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上完早朝了嗎？”
坐在後花園的涼亭之中，望着平靜得水面，我側過身子，望着身邊的宮女，淡淡問了一句話。
“是，但是宮中來客人了。”
是嗎？客人？我沒有放在心上，默默站起身來，迎上那個走進我的林太醫。
“穆姑娘，微臣重新開了藥方。”他微微蹙眉，望向我，有些許遲疑。“不過，皇上那一方，還是……”
“是，不必告訴皇上，不算什麽大事。”我淡淡一笑，點點頭。
“結果如何，也不必強求。”
“其實，穆姑娘你還年輕，只要适當調理，相信見效并不難。”林太乙神色變得嚴肅，從他的語氣之中，我卻察覺到些許什麽。
“好。”即使心知肚明，不該拖有太多的希冀，我還是微笑着，回應他。
轉過身子，我徑自走向羽衣宮，沉默着，垂眸一笑，眼神一暗。
如果是皇後，注定應該母儀天下。
“但若是可以擁有我們兩人的孩子，不算是一件壞事，你說呢？”那一夜，他曾經說過的話，我還記憶猶新。
但是只怕，我不能。
淨藥，對身體有害無益。擁有我們倆的孩子，可以嗎？
生活，永遠不能順遂人意，幸福之中，也同樣會摻雜着痛苦。
“這位，想必就是晚兒姑娘吧。”
身後，傳來一個溫暖的聲音，我微怔了怔，微微轉過身子。
“您是？”彎起嘴角的笑意，我微微欠身，有禮地問好。
眼前的中年婦人，高高绾起的發髻，點綴着雕花金釵和珠翠，美麗的丹鳳眼，眼角輕微的紋路，卻不顯一絲滄桑，愈顯風華，一身雍容華貴的金色華袍，将她豐腴的身子，襯托的極好。
“我是皇上的皇姨娘，鄭钴夫人。”她暗暗打量着我，視線緊緊落在我的身上，不緊不慢地丢下這一句話。
皇姨娘？默默重複這一個字眼，我的心驀地一沉。鄭钴夫人，是睿敏皇貴妃的表姐，嫁給威武将軍，只可惜将軍早逝，但是當年，她再無另嫁之意，只身撫養三個子女，節氣可謂令人欽佩。
“穆姑娘，聽說最近，都是你在服侍我們皇上？”
我清楚，她想問的，不是僅此而已。表面溫和，也許并非真實一面，我已經習慣了小心翼翼。淺淺一笑，我擡起眉眼，柔聲說道。“是。”
“你是在等皇上嗎？不過，他今日，怕是沒有這麽快就回羽衣宮。”她移步羽衣宮之中，神色自若，說了一句，像是随意。
“原來，皇上今天面見的客人，就是鄭钴夫人。”俯下身子，倒上一杯暖茶，我遞給她，緩緩說道。“鄭钴夫人，清用茶。”
“不，不只我一個而已。”她維持着臉上的笑意，結果這杯碧螺春，不經意瞥了我一眼，回應着。“還有，他的錦雲妹妹。”
錦雲？我的眼神驀地一暗，強裝鎮定，沉默不語。
“你的心裏，一定在好奇，我為何要來看望你，是麽？”視線瞥向我，她側過臉，飽滿的臉上，泛着柔和的光芒。
“睿敏皇貴妃過世之後，我就不再關心這皇宮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不過，琴皇後紅顏早逝，皇上一個人，沒個陪伴的，想必很孤獨。早就聽聞，皇上身邊有一位紅顏知己，我早就想進宮來瞧瞧了。”她頓了頓，朝我微笑着，繼續說下去。“果然，穆姑娘看上去，的确是個蕙心蘭質的女子。”
“夫人贊譽了。”垂下眉眼，我平靜地答道。
她坐在不遠的地方，垂眸，暗暗撫平金色華袍之上的細微褶皺，我無法看清楚，她此刻的表情。“你應該是個聰明人，我也不想拐彎抹角了。”
果然，不只是對我好奇而已，更不只是簡單的探望問候而已，我在心中，早已準備好了。勾起嘴角，我平靜地望着她，輕聲說道。“夫人請說。”
“若你只是皇上的紅顏知己，安分守己，那麽，我不會多說一個字。”她望向我的方向，眼神驀地一沉，有一絲冷淡劃過，掩蓋了方才的溫暖。“皇上的确需要，有懂他，可以照顧他，撫慰他的女人。”
“但是，如果你癡心妄想，想要坐上皇後的位置，我勸你還是放手。”
默默垂下眉眼，我的眼神驀地一暗，心中只剩黯然。“還請夫人賜教。”
她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帶着熱絡和暖意，只是我知道，這不是真實。“并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成為皇後，這其中的道理，我想你會懂。”
暗暗一笑，我微微仰起臉，直視着她的雙眼。“夫人又覺得，穆晚是什麽人？”
“好一張利嘴，穆姑娘。”她嘴角彎起微笑的弧度，眼神複雜，笑意一分分加深。“這算是我對你的忠告，至于你聽不聽，似乎我無法做主。”
我的心平靜如水，不起一絲漣漪，榮辱不驚。“但是夫人深藏的意思是，我最好聽從你給的忠告。”
她臉上的笑意，驀地一斂，對我毫不留情的戳破，她的語氣有些許的不耐。“是，又如何？就算是皇上，也要尊稱我一聲皇姨娘，你怎麽敢對長輩，如此無禮？”
我早就清楚了，暫時的諧和，無法保持永恒。對于她的訓斥，我的語氣平靜，沒有一點惱怒。“夫人應該慶幸，至少穆晚還聽得懂你說的話，不會讓你白來一趟。”
“你清楚也好，裝傻也罷，就算往後，你可以成為皇上寵愛的妃子，也會感謝今日，聽取了我的教訓。”她輕輕轉動着手上的翠玉扳指，神色恢複了方才的從容不迫。
淡淡一笑，他笑望着我，緩緩吐出一句話。“皇後的位置，注定是我們錦雲的。”
我輕聲微笑，揚起淺淺笑意，轉向她，低聲問道。“皇上答應了嗎？”
“穆姑娘，別拿皇上來壓我，更別在我眼皮底下，耍心眼。”他的聲音夾雜一絲冷淡，鎮定自若地警告我。“若不是當初，皇上臨時被先帝派去淩雲國，而我們錦雲還未過及笄之禮，怕是他們倆的婚事，早就成了。”
她的話，暗藏玄機，沒有說出質子這個事實，生怕觸碰了皇上的忌諱，看似平淡無奇的一句話，我卻看得出，她的用心和謹慎。這個皇姨娘，應該是眼光如炬，心思細膩的狠角色才對。
她的眼神之中，恢複了最初的傲氣，聲音依舊溫暖。“錦雲是郡主，也是皇親國戚，從小就和皇上青梅竹馬，更是深得睿敏皇貴妃的喜愛。穆姑娘若是冰雪聰明的話，對這件事，就應該不比多問了，不是嗎？”
“鄭钴夫人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吞咽下心中的苦澀，即使眼前這個優雅的女人，聲音春風般溫暖，但是那種眼神……還是令我那麽不自在。
“明白就好，你不配，不配當雪麟國的皇後。”她收起了笑意，冷眼看我。“也許這話有些傷人，但是比起那些不痛不癢的話來說，還是這句話容易使人清醒，不是嗎？”
心中只剩下黯然，默默垂下眉眼，眼前仿佛還可以看到，當初的我，尾随着娘親，跪在大娘面前請安的時候，她也是用這種類似的眼神看我，留下三個字。“你不配。”
“聽說，穆姑娘是小妾之女，是嗎？”她像是随意，開了口，準确地刺中我的傷口。
“夫人之前的那些話，已經足夠分量了。夫人你也育有子女之人，這一句話，真的多餘了。”我冷眼看她，語氣不無堅定。“我不想聽人，侮辱我的娘親，而我的身份，亦不是可笑的笑料。”
臉上的笑意，一分分流失幹淨，我的眼神驀地一暗。“貴族，也不無卑鄙龌龊之輩，平民，亦可有傑出出衆之人。”
“由此可見，穆姑娘是個有骨氣的女子。”聞言，她眼中的笑意，驀地變冷。“不過，我想你也不想令皇上陷入困窘吧，畢竟，選後一事，應該小心應對。”
她的意思是，若我成了新後，自然會引來朝野的非議。
她輕輕站起身來，越過我的身子，走出羽衣宮。
頭痛欲裂，我扶住桌緣，無聲地坐下來，久久，沉默着。
手，輕輕伸向脖頸處，暗暗撫摩着那一塊玉佩，我平靜着自己的心，不讓自己的理智，被剝奪幹淨。
如今，卻多了一個青梅竹馬的錦雲郡主。
那位，也會是和這位皇姨娘一般看似溫暖，實則淩厲的女子嗎？
“主子，時辰到了，該服藥了。”宮女端着溫熱的藥液，輕聲說道。
“拿來吧。”
一口飲盡，我刻意忽略，藥液其中的苦澀，這是我唯一的出口，這條路，我不得不走。
隐瞞着他，每一日，按時服用三次異常苦澀腥甜的藥液，我做到不留痕跡。如果可以，我想他不必知道，永遠。
無論結果是如何，我都可以承受。
若是喜訊，若是有轉機，我會與他一同分享。
如若沒有奇跡，我不想要他跟我一起悲傷。
深夜。
“今日，宮中來了客人，你知道是誰嗎？”
這個男人，他萬萬沒有想到，皇姨娘早就來見過我了。我淡淡一笑，側過臉，望向身旁的男子，替他寬衣解帶。
“你似乎很高興。”我解開他的黑色腰帶，脫下他的銀色錦袍，随口說道。
他的嘴角，勾揚起一絲淡然的笑意，緩緩說道。“母妃家中，姊妹不多，唯獨這個姨娘，與母妃交情頗深。”
我安靜地聽着，不說一個字，不難聽出，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和睿敏皇貴妃相差不遠。畢竟，他們才是真正的親人。
“今日，我見到了錦雲。”他拉過我，笑望着我，說道。“皇姨娘最小的女兒。”
“怎麽？你的臉色，似乎很難看。”他驀地察覺到什麽，溫熱的大掌，輕輕撫上我的臉頰。
“沒有。”吐出這兩個字，我的眉頭舒展，壓下自己的情緒。
“明日，是京城的花燈大喪，我想出宮走走。”
他沒有些許遲疑，笑着伸出手，輕擁我入懷，神色一柔。“好，我派幾個侍衛宮女，陪你出去。”
知道這是他的好意，我也不再推脫，笑着默默點點頭。
只是，這一刻，心中卻有一絲失落。
那麽多人陪着我，簇擁着我，但是他，不能陪我。
是啊，他是天子，不能總陪在我的身邊，我早該适應的。
為什麽心中的不安，卻開始像是張超一般，越來越洶湧，甚至，一發不可收拾？
“怎麽了？又失神了？”
他的聲音，将我拉回現實，我用盡全力，彎起一個微笑的弧度，久久凝視着他，抓住他衣袖的手，卻不自覺地用力，愈來愈用力……
說不出為什麽，我輕聲喃喃自語，聲音小的，也許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你微笑的時候，只面對我一個人嗎？”我最無法容忍的，是否就是他說起錦雲那個名字時，一般無二，溫柔的神情？
“什麽？”
真是個傻瓜，慕容晚，我暗暗自嘲。側過身子，将臉緊貼在他的胸膛，不再繼續說話。生怕我，一刻間，無法控制自己混亂的心。
“今晚，我突然記起，我們在大營之中的往事。”他眼神一沉，神色凝重。“我摔碎了你無比珍視玉镯，而你，用碎裂的玉镯，反抗我對你的傷害。”
我摸摸擡起眉眼，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何用意。
他的眉眼帶笑，在我耳邊低語。“你還記得，那三段玉镯，遺落在何處？”
我緩緩搖搖頭，我醒來的時候，玉镯早已不在自己的手中，只剩下手心處的斑斑血跡。
“也許，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心了。雖然覺得傷你太深，但是依舊無法說出口。”他輕輕推開我的手心，将一個手镯，套上我纖細的手腕。
我的心驀地一沉，擡起手腕，望着這個在燭光下閃着光耀的翠玉手镯，它并不是一個完整的玉镯，而是用三顆金珠，拼接而成。我知道，那就是大哥送我的玉镯。
“這是……”我頓了頓，心中淌過陣陣暖意，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一直在我這裏，你昏迷的時候，手中還握有這三段玉镯，即使它殘破了，也不願松開手，更不怕，尖利的它将你的手心劃破。”他苦苦一笑，聲音之中不無虧欠。“當時的我，不該毀了你最重要的東西。”
“其實，沒關系了。”我暗暗撫摩着手腕處的玉镯，垂眸一笑。失而複得，不可不說是一種際遇，一直找不到，以為失去了，沒想到在他身邊。
“我想，我應該釋懷，藍喬與你的兄妹之情。不會再誤會了，既然我說相信你，就該相信你的全部。”他的臉上，呈現一絲不太自在的神色。“雖然不想看你戴着別的男人送你的手镯，但是還是給你收着吧。”
“算是，對當時的傷害的一種彌補。”
我微笑着看他，久久無法說出一個字，伸出雙手，緊緊擁着他。從過去到今日，我們之間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雖然不擅長，但是我最終會學會，如何愛一個人。”他輕輕捧起我的臉，神色一柔，在我額上印上一吻。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滿足地綻放笑意，我迎上他的黑色眼眸，柔聲說道。
“但是，我的晚兒，似乎并不歡喜。”他的眼中，劃過一絲笑意，低笑一聲。“莫非是在怪我，因為國事，最近冷落了你？”
淡淡一笑，我輕聲說道。“這些，我都承受得住。”只是，千萬別對別的女人，也如此溫柔。我已經彌足深陷，無法逃開了。
“但是，我想要你。”他眼神一沉，橫抱起我，丢下一句話。
“如果你不是君王，我們之間的路，是不似乎要好走一些？”低聲呢喃，我主動迎上他的臉，落下自己的吻。
“我們會一直走在一起，不在乎前方的路，到底是暢通無阻，還是阻礙重重。”他的眼神透露着堅定的力量，默默壓下俊挺的身子。
華麗的帳幔，随即滑落。
溫存，畢露。
翌日。
身旁，伴随着兩名宮女，我走在熱鬧的街道之上，視線落在兩旁高懸的花燈之上，淡淡一笑。
隐約還記得，我也曾經和娘親一起，在河流邊，放花燈，祈福的情景。
買下一盞粉色蓮花座的花燈，指引着自己走向前。我望向那一張張喜悅的面孔，一對對家人，男女，似乎唯獨我是單獨一個。
黑夜，華燈初上，溫暖的光，布滿我的雙眼。
他此刻，還在批閱奏章嗎？我長長舒出一口氣，但願我可以不必要他擔心，更願我可以有為他分憂的一日。
腳步，驀地停下了。
“主子。”宮女拉拉我的衣袖，像是有什麽，阻礙了她的前進。
我驀地轉身，臉上的笑意，僵了僵，那個站在不遠處的男子。光華擁着他，他一身榮光。他眼中的溫暖笑意，驅逐了心中最後一絲冷意。
他一步步走向我，擁住我的身子，握住我微涼的手，低聲說道。“我微笑的時候，真心的，完滿的，一定是在面對你的時候。”
原來，昨夜的那句話，他聽到了。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就是……我的歸宿嗎？
應該，似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