡他,既然他有了其他心儀女子,又何必再為難他?”
新帝很是不悅,暗道這丫頭真是不知好歹。
他一笑:“那溶兒可知道他心儀的究竟是什麽女子?”他見花溶正要回答,忽然想起不妥,立刻道:“今天不說這些,來,溶兒吃飯,大家都嘗嘗這個新菜,是應天的特産……”
花溶端着飯碗,卻覺得捧着一碗毒藥,食不下咽。皇帝的心情仿佛很好:“溶兒,你今天辛苦了,多吃一點。”
她被迫接過他挾的菜,一擡頭,衆妃嫔的目光如針刺似的,渾身都不安寧。
在座諸人也非常郁悶,她們平素無論多麽受寵,也不敢在皇帝面前有絲毫的忤逆,現在見官家的座位安排,又見他那種雖然不經意卻又無微不至的溫存,竟會主動給一個女子挾菜。
宮裏的女子,任你千嬌百媚,但因為面對的是皇帝,所以,決計享受不到尋常女子被追求的那種驕矜和快樂,這一衆女子,自然也不曾領略過,所以,看花溶,更是刺眼。
尤其是潘瑛瑛,她懷孕後就從未得到侍寝機會,拖着個大肚子,也不覺得保險,見花溶一身戎裝坐在官家身邊,而官家言談舉止之間,分外小心翼翼,竟然帶了幾分不經意的讨好,完全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讨好,她一個侍衛,怎能享受這般殊榮?
這一醋妒,卻又不敢有絲毫的發洩,只隐隐氣得肚子疼痛。
而最受寵的張莺莺,更是心涼了半截,這女子終日侍奉在官家身邊,又是官家最信賴的侍衛,如果她憑着這個身份,自己今後哪裏還是她的對手?
花溶如坐針氈,這一頓飯,哪裏吃得痛快?食不知味地胡亂吃了兩碗,衆妃在皇帝面前都裝着斯文,見她居然連吃兩碗,都吃了一驚。
等花溶發現她們目光異樣時,立刻就放下了碗筷。
“溶兒,這蟹肉不錯,你再嘗嘗。”
“謝官家。”
她不敢不吃,衆妃嫔卻看得眼裏要冒出火來,唯有吳金奴不動聲色,只一味大方地稱贊幾句。
而婉婉似沒發覺這暗潮洶湧,如一朵解語花,不時恰到好處地說些笑話,皇帝龍顏大悅,他登基後的第一頓膳,極其開心。
花溶更是提高了警惕,皇帝此舉,可是算将自己納入了女眷行列?
她倉促之下,已經決定,盡快随岳鵬舉出征,離開這個是非地。
下午再行議事,皇帝收到一份輾轉遞上來的奏折,打開一看,是岳鵬舉所書,指斥汪伯顏、黃潛善等人谄媚逢迎,要皇帝銳意進取,恢複中原,不要受小人蒙蔽。皇帝看了這奏折,也不說話,只随手放在一邊。
議事很快轉入正題,皇帝問:“中興之初,國事千頭萬緒,當以何事為先?”
汪伯顏故意謙讓,瞧着黃潛善說:“伯顏足智多謀,非臣可比,請伯顏先為陛下開陳。”
黃潛善也不與汪伯顏客套,奏對說:“依臣愚見,天下攸攸萬事,惟當以巡幸東南與遣使通和為急。”
皇帝沉吟一下:“父兄蒙塵,當下之際應該勤練兵馬以圖營救。”
汪伯顏忙道:“國家再造之初,萬不可與虜人相抗,和則存,戰則亡。以臣愚見,不如以靜制動,與虜人劃河為界。待時局稍,巡幸東南。東南潮濕地,虜人畏寒,必不敢遠侵……”
所謂“巡幸東南”就是遷都揚州,花溶聽得這二人大肆鼓吹皇帝求和、遷都,又怕又急,如果遷都偏安江南,宋國北方國土,豈不是再無收複機會?
她緊張地看着皇帝,卻見皇帝皺着眉頭,“巡幸東南暫且不議,若虜人放還二帝,自然可以通和。可是,依二卿之見,該如何遣使?”
黃潛善說:“為取得虜人誠信,遣使應當卑辭厚禮。陛下如此仁孝,足以感動天地神明,二聖回歸,當指日可待。不如派遣特使徐秉哲出使金國。”
“準奏。”
……
花溶在一邊聽得火冒三丈,新帝登基,原本指望着他勵精圖治,可不曾想到立刻就是遣使通和,難道金人這樣就能放回那幹皇族?
心裏的失望逐步擴大,隐隐知道,自己渴望的随着岳鵬舉征戰沙場,斬殺金軍,恢複河山,仿佛只是一個虛幻的夢想而已。
衆臣跪拜後,轉身下殿。花溶行了一禮:“花溶告退。”
“溶兒,你且随朕去用晚膳。”
“官家恕罪,花溶軍營還有點事情需要交代。”
皇帝停下:“溶兒,如今朕已登基,四方來勤,你就不必辛苦了。”
花溶知他的意思,是要自己進宮服侍他了,心裏狂跳,更是惶恐。皇帝見她滿面不安,揮揮手:“也罷,你先去料理。”
“花溶告退。”
岳鵬舉這次雖然大勝,但囿于他因為悔婚郡主,“三次大功也不得封賞”的懲罰,所以不能加官,無法列位。不過有傳遞旨意的公公不時進進出出,無法列位的人,只能在外憑走動的公公們彙報各種小道消息。
從下午開始,整個應天府都彌漫在酒食肉香裏,大廚房整夜不熄火地炖煮煎炒,到傍晚,各種美食擺在了從皇帝到臣下的面前。
軍營也得到犒賞,一衆轉戰多時的士兵,每人得到一兩銀子的賞賜,無不喜出望外。
花溶出宮後,立刻來到食堂,卻發現岳鵬舉還沒到。她便也去領了一塊二指厚的大肥肉等着。她知他風格,這個時候肯定不會去和其他将領大吃大喝,而是在食堂裏和士兵一起進餐。
正張望時,見岳鵬舉匆匆而來,老遠看見她,滿面的笑容,雖一夜未眠,臉上卻無絲毫倦容,精神抖擻得仿佛能一拳打死一頭牛。
“鵬舉,快來吃飯,我給你打好飯菜了。”
“好的。”
躲在人群裏的秦大王,見花溶為岳鵬舉端着飯菜,神情一如舉案齊眉的妻子,神态親昵,花溶将自己碗裏的肥肉挾到岳鵬舉碗裏,他毫不介意,挑起就津津有味地吃了,二人間的一舉一動,簡直如恩愛夫妻一般。
他看得雙目幾乎要噴出火焰,陌生的痛苦纏繞在心裏,劇烈奔騰,如一條蛇在啃咬,妒忌,妒忌,妒忌得幾乎快要瘋了。
殊不知,花溶心情其實極不好受,飯後,她和岳鵬舉一起出去巡邏,到了僻靜處,終于忍不住将這一天皇帝登基的情況給他講了一遍。
“鵬舉,我真不知皇上為何要重用汪伯顏之流?”
岳鵬舉也憤憤的:“我曾聽宗大人說過,這二人都是奸邪之輩,只知逢迎。”
“若皇上重用他倆,我看這江山……”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遠遠地瞥見有人經過。“妄議君上”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之一。她這才那麽明顯地感到“伴君如伴虎”是什麽意思,只默默地和岳鵬舉往回走。
這一整天,秦大王的視線都在暗中跟随着二人,校場上,二人一起巡邏,暮色下,二人一起在雨後的殘陽下奔跑。終于,到了就寝的時候,他躲在暗中,提着一只大酒壺,喝得雙眼通紅,直愣愣地盯着花溶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