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知 - 第 33 章 不由

皇帝背身站在倦勤殿門口,是個要出去不出去的姿勢,他那樣個身量,站在門口将門裏投進來的光幾近要全擋住,遂殿裏就有些不亮堂,然比殿裏更不亮堂的是他的臉,皇帝的臉黑透了,仿佛下一瞬就能從他臉上沾出墨來。

“娘娘……”嚴五兒試試探探的叫了穆清一聲,得穆清一個不予理會的表情就更是擔心皇上了,皇上高高興興的從垂拱殿回了倦勤殿,現在黑着臉出去,不定有多少人要遭罪,皇上是個油鹽不進的主,眼前的這位怎的比皇上更是這個樣。

嚴五兒也不知如何稱呼穆清了,要叫靜妃吧,可先帝已經逝去日久,靜妃是先帝封的,眼下她在倦勤殿裏同皇帝又睡在一起,叫靜妃仿佛不适合極了,可要叫其它吧,皇上又沒有給她個什麽封號,遂就稀裏糊塗的稱呼娘娘了。

沒料着他稀裏糊塗的叫了一聲娘娘,穆清卻仿佛是怒極,起先本不予理會,最後終究是轉頭看嚴五兒一眼,“大總管還是不要這樣稱呼我方好。”她說話時看着窗外,聲音不高,卻是叫人頭皮一緊,眼下她說話在奴才們跟前都要比皇帝還管用了。

嚴五兒誠惶誠恐的應了一聲趕忙要退出殿去,皇帝的臉色他都沒敢看了。

穆清已經可以從床上下來了,自己能在殿裏稍微走幾步,躺在榻上的時間真是太長了,好在現在終于能雙腳落在地上了,再不用叫人伺候在床上方便了,這便解決了她最頭疼的事情,其餘的至于皇帝這裏,是個亘古都不能解決的問題,且先就這樣放着罷。

穆清扶窗看着窗外,嚴五兒出去之後她有些恍惚。有時候她也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別個女子一樣,自己只管自己就好了,不用念着父母之恩,就将自己經營好便是了。皇帝眼下還能守着她,她便就安心的同皇帝一起,受着錦衣玉食,受着衆人的供奉叩拜過活吧,天下有幾個人能叫皇帝見天兒的守在身邊的。偶爾的時候她羨慕極了這樣的人,尤其皇帝同個孩子一樣在她這裏嚷嚷着,傷心着,惱恨着的時候,每每到這個時候,她就寧願她不是她,是個別個人,安撫着皇帝,同皇帝戲耍親昵,可她做不到。

她吃一口熱乎的,便能想起四散在各處的親人,她被人扶一把,都能想起父母俱在流鬼那樣的地方,她怎麽能心安。有時候穆清也會想,若是她就将皇帝伺候的好好的,不知開口能叫皇帝将蕭家四散的人召集回京麽,或者哪怕能叫父親安享晚年。可她哪裏能說出這些來,朝堂上的紛争她哪裏能左右的了,況且皇帝親口逐了蕭家出京,親口說再不能讓蕭家人踏進中原一步,她要怎麽開口才能讓皇帝收回他說出去的話。再者說,她和蕭家的關系她又要怎樣解釋,上一輩的事情她要如何說,說了置先帝于何處,置天威與何處,叫人知道了蕭家不抵是犯了更大的罪,眼下還能在流鬼過活,可叫人知道了父親對先帝撒下的謊,那便在流鬼都生活不得了。

最最重要的便是,她到底是做過先帝的後妃,到底是以先帝後妃的身份同皇帝茍合了,先前父母俱在還能以自己年少以皇子她抗争不過為借口,可是眼下她再是沒有依仗,她怎麽能再頂着先帝後妃的身份來侍奉皇帝呢?這是天下之不韪,她怎麽能将皇帝置于這樣的位置。

皇帝眼下還同個孩子一樣能守着你,可是皇帝能守着你到什麽時候呢,皇帝是皇帝呀,是天下的皇帝,今天他是你的,明日裏他就是別人的,他是你的的時候,你說什麽興許皇帝能應了,說了你是蕭家的女兒,請求皇帝開恩将老父迎回來罷,明日他是別人的的時候,今日同你說的就完全不作數了,父母親人的性命全系在皇帝心情上實在是叫人駭怕極了,我該是又能怎麽辦。

有些東西根深蒂固的存在在穆清腦裏,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所有的所有,她要叫所有人都心安了她才能心安,但凡她在意的人有一個不如意,她也就不如意,她總也是想着父母之恩,她哪裏能想着自己也是個女人,也該是同別個人一樣能順着心意找一個男人。她活了二十年,她總是首先意識到她是為人子女的,首先她是為婦人的,遂父母之恩是首要的,朝堂紛雜天下大事是丈夫的,皇帝是天子,天威是不可預測的,不可捉摸不可預測的事情哪裏能叫人心安。

所有所有該亦或不該的這許多,都排在前頭,只有她自己,她排在最後,在無人的時候,在疼的渾身發抖的時候,在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能稍稍把自己往前放放,大多時間,她自己便就是在最後。

她是頂頂禮數周全的,頂頂識大體的,頂頂聰慧的人,這樣的人當真是頂頂适合做太子妃的,穆清現在還能想起她還未及笄時候進得宮裏太後跟身邊親近的人這樣說她,宮裏來的教習嬷嬷掌事們也就高興着領了賞然後日複一日的同她說天恩,說父母之恩,說丈夫之偉岸,說女子之德行。

天下該是有由着性子肆意生活的女子,可是不是她。

穆清站着想這些的就有些冷淡還有她自己不知道的一點傷心與惆悵,皇帝背身站在倦勤殿門口,他看一眼側身站着的人,他就只看見她的冷淡。于是就惱恨“你真的今晚要我去延慶宮?”

“皇上,去罷,延慶宮裏有你的皇後。”穆清從自己的心事裏出來,側過臉來看皇帝。

她側臉的時候下颌便折出了一個固執的角度,兩只大眼垂着被睫毛遮住那許多,仿佛就是個漫不經心與她毫無幹系的樣子。

皇帝終于再站不住了,甩袖離開,将殿門摔了個山響。

今日又是十五,延慶宮一早就來人了,皇帝早起上朝時候那靜妃還難得給皇帝系了扣子,皇帝便興高采烈的去上早朝,等下了早朝去垂拱殿一會皇帝終是坐不住,着人将奏折搬到倦勤殿,還未用早飯延慶宮便來人了,嚴五兒将人打發走之後進來殿裏的氣氛就不對了,原是靜妃催着皇帝晚間去延慶宮。

皇帝瞬時間便是個表情難測的樣子,一句話未說伺候靜妃吃過早飯之後看幾本折子,摔了上百本,然後就同靜妃幹起仗來,最後終是被氣的忍耐不住摔門而去。

嚴五兒看着皇帝同靜妃這個樣,一時也不知要說些什麽,天底下的女子多了去了,皇帝作何就看上這一個,看上的這一個還是這樣一個守着過去身份的人,該是要怎麽辦哦這一對,何時是個頭啊。如果靜妃一直躺在床榻上便是好了,這些時日她喊疼,皇帝便高高興興的給她做上點什麽止疼,她出汗皇帝便給她擦汗擦澡,靜妃躺在床榻上的時候仿佛就少去了很多氣人的話,皇上心情也風調雨順,底下的人也便能有個好日子,若是能叫靜妃一直躺着就好了,嚴五兒心想。

皇帝将殿裏的門摔得大開,秋風吹進來仿佛殿裏一瞬間就冷清了許多,穆清咬着嘴唇站直身體,垂下眼皮那麽一個人站着。

穆清一個人站在窗前,單薄消瘦極了,一手扶着窗棱子,将肩背挺得直直的那麽站着,是個無助又倔強的樣子,只将從頭将她與皇帝之間的紛争看到尾的人看的幾欲落淚,确切來說一個生氣一個傷心。

寶和是生氣的那個,靈均是傷心的那個。

寶和因為皇帝都把折子放在倦勤殿了生氣,都把折子放在倦勤殿看了,這蕭家女娃娃果然是個禍害,時刻在一起還不把皇帝的精氣吸幹!還有因為皇帝受了穆清的氣他也生氣,怎的就連個女人也搞不定!寶和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兩人好還是不要兩人好了,只是看見什麽不合他心意他就生氣。

靈均是看着穆清瘦成那樣一肚子心事又倔強的将肩背挺直而傷心,心都在落淚。

“你且自己去看你那妹妹去罷!”寶和從殿外一掠而過,将靈均扔在殿門口就飛走,臨走時候說“你們誰敢瞎動瞎嚷嚷試試!”說罷就在檐下侍衛腳下撒一把銀針飛走。

檐下侍衛在宮裏看見寶和多次,這回看見他領了個面生的人進來,一時也打不定主意到底要将這面生的人如何,寶和撒了銀針他們就順勢站着沒動。

殿外的聲響穆清自然聽見了,可她身體還虛弱,也無心管外面到底是怎麽了,只聽見有些耳熟的聲音預備從窗子外尋着聲音去找人,卻不料殿裏進來一個人。

“蓁兒……”

穆清渾身一個激靈回頭,殿門口站着的人教她瞬間話都說不出來只眼淚頃刻間就出來了。

“三哥……”穆清不敢置信,哽的說不出話,勉強叫一句,踉踉跄跄往前走,被靈均一把扶住。

“你……怎的在這裏……”穆清哭的話都說不出來,真的是大哭,抓着靈均胳膊覺得恍然如夢,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怎能叫人不這樣。

“哎喲,都長成大姑娘了怎的哭成這樣。”靈均拉着穆清坐在榻上,穆清哭的不能自已,他卻是沒哭,笑着給穆清将臉上的眼淚擦了。

穆清自進宮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三哥了,時隔四五年,再見竟然是這個樣子,而且,靈均叫她還同小時候一樣,叫她的名兒,說她是個大姑娘,仿佛她還未出嫁,還是個孩子。

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如果有,大抵只能是親情了罷,穆清嚎啕大哭。殿外候着的掌事宮女們都險些要去找皇帝了,只是想着皇帝今日黑着臉離開的樣子,勉強忍住。

“黃淮發大水,調了雁門關五萬兵士,我也調來了,尋摸着空兒就來了。”靈均同穆清說話,眼睛發亮笑意盈盈,仿佛橫隔在他們之間的時間都沒有。靈均還是着圓袂方領,曲裾黑緣,大帶缁冠的氣派少年,穆清還是坐在他膝上跟着他讀“式微式微胡不歸”的奶氣女娃娃。

靈均輕描淡寫的說了這一番,穆清淚眼模糊的看靈均,看他腕上刻的字,看他衣服上的泥點子還有他微彎的後背,又是一番落淚。

穆清容貌俱變,除了皇帝,靈均便是一眼将她認出,蕭家的孩子該都是漂亮的,人人也都愛漂亮的,穆清還未長成個大人,就将自己變成了這樣,該是吃了多少苦,她心思又這樣重,顯露出芝麻大的一丁點,心裏已早就堆成了山。

方才站在窗前的人倔強傷心寂寞,別人看出了這一點,不知她心裏這些個堆成了怎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