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知 - 第 32 章 靈均

京裏西城酒海街一帶因為依山傍水成為建宅修園的首選之地,先後有南唐鎮海軍節度使宅,前朝故相魏國公蘇頌宅,故相魯國公曾布宅,還有先帝時期當朝第一相蕭家曾建宅于此。

說起先帝時期蕭家,酒海街沿街一帶的人時常有些唏噓,曾經權傾朝野卻也恪盡職守的蕭相說被流放就被流放,鼎盛一時的龐大家族一夕間便就分崩離析成為階下囚,最後被流放的流放充軍的充軍,別人說起滿是感慨,可也只能道一句天威難測人生無常,旁的也就沒有了。大多數人唏噓,有少數人在路過滿是荒蕪的宅邸時還能稍稍有些好奇,相傳新皇登基時曾下令要将蕭府一把火少個幹淨,因為蕭府比鄰皆都是朝中重臣怕燒火殃及別人便就被朝臣們勸下來,到底是何緣由使得新皇對于蕭相這樣的人恨成這樣竟是連他住過的府邸都要給燒個一幹二淨。

可好奇歸是好奇,沒人說得上為什麽,連皇帝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更遑論這些老百姓了。

只是至今從未有人搬進蕭府來,偌大的府邸占着這樣好的風水寶地卻是無人打理,已經荒涼兩年,起先時常有人透過門縫去瞧一瞧第一相家裏長何模樣,近來那門口有蜘蛛結下了一張巨大的網虎視眈眈的看着來往的行人,因為那只奇大的蜘蛛,蕭府門口是連好奇的百姓都沒有了,是徹底的荒涼了,院裏的荒草都長出了院牆。

許久未有人駐足的蕭府門口,有一個人駐足良久甚是奇怪,這人還穿了個半新不舊軍隊裏的內搭。

從背影看去這人是個單薄的身形,看着後背還有些佝偻,穿着個灰不灰紅不紅的兩件短打,雖然看得出将自己收拾過一番,然褲腳上還殘留的泥點子說明這是個走遠路來的人。

湊近了看這人,便見這人右手手臂上刺一行黑字,上書四字“一心事主”,邊兒上還有一行小字,隐隐乎乎看不清楚。一看見手臂上刺的這字,旁人了然,這人便是從軍隊裏出來的。當朝有律令,凡是被招士兵必文字,命執兵者盡行,文其面曰‘定邦都’,士人則文其腕或臂,曰‘一心事主’,尤其到戰亂橫行年代,境內士民,稚孺之外無不文者,小字則是說明士兵何年何月在何地入了何軍營,這是防止兵士們逃逸亦或戰死認人的。

眼下這人确定無疑是個兵士了,只是不知是不是逃逸回來的,想來在京裏逃逸士兵是入不了城的,遂看見的人也就沒有去報官,于是這士兵就在蕭府門前駐足良久,半晌了這兵士看四下無人,起跑兩步竟是蹬腿翻牆而入,驚得大門口的大蜘蛛險些從網上掉下來。

今日寶和早起無事,因為先前皇帝打了韓應麟緣故他一直沒去宮裏瞧瞧皇帝近況如何,這些時日韓應麟忙的暈頭轉向屁股還被打了個開花未曾長好,于是他只得伺候着韓應麟的吃喝拉撒,那個奸人可算是逮着機會了,借着屁股上那點傷對他頤指氣使好一頓使喚,今天終于趁着韓應麟上早朝能出來了,出來之後卻也是沒什麽事,在鎖兒樓裏同禦天過了幾招就有些索然無味,索性躺在屋頂上曬太陽。

這幾日天氣都陰陰沉沉,難得有個晴天太陽還出的這樣早,寶和眯着眼睛翹着腿躺半天,要換個腿翹着的時候不小心看見蕭府門口站着的人。

有那麽一瞬他以為他看見了那蕭家女娃娃,可是那穆清不是正在宮裏連翻身都困難麽,聽說走兩步就渾身冒汗,然眼前站着的可是個健康的不得了人。

順利将翹着的腿換成另一個,寶和不躺着了,支着腦袋看蕭府門口站着的人。一打眼他以為看見了被他險些跌死的人,等定睛再一看,卻是看出了這是個地地道道的男子了,寶和只看一眼就能想象到這男子往常的樣子。

唇紅齒白長眉入鬓,渾身有說不出的風流灑脫,只是不知怎的後背卻是佝偻了下來,皮膚也暗沉粗糙下來,雖風流少了許多,身上的灑脫卻是還帶着。

這是蕭家人無疑了,同那穆清長得一模一樣。穆清原本是個杏眼桃腮同長春宮蕭貴妃長得極像,後來帶了蟾織加上苦心操勞,身上的氣韻長相都不一樣了,臉上的肉被消去好多,皮膚也變暗了,若是将穆清眼睛換成方才那男子的長眼,兩人的骨頭簡直相像極了。

蕭家年輕男子被充軍,蕭铎帶了婦人去了流鬼,這男子顯然便是蕭家兒子。寶和躺着的地方是個二樓,他目力又好,遂看見蕭家小子翻牆而入險些被院裏的荒草絆個馬趴便嘻嘻笑起來,看那人毫不在意翻起來在比他還高的荒草裏走出一條路,偶爾還能出手如電抓起一條蛇三摔兩摔給摔暈過去然後往身後一扔,寶和看的興趣盎然。

這男子便是蕭家三子蕭靈均,靈均在家裏沒出事之前便是京裏出了名的貴公子,儀态風流面容俊俏,是個纨绔公子樣可到底帶了世家的內裏,加之蕭铎又謹言慎行家風端良,遂靈均看起來總沒正形可沒人說他是個敗類衙內。

他本被充軍到楊業統軍下,這回黃淮發大水抽調雁門關五萬士兵,他糊裏糊塗被抽調回來,黃淮離京裏不過二百裏,快馬加鞭一夜已經足夠。靈均與楊雲七子早就相識,這回便行了這個人情冒死進得京裏。說實話,靈均對京裏已經了無牽挂,之前的摯友也好,狐朋狗友之類也罷,沒有一個挂念的,唯一挂念的只是這兩年費盡千難将四處發配的蕭家人給尋着還四處打點張羅的妹妹穆清。

靈均今年二十有六,被充軍前剛剛成親,新婚燕爾時期家裏遭了不測,妻子也不知所蹤,兩年間終于是挺過來了。這回離京裏這樣近,若是不能來看穆清一眼,此生恐再難相見。

卻是不料趁黑去了太傅府,卻是得知穆清在宮裏,略略聽太傅說了穆清這兩年的生活,還有近些時日受的苦難,靈均聽的鼻頭發酸難受,宮裏他進不去,別過太傅之後便想再看家裏一眼。

原想着蕭府該是有新的朝臣搬進去了,卻是沒聊着依舊是荒蕪着,靈均翻牆而入從穿過荒草與回廊,走過父親昔日的書房還有他的偏院,正自在自己院前愣神,互覺頭頂有人掠過。

靈均擡頭,便見一面如冠玉眼若流星男子正站在房頂上看自己。

靈均一驚,面上依舊是四平八穩,開口“不知閣下是?”皇帝已經将蕭府封了,尋常人擅自闖入便是要治罪,更何況他這樣的身份進來,不動聲色上下打量來人一眼,見這人是個毫不在意坐在屋頂上的樣子,想來他也不是個告密的也不是宮裏的人,便慢慢放松下來。

寶和一聽靈均問話腦袋一抽,怎的這蕭家人見人各個都是這一句,先頭裏那晚他見蕭家女娃娃的時候她就是這一句,眼前這人又是相同一句,不由生氣起來,本欲給回嗆個“要你管”卻是打住了,湊近了看這人,寶和難得有了點同情心。

他向來認為自己是個長得好的,可眼前人竟然同他能比上一比,站在荒草叢生的院裏又是那樣個身姿打扮,就有些美人被世事欺淩花開正好卻被雨打風吹去的味道來,不由就收住了到嘴的話。

“你想去宮裏麽?”寶和說。

靈均皺眉,眼前男子恁的詭異,他在京裏生活二十幾載,若是京裏有這樣的人他該是知道的,這人闖入這裏看來也是随意的很,見人不開口,開口卻是問他進宮去否,莫非,這人認識他?

“你認識我?”

“你是蕭铎老小子的兒!”寶和開口,絲毫不覺得在別人兒子跟前說人父親是個老小子有什麽不妥,況且他還張了那樣個少年一樣的臉蛋。

靈均卻是沒在乎別人對他父親的無禮,只是再再奇怪,這人能說入宮就能入宮“你能入得宮裏去?”

“能啊,我可是……總之你別管,我不光自己能進去,還能帶你進去呢,你難道不想看你胞妹麽?”寶和卻是不想同這人做你來提問我來答的游戲,三兩句便說了個透徹。

靈均心頭一震,這世間除了少數幾個人,竟然還有外人知道穆清是他胞妹的事,不由開始審視寶和來。

寶和卻是不耐煩叫他看了,“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不去我走了,哦,我還要叫人了,你擅自入京……”

“我去。”只三兩句,靈均便看出這人性子奇怪,仿似個半大小子的性格。

寶和不言語,抓起靈均肩膀便是飛,他懶得走路。

倦勤殿裏,皇帝簡直要被這個木頭一樣的女人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