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瞬又是個木楞的樣子,好在有嚴五兒,因了上回的經驗,嚴五兒着人在殿外又架了三口大鍋燒熱水,殿裏的桌上擺了整整兩排生血丹,所有的宮女太監都神色匆匆難掩慌張,床榻周圍已經燒起了火備着給針和刀燒火,還有那一溜的羊腸線,清豐等一幹太醫都脫了外衣只穿着中衣候在床邊上,只等着皇帝一聲令下就要開刀。
滿殿都是明晃晃的燈火,照的殿裏亮如白晝,皇帝臉色煞白同個木頭一樣,在清豐的示意下說了個開始罷,也将外衣都脫了進得床榻裏,他坐在床榻上首,壓着穆清上身。
皇帝一旦示意要開始,事不宜遲清豐立馬開始動手,從旁邊候着的掌事手裏端過裝有麻沸散的盆,清豐将泰半麻沸散從穆清插在嘴裏的牛腸裏灌進去,然後将剩下的依舊裝在盆裏以便後用。
“将肝葉取出來。”清豐吩咐,殿那頭有幾人壓着一條狗開始取寄養的活肝葉,深吸口氣,清豐用燒紅的刀沿穆清肋下劃了個血弧。
皇帝已經失了魂,直瞪瞪盯着那下刀的地方,看起先還是血珠子最後變成血流的刀口腦裏一陣發暈。太醫們正是剛剛将那內裏打開,原本昏睡的人一陣顫抖,竟然生生疼醒了。
穆清四肢被縛在床柱四周,這時候劇烈掙動,皇帝壓着她的上半身,看她倏忽雙目圓整額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流,便是個囫囵将人頭臉壓在自己懷裏他自己骨頭都抖動的樣子。
及至太醫要将原本長在身上的那點肝葉要拿出來時候,皇帝驀地便聽懷裏人發出一聲禽鳥猝死般的哀鳴,一時不察,穆清已經從他懷裏脫出來脖子伸長青筋暴漲角弓反張渾身都開始抽搐。
“沒事的,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沒事的……”皇帝半趴半壓着穆清頭臉,開始碎碎呢喃,他用雙手掌着穆清臉蛋,然後看她臉上的經脈爆開一片,便将自己臉挨在她臉上,痛哭。這會的皇帝無助極了,他淚眼迷蒙的看着穆清痛叫,絕望的仿佛兩年前發現她屍體的時候,不,比那時候更甚。
這時候床榻已經血紅一片,先前流的血還未回來,這時候仿佛要将周身的血流幹,生血丹化成水一直往穆清嘴裏灌,剩下的一點麻沸散也盡數灑在刀口上,可她已然疼的要命,用了全身最後一點血來掙紮哀叫。
皇帝眼裏已經看物不見,只是眼睛也爆出了一片紅,他板着穆清嘴讓掌事們将生血丹灌進她肚裏去,穆清全無神志,臉蛋扭曲到極致。
此時殿裏俨然同人間地獄一般,哀叫痛哭,火氣血氣水汽汗氣合成一片,叫人肝膽都要駭掉。
殿外不見月亮,星子卻是格外亮,嚴五兒指揮着燒水的宮女太監們盡力讓熱水供應充足,從卯時剛過到寅時,殿裏一直傳來哀叫聲,嚴五兒捂着耳朵不忍聽,最後天邊都要泛起白來,殿裏的聲響才歇了下來,不多時殿裏退出一幹人來,太醫們都已經精疲力竭,裏面伺候的掌事們也是面如土色,有那宮女剛出來便在花園前面開始吐将起來。
嚴五兒打起精神将所有的人一一給安頓送回去,折回來時候倦勤殿裏重新又是個安靜的樣子。他推門進去,殿裏窗戶四開,層層疊疊的床帳放得嚴嚴實實,有宮女正在殿裏燒了點艾草冒着煙。
嚴五兒湊近了床榻,從隐約露出的縫隙裏看床榻裏面,皇帝面朝床榻坐着,正伸手捂着靜妃眼睛,皇帝怕艾草熏着靜妃眼睛罷,靜妃渾身蓋了不知幾床棉被,猶自昏睡着,即便靜妃臉蛋上膚色變深,可這回真的是臉色煞白,真的煞白煞白。
皇帝只穿着單衣,身上沾染了不知誰的血,後背盡數濕透貼着脊背,從脖頸到脊背都僵硬似鐵。
嚴五兒就出去了,人的命是天爺注定的,這都是劫數,天爺給的劫數,你能怎麽辦。
皇帝晝夜不休看護穆清兩天,然後終于是不能再看護了,他終究是皇帝,哪裏能離開朝堂太久,況且,黃淮一帶河水決堤,他不得不離開倦勤殿。
是時正是秋汛時節,四合以內無不秋雨暴漲,河道內水位升高且開始倒灌,黃淮一帶河水濁重,號為一石水而六鬥泥,有河道甚至出現懸河,高民屋殆逾丈,昨日晚間河道終于決堤,洪水怒號着席卷了百姓的一切。
今日早間,各路的折子紛紛雪片一樣送到了皇帝案前,皇帝早上匆匆從倦勤殿裏出來,一入垂拱殿再是沒有出來過。
燭火影影瞳瞳,皇帝背身站在書房前看着牆上貼的地圖,上面河道江道畫的清清楚楚,有決堤的河道,上面點了朱,未決堤的是墨,除了黃淮一帶大片的朱色之外,江道下游竟然全點了朱。
“皇上,黃淮一帶已經決堤,江道中下游亳州江城雖未有百姓傷亡,然江水已然倒灌,恐不日就要出現江堤崩壞。”參知政事李茂面色凝重同皇帝說話,這幾日皇帝未曾打理朝政,先前傳上來的防汛折子一概未能得到及時批複,這時候俨然已經到了十萬火急之地步。
書房裏這時候坐了泰半朝中重臣,皇帝将所有人召集到書房裏,從早間時候到晚間一直在聽最近的消息,互相商議眼下的情形該是要如何處置,洪水四處蔓延,補了這頭那頭就無從安置,眼下最大的問題便是銀錢和搭救百姓的人力問題,還有便是那物資也須得提供些,受難的百姓們要能自主生産,也須得些日子才能行。
皇帝亦是面色凝重,眼前地圖上大片的朱色看的人眼暈,皇帝站了良久,終于說話“調三川口,雁門關,雍墚兵力各五萬,即刻傳令不得延誤。”皇帝說話,一旁的抄錄官就是要下筆,結果朝臣們都坐不住了。
“皇上,這三地的兵力是萬萬不能抽調,倘那西夏遼國得知我朝抽調兵力入關,恐是要生亂。”
“諸位且告訴朕,還有哪裏能調出人來修堤築壩,我大宋将要哀鴻遍野了,朕是先管人還是先管國?有人才有國,天下無人,要你我何用,守城将士将為誰守?”皇帝向來說話都是只字片語,這回一氣說這許多字還是這樣的話,朝臣們有一瞬間的錯愕,随即便都沉默,皇帝一席話隐約竟然能窺見一丁點治世明君的影子。
“将士未到,銀兩且先撥下去,銀兩物資韓應麟傾力配合。”
韓應麟俯首領了旨。
“修堤築壩,副相李茂着工部侍郎趙普尋京裏工匠連夜趕往黃淮,不得延誤。”李茂連同工部侍郎俯首領旨。
“天災人禍總是相随,大理寺寺丞王觀同京府儀錢若水着各地地方獄嚴加看管審議牢獄野徒。”王觀錢若水俯首領旨。
“鐵騎軍指揮使呼延贊調京衛十三營,連夜拔營赴黃淮,協令地方治安,不得延誤。”呼延贊俯首領旨。
“朝臣若有怠工者,斬。”
皇帝思量良久,終于将這初步的幾個地方給安頓下來,他一番調度,瞬時讓朝臣們放心許多,原想着皇帝擅自未上早朝這許多日,該是不像話至極,有那善于鑽營的已經開始向宮裏幾個小的皇子娘舅家走動,看當前皇帝極善于調度思量,遂就稍稍有了點底氣,連忙将那犯上的心思收起許多,本來彈劾的折子寫了一尺來厚,這會慶幸還沒送上皇帝案頭。
夜已經深了,皇帝書房裏朝臣都已經散去,殿裏燈火徹夜不息,源源不斷的折子從殿外傳進來,大到調批軍隊銀兩,小到百姓穿衣吃飯之數目都要皇帝定奪,不時還傳來哪裏哪裏又有多少田地被淹,百姓房屋被毀等等不一而足,皇帝坐在殿裏一一批示,一夜未曾合眼。
這一番忙碌,等稍微有點空隙的時候已經是第三日晨光微熙時,是時從三川口,雁門關,雍墚調的兵力已經各歸各位,各地險情稍稍得以控制,皇帝本一口氣都歇不得,災後工作接踵而來,且天氣轉冷眼看就要入冬,防災防寒,皆都是提早需要布置,然終究是倦勤殿裏還有一位生死不知,遂今日早間嚴五兒端了早飯進垂拱殿時候,皇帝趁着吃飯的這一丁點時間去了倦勤殿。
倦勤殿裏,一室安靜,殿裏被灑掃安置的很好,皇帝推門進去,床榻上的床帳微動,內裏一點聲響都無。
皇帝挺着的肩膀瞬時就耷拉下來了,走進床榻掀開簾子一看,裏面的人嘴裏插着牛腸管子昏睡着。
本來是個清瘦的樣子,經了這樣兩遭這會已經瘦的脫形了,皇帝捉起穆清一手細細看,她長了一雙好手,青蔥玉指如蘭花,只手背上滿是青筋,皇帝将這手攥在手心裏,察覺手心裏的手微溫便覺出一點心安來。
那日晚上他親眼看着她受了非人的難,她哀叫着求他讓她死了罷,他狠心沒允,終是為了他自己,遂她一夜痛叫,皇帝這時候不奢望躺着的人能多塊醒來,只是覺着倘若她就這麽躺在殿裏,那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