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站在外面吹了一早上的冷風,竟然沒病倒,只是微微有點咳嗽,穆清對現下自己的身體生疑,好像還未好到這樣地步,開腸破肚一番怎的這樣輕易就好,她坐在殿裏琢磨半天,最後得出大約她身體自己知道眼下是不能生病。
如此一想,加上早間小姑娘的話,穆清竟然微微有了一點惆悵,也覺出這樣的自己快要讓人不認識了,可又生不出什麽好辦法,于是将自己藏進窗戶下的陰影裏,徑自愣神。
這當口,卻是屋外跟着伺候她的那小姑娘連同一個拿着一厚沓紙張的少年模樣的人進來了,那少年叽裏咕嚕說了一堆,穆清不解,小姑娘翻譯,說是那紙張是贊普叫他拿給穆清的。
穆清接過來一看,原是要送給西夏的禮單,看這意思是讓她拟個禮單出來,蹙眉猶豫半天,還是将那紙張還給那少年叫他送回去。那少年走了不多時又回來了,這回跟着野夫一起回來的。
野夫從屋外進來,還是胡子拉碴的模樣,穆清依舊坐在窗下,仰頭看野夫走到她跟前,他說“幫我看看。”疲憊不堪。
穆清莫可奈何,沉默接過了那少年遞過來的紙張。
“你歇會不行麽,不要再生事了。”野夫說罷話就走,他看起來連多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一早上不知怎的還穿着騎裝,穆清見他走了幾步,終究還是揚聲說了一句。
野夫回頭看穆清一眼,然後沒說話又走了,我不能歇着,歇下來你就不見了,野夫心道,匆匆幾步消失不見。
姑臧城在涼州的最東邊,将王宮建在這裏一來這裏是六谷裏最富庶的妃陽谷,二來老藩王一直親宋,為顯示自己誠意,将王宮建在了姑臧城,最靠近宋朝守城,遂一旦有什麽變動,便是要頃刻棄城往西邊撤,聯合甘州回纥與更西邊的厮羅部落守住剩下易守難攻的地方。野夫今日一早就去了甘州回纥,他知道小河灘城這兩天增兵數十萬,怕是西北這塊要不安生了。
雖然将穆清領回來的時候就知道遲早有一仗要打,可他相信那人不會棄大宋國運于不顧,畢竟遼金西夏比起藩部,更在意的是中原,朝中衆臣當不會讓那人這樣魯莽出兵。
即便這樣想着,野夫還是隐隐生出了那人可能會不顧一切出兵的想法,遂從回來之後他就積極備兵往周邊交好的部落通信,西南那方不斷有飛信傳來,宋朝兵士在西南沒有讨得多少好處,滿天下的人都因為那人出兵攻打大理而口誅筆伐,宋朝當是四面危機,小河灘城的增兵也只是近幾個月來的現狀,對付的不定是誰。
前些時日西夏與宋朝的和談看來也是黃了,野夫不在意西夏什麽情況,只每日裏将自己這點地方看守好,只要周邊幾國互相制衡,他就有信心叫穆清在這裏呆上一輩子。
外面諸國還有野夫的情形穆清都不知道,她只是專心将野夫給她的禮單拟好,從早間野夫來過之後她就坐着拟禮單,午後過去方才拟好單子,不料着人将單子送過去之後便開始一發不可收拾,王宮裏的事情找不見野夫的便全來一股腦問她。
穆清驚慌失措之後生出了些許荒謬來怎的這王宮事務開始問起她來,她又不是王宮裏的人。
問了問情況才知道這藩部王宮自從野夫将原先當政的藩王長子連同家眷處死之後再沒有能主事的女眷,老藩王妻妾因了眼下野夫是大首領也不敢插話,遂王宮裏的日常簡直要停擺,從前日她剛來王宮裏送來的吃食就可見這王宮裏真的沒有可心處理日常生活的人。
眼看着野夫是要将王宮裏的日常事務交予她,穆清覺得一萬個不妥,原打算去找野夫好好說說,卻是找不見人,關了殿門索性想要裝作看不見,可外間不斷有叩門聲,躲又無處可躲,最後念着野夫将自己父母叔伯一幹接了來便就無奈開始處理前來問話的人。
她也才将将來了王宮,藩族的話也還不通,這王宮不知怎的好像突然有了無數的瑣事,穆清在殿裏忙的焦頭爛額,如此無知覺間竟然有五六天過去了。
其間穆清每次匆匆忙忙去看母親的時候、陪父親吃飯的時候總感覺父親有話要跟自己說,可不等問,外間又有人來,遂穆清總也沒時間問父親想說什麽,只偶爾接觸到父親眼神時候不由自主低頭,有些事情,仿佛也是說不出口,說出口也說不清楚,自己都理不清楚,旁的人哪裏能清楚,兩年的時間那樣長,天地間就仿佛野夫和她相依為命,無論如何,她總是不願意看着野夫為難,也不願意叫野夫傷心,眼下母親這個情形一時半會也回不去,野夫的種種她連眼不見為淨都做不到,遂也就裝作看不見匆匆忙忙又回殿裏繼續處理野夫的王宮一應。
穆清忙的團團轉,然總也是心下覺得發空,她這幾天有點空隙就愛站在檐下看看山底下,看看遠處的山與天,即便不了解野夫在忙什麽,她也發現底下氈房裏的人漸漸少起來了,牛羊圈也空起來了,空氣裏的牛羊味一日比一日淡,一出殿便是滿鼻的幹冷與泥土的味道。
穆清隐隐擔心,及至昨日看見山下成群的戰馬散在各處,便就知道這藩部要開始不安寧了,天下怕是要生亂。好幾日沒見着野夫,見着了他也是倒頭就睡的樣子,穆清再沒問他每日裏忙活什麽,只徑自将王宮裏的日常處理好,望着母親身體好轉她能将人帶回京裏去。
今日早間起來太陽半露半隐,及至到了午後太陽徹底不見,天上開始飄起雪渣滓,涼州冷的入骨,連下雪都是掉下來恨不能變成石頭,穆清伺候母親喝了湯水之後陪着母親說了幾句話,見母親神志清楚竟然是這幾日少有的精神,大喜過望,想着明日裏是不是能帶着父親母親回京裏去。
卻是這當口,山底下戰馬嘶鳴,不多時便是各處開始跑馬,山下喧嘩一片,穆清出去望一眼便又進來了,從發現山下多了戰馬起,底下便老有跑馬聲,只是今日的跑馬聲比往日裏的更大。
天下的戰事與紛争都是男人們的,數萬匹戰馬一齊跑動時候的天搖地動也是與婦人離得遠的,穆清顧不上丈夫們的事情,只能在王宮裏照顧着母親。
下午時分,王宮裏有人來報老藩王走了,穆清正在給母親喂藥,聽見傳話手一顫調羹險些落在地上,野夫血洗藩部的事情她聽說了,老藩王一直卧病在床她也聽說了,只是沒料到老藩王竟然說走就走,穆清彷徨失措,老藩王走了,奴才們秉給她做什麽。
野夫不在王宮,整個王宮仿佛就只剩下一個主事的人,連伺候了老藩王一生的老管家也候在殿外等着穆清吩咐。
穆清六神無主,整個王宮的人都指着她,父親這幾日老在山下溜達,她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殿外哭聲一片,然野夫的父親她不能不管,穆清定了定心神,将母親安頓好,臨走時穆清攥着她手良久不願意撒開,仿佛是給她箍筋,穆清心下安定,挺直脊梁出了殿。
她烏發素臉,端莊沉靜,挺直脊背從裏面一出來的時候開口“都止了哭聲,帶我去老藩王寝殿。”旁邊一直跟着她的小姑娘一通翻譯,外面頃刻便安靜了,方才涕淚縱橫的老管家站出來帶着穆清往老藩王寝殿走。
穆清穿着一個藍羊毛布袍罩了一件黑大氅,跟着老管家走路,她身後跟了王宮裏的一行奴才,山下的跑馬聲震的王宮都像是在晃動,一幹人裏哪裏有點哭泣騷動,穆清擡眼看過去便就叫人安靜下來。她睫毛濃長,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時候若是帶了安撫便是徹底的能安撫住人。
一進老藩王寝殿裏,滿殿都是喇嘛聲與老藩王妻妾哭嚷聲,吵的人腦仁生疼,穆清顧不上安撫衆人,只按着記憶裏看各地風俗志裏看來的流程随同喇嘛給老藩王渡經,這時候她就突然沉穩能耐不少,仿佛是經歷了數次這樣的事,只是她總也藏着叫旁人不發現自己紊亂的呼吸去顫抖的腕子。
老藩王一共四子,如今只剩下一個,連孫子都沒有,野夫不在殿裏,穆清只能代替野夫給老藩王渡經,是時天已經黑下來,山下火把照的雪渣滓像是染了血一樣紅,王宮裏也叫山下的火把映的透亮。
穆清從下午到晚間一直沒有歇息,老管家問她老藩王還要留殿麽,穆清忖度半晌,着老藩王立馬天葬,野夫不像是念父子情的人,留殿也毫無意義,況且山下火光映天,留殿也只是徒叫逝者不安息,遂半夜裏,山下到處都是跑馬與火把,穆清随着喇嘛将老藩王的屍體從王宮後面的山上運去。
等從山下下來時候她精疲力竭,強打精神将王宮裏的衆人安撫好,然後将将進了殿裏想要歇一會,野夫不知去了哪裏,他又是和誰在打仗,冬日裏天葬該是要受苦了,穆清心下想了許多轉瞬卻是已經顧不上了,只是覺得一聲聲馬蹄聲簡直像是踏在她耳邊。
這時候也無力去看山下是個什麽情形,從窗戶裏映進來的火光在牆上亂晃,穆清坐在毛氈地上閉眼休息。
将将囫囵打了個小寐,夢裏全是一片兵荒馬亂,正在慌亂時候覺得一頓地動山搖,穆清睜眼,一頭辮子的小姑娘嘴裏開開合合不知在說什麽。
穆清呆呆坐着,好半晌才聽清小姑娘的話“你阿媽死了。”她說。
穆清腦裏一昏以為自己聽錯了,下午時分母親還異常精神,她還要天亮之後帶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呢,一定是弄錯了。
她無動于衷的坐着又想将眼睛閉上,卻是那小姑娘發急,板着她肩膀搖晃“你阿媽死了。”她還是這句話,穆清被她晃得摔在了地上。
那小姑娘也是沒料着她這樣輕易摔下去,手忙腳亂将她扶起來,穆清木着腦袋往出走,好容易走到殿裏,身旁的小姑娘也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殿裏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盞牛油燈亮着,床榻上還如以往一樣。
穆清輕輕走過去,叫一聲“母親。”,床榻上人一點動靜都沒有,臉上平靜安詳,仿佛瞬間回到了往日相府夫人的悠悠。
穆清趴下去再叫一聲,不小心觸到母親的手,那手還有點熱度,只是手指已經僵硬。
穆清瞠大眼睛回頭,殿門口火光一片哪裏仿佛都是馬蹄聲,竟然還有刀劍聲,處處都是聲音,只是沒一個人,殿門大張着,被火映紅的雪往殿裏亂濺。
“來人啊,來個人啊。”穆清叫一聲,抓着母親的手已經近乎失魂。她能将別人的父親後事料理好,這時候卻是完全不知道手腳怎麽動彈,只覺得魂魄像是被馬蹄聲給震跑了,只覺得眼前怎的都要看不清。
穆清叫了,沒人進來,她站起來踉踉跄跄想要出去找人,她不知道要怎麽辦,誰能給她說說,穆清張着眼睛眼睛沁紅眼淚四流,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眼淚四流。
踉跄兩步,終還是跌在地上,穆清張嘴叫人“來個人啊。”她哀求,外面沒人進來,只有雪渣滓往她頭臉上濺。
偌大屋裏,只有牆上的牛油火把還有床榻上的一點隆起,再就是伏在門口不遠處的她了,外間不知是個怎樣紛亂的樣子,只這殿裏仿佛就只有一個人。我還要将母親安葬了,我還要将母親安葬了,穆清心下念道,狠命想要站起來,卻是腿軟的站不住。絕望又無助,穆清張嘴無聲的哀苦,勉力一站,卻是突然殿門口的風雪濺的更急,她将将半站起來,頭臉驀地一暗,山下的火光仿佛瞬間滅了。
穆清擡頭,她跟前站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那人一身铠甲面目猙獰恍若地獄來勾魂的。他彎腰,穆清終于将手伸出去攀上那人铠甲。
“緝熙……我……母親走了。”穆清攀着一身铠甲的人脖頸說道,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天地間終于不是她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