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支起無力的身子，推開他，拾起地上的衣衫，護住自己的身子。
“你這麽狼狽地回去，難道不怕流言？”他熾熱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背後，令我有些難堪。
“我還有應該害怕的東西嗎？”淡淡一笑，穿上破裂淩亂的衣裳，我轉過身去，心中只剩下平靜。
視線，落向床邊刺目的落紅，我的身子一僵，刻意忽略這個事實，我用力打開房門。清澈的陽光，刺入我的眼中，雙眼不禁迎來一片濡濕。
“我會派人送你回去。”身後傳來的聲音，像是帶着無法窺探的沉重情緒，我遲遲沒有轉過身去，只是冷靜地丢下一句話，算作回應。
“不必勞頓了。”
不再理會任何人的目光，我自然清楚，此刻的我，一身淩亂，足以引起每個人的聯想翩翩。
但是，我不會再回頭了。
慕容府。
大廳之內，那些人在等待的，是我的出現。
一臉鐵青的爹，坐在堂上，望着我一步步走入他的視線，怒意沉重。
爹站起身來，語氣變得沉重。但是，我卻聽不到一絲的擔憂，真的可笑。“昨晚你在東宮消失了？你到底去了哪裏？”
大娘再也不掩飾自己的虛僞，出言冷嘲熱諷。“看她一身狼狽，怕是耐不住寂寞，私自去會情郎也不一定。可惜老爺和琳兒，替她擔心了一整夜。”
我的心，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暗暗隐隐作痛。維持着臉上的笑意，我依舊從容地回應。因為，即使是痛苦掙紮，我也不能在他們的面前流露半分。“大娘，你确定，笑嫔夫人是在擔心我的安危嗎？她擔心的是，太子殿下找不到我，要如何在她身上洩恨吧。”
“夠了！你們都給我退下。”爹吼出這一句話，不想這件醜事，被任何人知曉。
他一步步走向我，望着我，我自然清楚，他在懷疑什麽。不過也好，我不再害怕了。自覺地卷起寬大的衣袖，把右臂呈現在他的眼下。
玉臂之上，再無守宮砂的痕跡。爹，自然可以得知，他處心積慮等待很久的結果，都被我毀了，毀的徹底，毫無挽回的餘地。
爹的臉色，愈發的一沉，像是天際的陰霾，令人就要窒息。“帶走你的那個男人，奪去你清白的男人，到底是誰？！”
看着我沉默不語，他像是再也無法宣洩，重重的巴掌，扇上我的臉，咆哮着。“慕容晚，我真是沒有想過，你會如此下賤！”
那一刻，我的心，碎的徹底。這一日，遲早要來的。
“下賤？”是啊，我淺淺一笑，迎上他的臉，問道：“慕容琳布下了一個圈套，誘我進宮，安排我喝下了下藥的茶水。到頭來，下賤的人，是我。原來，爹一直如此偏心，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從來都不是女兒？”
爹眼神一暗，撇過臉去，不再看我。“對，沒有了花絡女的守宮砂，你清白不再，你已經是一個廢人了。”
“你的意思是，我再也不是你的女兒了，是嗎？”一顆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棋子，所以跟廢人一樣，甚至一眼也不想看了，是這樣嗎？
“太子殿下絕對不會要一個失貞的女人，你毀了我所有的計劃！”他狠狠地推倒了桌椅，上好的青花瓷器，在我腳邊碎成殘骸。
“這世上任何一個男子，都不會要一個失貞的女人！”
“你再也不會是花絡女了，也不會成為将來的皇妃了……”爹一步步走向內廳，像是喃喃自語，把我留在了那個位置，孤身一人。
他，好失望。
因為我委身他人，因為我破壞計劃，因為我沒有如他所願，他，真的好失望。
我淡淡一笑，撫上沒有任何痛感的半邊臉頰，望向這偌大的尚書府，卻像是狹隘的牢籠，将我囚禁太久。
“你不再是薔薇，你只是殘花敗柳而已。”
耳邊，仿佛傳來那一陣聲音，刺的耳朵微微的疼。
爹對我的冷酷，在此刻，愈發的殘酷了。甚至，連一個關心的字眼，都吝啬，不給我。
我木然地緩緩步入薔薇園，那一株薔薇，徹底地枯萎凋零了。
花期，已過。
若要看它再次絢爛綻放，只能等下一個夏季了。
褪下衣裳，走入浴桶之中，慢慢沉下水中，只求溫熱的水，可以洗刷我身體上的一切烙印。
屬于，那個男人的烙印。
屏住呼吸，沉在水下，我睜開着雙眼，如此，就不會再有溫熱的眼淚，洶湧而出了。
也許，悲慘并未落幕，也許，悲傷才剛剛開始。
換上沒有任何顏色摻雜的雪袍，我依舊站在庭院之內，望着天際的美麗雲彩。只可惜，此刻的我，身後連那一個可以輕輕擁着我的丫鬟也沒有了。
我早已賭上了自己的一切，賭上那些從來都不屬于我的，與命運，做最後的一擊。
往後的，即使是痛不能耐，我也會咬緊牙關，忍受。
如此，我的心，更硬了一分。
我的心情平靜，再也不會受到任何人的動搖了。淡淡一笑，也許，我從來都不該屬于這裏。
在這裏，我再也沒有一分留戀了。
“給我好好看着她，若是她死了，唯你們是問！”
眼見着爹帶領着一批護衛，圍住了薔薇園，也許，太子殿下還要我去服罪呢，若是我死了，豈不是連累了慕容府？
我的心中，沒有半點嘆息的力氣，我早就料到了。
身陷薔薇園，即使每一日送來的，都是最粗糙的飯菜，我也從不抱怨。擺脫了華麗的身份，我更喜歡平凡的人生。
即使，是像身陷牢獄的生活，沒有自由，但是不必再被逼迫着，去見任何我不想見的人。用清白，換來了短暫的平靜，我絕對不會後悔。
匆匆，一個月的時間已過。
我所訝異的是，太子并未對我治罪，我不敢奢望，失去清白之身的花絡女，還可以保全性命，全身而退。
笑嫔夫人，也不曾回府過。我似乎可以察覺的到，仿佛有什麽事，什麽轉機，在暗中發生。但是被困于深院的我，根本無法得知，外面發生了何事。
我的身邊，除了進屋打掃，送來一日三餐的丫鬟，再無他人。
不知不覺中，到了中秋。
任何日子，對于我來說，都沒有什麽區別了。至少，團圓，對我沒有任何的意義。以絲帕輕輕擦拭娘親的牌位，淡淡一笑，輕聲說道：“娘親，我不想成為滿心恨意的人，不想成為，像爹那樣的人。”在爹的眼中，我根本就找不到，一絲疼惜的眼神。他的冷漠，早已把屬于父親的溫暖凍結成冰了。
“娘親，我開始後悔，為何我不像你也有一顆柔軟的心了。”
擡起頭，望向窗外的一輪明月，耳畔，傳來低低柔柔的聲音。“五姐。”
是珠兒？我轉身而去，望着那個小小的臉龐，眉頭微蹙：“你來做什麽？不怕爹責罰嗎？”不想見到任何人，因我而被家法處置。
珠兒小心翼翼地走入房內，低聲說道。“爹進宮去了。”
中秋佳節，他也有事？果然是權傾朝野的尚書大人吶。
“珠兒和侍衛哥哥說，我只是來跟五姐你聊天而已，而且我很快就會走。”
“珠兒。”我輕輕擁住她，淡淡睇着她，心情複雜地喚出她的名字。她的臉上，有我曾經擁有過的單純。
恍如，隔世。
“珠兒聽他們說，等到了遺旨昭告天下的時候，雪麟國就會有一名年輕的皇帝登位。”
我淡淡一笑，那是自然。怕是太子成為新帝之前，需要處理的大事太多，公務繁忙，才會忽略了我的罪名吧。
珠兒的雙眼清亮而明耀，宛如天際的星辰，她的眼神，充滿好奇。“五姐，新帝上位之後，是不是你就會嫁給新帝，成為皇妃？”
珠兒無心之問，令我再度不好過，勾揚起嘴角的沉重笑意，淡淡問道。“你覺得皇妃，好嗎？”
“我不知道。”她因為找不到明确的答案而懊惱，這般的表情，烙入我的眼中，形成微微的疼。
但願，你可以永遠保持這單純，永遠也不要被迫，一夜長大。
收起了心中的情緒，輕輕拍着珠兒的後背，我的語氣柔和。“珠兒，你走吧，不要因為來看我，被爹責罵，也不要再讓二娘難做。”
“五姐，你在這裏，不孤單嗎？”
我微怔了怔，抽離出來，緩緩搖搖頭，說道：“不會。”
珠兒有些戀戀不舍，不願松開拉住我的手。“那我走了，五姐你也早點休息。”
“好。”
停靠在門邊，望着她在月色之下離開，我收回了視線，心中平靜萬分。
突然，開始想念不知下落的大哥，想念失蹤很久的環兒，但是心，早已回避了，不再去想念另外一個人。
甚至，就連名字，都不再想。
我說不出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麽。也許，只是在等待治罪的那一日。
坐在桌旁，俯下身子，臉頰緊緊貼在手背之上，我默默阖上了雙眼。
耳邊，傳來一陣有力的腳步聲，是爹。
“你倒是很輕松。”
“在治罪之前，我自然是輕松的。”毫不畏懼，我迎上他冷沉的臉，對這個父親，沒有半點希翼。
“如果，這就是我必須還給你的，罪名我來承擔，不會連累你的。算是，報答你養育我十七年的恩情。”
“即使是要你以死謝罪，你也願意？”
沉默了半晌，我默默擡起眉眼，語氣中沒有些許的動搖。“對，我願意。”
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語氣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高大的身子，擋在我的身前，像是巋然不動的一座大山，此刻的氣氛尤為窒悶。“你，還不說出到底是誰嗎？那一晚，到底是誰奪去了你的身子嗎？”
我淡淡一笑，語氣平淡。“說了，就可以改變這個不争的事實嗎？”我曾經是皇朝的花絡女，天子的儲妃，只是現在，被徹底剝奪幹淨。因為，右臂之上，再也沒有那一點紅色來證明，我值得被尊敬。花絡女清白不在，尚書府顏面無光。
這，早已成了事實。
而且，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了。百日的時光過去了，這些天來，就連下人看待我的眼光，早已變得不同了。
我徹底成了，衆矢之的。從天上墜落地下的生活，就是我所經歷的。
迎上爹的雙眼，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既然無法改變，我應該等待被太子治罪，以這條性命，來贖罪。”
“你，真夠幸運。”
爹的眼神幽深，望着不為所動的我，最終，說出這一句話來。
我默默念着這兩個字，不知他到底懷着何種深意。“幸運？”
他坐了下來，眉頭深鎖，語氣沉重。像是在一夕之間，他遭遇了不少轉變。“太子不會對你治罪了。”
“什麽意思？”
爹的神色夾雜着些許的頹然，像是希望都落了空。“這天下的新帝，并不是太子。也許，你會逃過一劫。”
“你說什麽？”我的心驀地一驚，他說，太子不是天子，是這樣嗎？那麽，又會是誰，登上那皇位？
爹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才察覺到，他似乎喝了酒，據我所知，爹向來不喝酒。難道，是真有事不如人意？才會，用喝酒來宣洩？
“遺旨上的名字，并不是太子東方颢。”
那麽，先皇的遺旨上寫明了繼承帝位的皇子人選，是……他嗎？我在期待爹的回答，卻又在害怕他的回應。如此，矛盾，躊躇，悵然。
“先皇不顧長幼有序，執意要四皇子登基為新帝，這一次，實在是出乎意料，匪夷所思吶。就連我，都沒有猜到，居然是這種結果。”爹無力的笑意，傳入我的耳中，呼吸，像是一刻間停頓。
我手中的茶杯，無聲地從手心滑落，狠狠摔落在地。原本以為，我用這種方式，便可以斷絕彼此之間的牽連。我，便可以輕易決然劃開我們之間的界線。
無名的預言，再一次成了真。我嘲笑自己，居然以為，委身與一個并非天子人選的男子，便可以讓這種命運，變成一紙荒唐言。
可惜，我算錯了。
我自然知道，他有帝王之相，更有別人所不及的深沉心機和沉着。也許，他可以是一個不乏手腕謀略的帝王。
但是，我沒有想到，先皇居然在遺旨上，寫上了東方戾的名字。他生前，不是最看重太子東方颢嗎？
那麽，一向擁護太子的爹，以及其他的勢力，又如何逃得過這個冷酷男人的最後一擊？他斷斷不會留着這些餘黨，養虎為患，他一定會把整個朝野清楚地幹淨！所以，爹的低落情緒，再合理不過。
天子的女人。無名，你倒是贏了。
或者，是無名口中的命運，勝了。
即使有着毀滅的殘忍的決定，我還是輸了。
爹站起身的背影，有些許的搖晃，他甚至不再來追究，加注在我身上的憤怒了。我知道隐約聽得到，他低沉的聲音。“百廢待興，新帝會廢除一些舊法，也許，包括花絡女。”
“可惜啊，他成了新帝，他遲早會對太子動手的，他冷厲的性情，一定會廢了太子，擴張屬于他自己的勢力。”直直地轉過身子，他的視線，緩緩地落在我的身上，重重地嘆氣。“我最得意的兩個女兒，之前的笑嫔夫人，跟着失去勢力，朝不保夕的太子，還有什麽用？而你，清白都沒了，花絡女的身份，也不能再支撐多久了。”
我勾起嘴角沉重的笑意，默默點頭附和。“對，所有的棋子，都失去利用價值了。”娘親，請原諒我，看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爹，我卻沒有半點難過。
爹眼神一沉，語氣不禁上揚。“毀了慕容家，對你有什麽好處？”
“自然，沒有任何的好處。”我淡淡一笑，心中平靜，不起一絲漣漪。驀地話鋒一轉，語氣不無堅定。“但是，似乎也沒什麽壞處，不是嗎？”我過的生活，早就跟慕容府沒有半點牽連了。慕容家到底是得勢，抑或是失勢，似乎對于我這個可有可無的人來說，都一樣。
爹嘴角的笑意，有些許的慘淡。“我看錯了，今世，我看錯了兩個人。”
“一個，是太子，我以為，他會成為帝王。可惜，我失策了。”所以，之前的一切，都付之流水了，是嗎？我面無表情，冷眼看着他。
“還有一個，便是你。你根本就不像柳宛心，你比她狠心多了。”
狠心？默默回味着這個字眼，淺淺一笑，說道。“我只是，不願意任何人來操控我的人生罷了。更何況，面對一個你這樣的爹呢？”
“你該擔心的人，是慕容琳，此刻你所該做的，就是請求那位新帝，維持太子的名分和性命，否則，怕是要連累你的女兒。”
我直直地背過身子，不為所動，直到，身後的沉默着的腳步聲，最終遠離。
我關上了房門，長長舒出一口氣，倚靠在門背之上，默默阖上雙眼。這天下，這江山，怪不得如此死寂，原來是在暗中，易主。
他，最終得到了整個天下。
這天下，便是他東方戾的，他将成就一世霸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