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方将契丹兵好一通殺,然卻是沒人阻止他殺人也沒人上前試圖再擒他,那蕭達凜能現身,必然這是一場極為重要的戰役,帶七八萬來目的不沖着自己狗都不相信,這時候卻是無論如何不像是對着自己的樣子了。
皇帝又一手将一個契丹兵攔腰砍成兩截子,回頭再看一眼,契丹急急收兵,無人關注戰場。
皇帝已經一身的血泥肉渣滓,這時候騎馬往回走垂眼思索,蕭達凜那方定然是臨時出了什麽事情,如若不然他不會急急收兵,可是臨時出了什麽事情呢。
皇帝掉轉馬頭站在朝廷騎軍跟前,沈宗正雖然臉上沒露出多少表情,可他方才同皇帝為野夫求情,這時候極目看着已經昏死過去的野夫心下不忍落,到底戰場上兩人背對背過。
“皇上,那野夫……罪不至死……”沈宗正猶猶豫豫開口,卻是被皇帝當胸一腳險些踢下馬去。
“罪不至死,罪該萬死!”皇帝冷哼,順沈宗正眼神看過去,契丹那方已經将散兵集結在一起,打着狼旗就要返回樹林子裏去。
此時暮色四合,天色完全暗下來,涼州本就是一山的青黑與一路的蒼涼,這時候天黑山青看遠方已經有些模糊,皇帝坐在馬上随意看向那方,然後将這點地方四周都看一遍,沒發現什麽能叫契丹突然收兵的東西,最後重新将目光落到契丹主帥蕭達凜身上。那蕭達凜依舊坐在馬上還未背過身去,臉上毫無異常,皇帝本來要将目光收回來了,卻是收回來瞬間猛一擡眼。
那方帥旗下有幾人團團圍着胸前插了黑鐵箭的人,那姿勢不像抓人倒像是合圍保護之勢。
不對,一定有什麽不對,皇帝神色陡然凝重,方才契丹方主帥蕭達凜親自下令要将那野夫射下來,還是要射死的樣子,要不然怎能用黑鐵箭,那野夫胸前被射了個洞穿,如若将箭拔出來肯定會出現一個碗大的窟窿,這明顯是要一箭斃命的做法,怎的突然要保護起來。
沈宗正被皇上當胸一腳再不敢吱聲,只将自己身姿穩住方發現皇上神色凝重看着契丹那方,他不明所以也順着皇上目光看過去,卻是只看見契丹兵撤進小樹林裏轉眼就剩了隊尾,狼旗隐約能看見,主帥蕭達凜已經隐在暗裏。
涼州太陽一落天黑的奇快,轉瞬之間天是完全黑下來了,契丹收兵時候,回鹘早已經徑自散去。回鹘本來是依附于六谷藩部,這時候藩部大首領叫契丹一箭射下來還綁走了,回鹘那些哪裏再能待住,早早散去回部落再謀出路,皇帝也沒管回鹘的那些個,遂不多時這方就只剩下朝廷軍。原本兩萬人最後收拾收拾也還剩萬九千餘人,這萬九千餘人還圍着中間那馬車站着軍容未變多少,只是周邊的死屍與斷肢殘軀還有染紅的地皮丢棄的盔甲刀劍提示這裏方才有了一場激戰。
皇帝站着看人的當口,方才戰死的朝廷軍已經被利索收了屍,該埋的埋,該給家裏捎信物的捎信物,幹淨整理好,所有人就等着皇上指示了。
天是徹底黑了下來,一擡頭竟然能看見冬日的天空現了一點星子,方才數萬人一齊聚在這裏的熱氣不見了,剩下的騎兵安靜站好沒有聲音,轉瞬這裏就能聽見路邊的猛禽嚎叫聲,皇帝猶自像個石雕一樣站在最前方,沈宗正不得不開口,“皇上,戰場容易吸引虎狼來。”
“走。”皇帝揮手,衆人開始移動,他這時候臉色已經恢複如常,擡頭朝馬車裏看去,馬車的窗簾沒有撩開,門簾也沒有撩開,裏面一點聲息都沒有。
皇帝打馬往馬車旁走了幾步,挨近馬車察覺裏面有兩個聲息,他叫了沈宗正一聲,沈宗正在前方沒有聽見,馬車裏面能聽見聲音,然窗簾紋絲不動。
他臉色一沉,拍了馬屁股一記跑前面去了。
萬九千餘騎兵走起來也能排出二裏地,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慘淡的月亮都上來了,皇帝才下令紮營休息。
穆清一直坐在馬車裏,眼前老是野夫胸口插着巨大的鐵箭一臉慘白被皇帝扔地上的樣子,即便聽見皇帝在馬車外說話,然一時半會也想不出該用什麽表情面對他,遂就一直安靜坐着。野夫被射了個對穿,大約是活不成了,穆清咬牙忍住眼裏的眼淚生怕叫同行的嬷嬷看見,別過臉将自己窩在角落裏,腦裏吱嗡亂響。他總是異常沉默,話不多,可每回她說什麽他就一定能做好,他兩剛從宮裏出來時候她對于吃飯穿衣之類一竅不通,他那麽個頂天立地的樣,卻總是一言不發同老嬷子學那些個淘米洗菜灑掃屋子洗衣服的事情,兩年裏,她以為他已經是比血親還要親的親人了,三天前她還望着能早點離開他,三天後卻是要永遠離開再不能相見了,穆清忍了半天,還是在黑裏無聲掉眼淚,她生怕皇帝中途長馬車來,卻是走了一路他再沒靠近馬車說話也沒進馬車。
等察覺隊伍停下來,在馬車裏坐了半天,穆清終還是将馬車簾子撩起來,外面火光竄天,士兵們已經将火升了起來。
天寒地凍,四周荒涼,夜裏不适合趕路,士兵們将火升的格外大照的四周亮成一片,穆清将簾子撩了個半撩将臉稍微往暗裏藏了藏,她怕皇帝看見她的臉不高興,遂就一直沒從馬車上下來。
和她一起的嬷嬷早就被嚴五兒叫下車去張羅就寝的事,她一個人坐在馬車邊兒上,四處尋找皇帝的身影,找了半天好容易才找見,他正和一堆士兵坐在火堆旁也不知在說什麽,穆清看他半天,他一直沒有擡眼。
周圍士兵自覺與她保持距離,馬車上的嬷嬷也不在,嚴五兒因為皇上就寝的事忙前忙後,穆清垂下眼往馬車裏面坐了坐,正要将簾子放下,卻是那嬷嬷來了。
“娘娘,熱水已經燒好了,你下來擦洗擦洗罷。”
穆清探出身來從馬車上下來,不遠處皇上就寝的帳子已經搭好,她跟着那嬷嬷走了幾步才看見皇帝朝這方看了一眼複又那麽坐着同士兵說話,穆清抿嘴進了帳篷。
嚴五兒不虧是嚴大總管,半夜裏在野外也給皇帝弄了頂華麗的闊氣的帳子豎着,穆清一進去竟然看見當帳子中間放了一只大木桶,不時還有出出進進的士兵往裏倒熱水。
總算是收拾出了個能住的地方,嚴五兒看着帳子心滿意足,今天冷不丁就遭遇了一場大戰,他自己伏在馬肚子下面愣是沒敢擡頭,盤着馬背的手腳險些被人砍掉,死裏逃生之後只盼着皇上能将那些蠻子給打回去,遂很是盡心盡力的張羅了一番,這會兒那木桶裏的熱水眼看要滿上,嚴五兒忙不疊的跑去叫皇上。
“皇上,洗澡水燒好了。”嚴五兒道一句。
“讓靜妃先洗。”皇帝手裏捏着一根枯草道一句,嚴五兒聽着覺着皇上心情仿佛是不那麽美麗,心下想了想,皇上定然是因為傍晚的那一場大亂而不痛快,嚴五兒忖度半天,洗個熱水澡大約皇上心情能痛快了,遂道“皇上,只有一桶熱水,要不你和靜妃一起……”他話沒說完,皇帝撿了個燒了半截的木棍照頭扔過來,“滾去伺候她洗澡。”
嚴五兒聞着自己頭上燎出來的糊味抱着腦袋再沒言語一陣風似的跑回皇帝帳子裏,心裏将皇帝罵了個翻天站在帳子背面将頭臉收拾齊整才進去叫靜妃先洗,即便皇上混賬,他是皇上的頭臉不是,當然不能叫旁人看見自己的狼狽,嚴五兒扒掉頭上的焦頭發挺直腰指揮倒水的兵士往出走。
那嬷嬷伺候穆清洗了一番,不多時外間就端進來吃食,穆清一點胃口都沒有,勉強喝了點羊奶子發還沒幹就上床躺下。
外面人聲漸漸小了下來,穆清面朝裏躺在床上,不多時毛氈門簾就被掀開,牛油燈一閃,進來的人就已經上床來貼着穆清躺下。
穆清躺的直直沒動彈,察覺身後人一嘴的酒氣,默了好長時間終于翻過身,皇帝閉眼側躺着,也不知一動不動。
“吃東西了麽。”穆清開口,已經到了半夜,賬外起了大風,她的聲音險些要聽不見。
皇帝躺着沒動彈,穆清灰心想要轉過去重新閉眼,她将将失了一個比血親還要親的人,這世上本沒有幾個一腔子真心對旁人的人,她将将失去了那麽一個,無關乎其它,從人之根本上來說都是叫人悲傷的,怕他多想本就強忍了沒有落淚,這會兒他卻是一心的是個置氣的模樣,大約他也是從根兒上不理解這樣的感情,穆清開口說話時給自己找了個這樣的理由,然後開口,開口他不回話,便也不願意再問,就要轉過身去,臨動作了,心下終究不忍落,再跟自己說一聲,他不理解不知道那樣的情感,然後伸手去觸一下皇帝,“大半天沒吃,要是光喝酒了就下去吃點再睡。”她低聲說一句近乎說了悄悄話,語調低沉發磁語氣溫柔,指尖扣了扣皇帝胸膛,皇帝沒穿上衣,心下被扣的幾激靈。
“吃了。”皇帝回一句,乍然将眼睛睜開,穆清猝不及防還是兩眼大睜半仰頭看他的姿勢,發紅的眼眶就叫皇帝全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