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看到,那裏面透出的落寞,與悔悟。
☆、番外三:興王
弘治七年,對大明的百姓而言,是一個太平之年。黃河的治理工程歷經一年,正在有條不紊地展開着……鞑子自寧夏之戰後,鮮有騷擾邊境的動作……後宮裏,又再添了喜訊……
還有興王,在這一年,終于要啓程前往湖廣安陸州就藩。
啓程的前一夜,朱祐樘将他召進宮,說是要為他踐行。所謂踐行,也不過是哥倆喝上幾杯薄酒。只是如今物是人非,酒意上頭後想想,不免有些難過。
“杬兒,一轉眼你都這麽大了……想當年朕登基的時候,你才這麽高……”朱祐樘伸出手比劃了一下,而後含笑凝視着興王——時隔多年,他已長成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少年郎,與孩提時代相比,簡直兩個模樣。
兩人私下關系親熱,興王便也回視着朱祐樘的雙眸。他發現,雖然朱祐樘望着他的眼神中充滿溫柔關愛,可眸底的悲戚,仍然沒有減少半分。
他心裏還是放不下吧?為那個消失的人兒。
“皇兄,臣弟跟着你這許多年,學到了許多大義。也明白很多事情,不會因為我們是皇家子孫,就能輕易如願。正如臣弟必須遵循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接受就藩的事實。皇兄也請想開些,莫再執着于過往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杬兒竟比朕都要豁達了……”朱祐樘欣慰地笑,“可是,如果朕今日不肯放的不是你母妃,而是伊伊,你會怎麽辦呢?”
這話源是因為上個月,興王曾上書朱祐樘,懇請放他母親邵太妃一同前往藩國頤養。可朱祐樘記得李慕兒交代過的話,便以興王年少,且祖宗無此先例勸止了。
興王又回頭問了邵太妃,才知她自己也不願離宮,這事兒便只好作罷了。現在朱祐樘突然問起若是換作蔣伊,顯然是告訴他——對于有些人,他沒有辦法不執着。
興王一時也答不上話來。
半晌,還是朱祐樘重又開啓話題,語氣無奈地問了一句:“杬兒,你說,她到底還活着嗎?”
興王突然有些鼻子發酸。
看來勸是沒有用了,他索性敞開心扉道:“皇兄,臣弟也好想瑩中姐姐。伊伊每天都要念一遍,臣弟就會跟着想一遍。皇兄,馬骢不是還沒回來嗎?只要他一日不回來,不就代表瑩中姐姐還有希望嗎?”
“是啊……”朱祐樘突然撥弄了下案前疊着的畫紙,茫然道,“可是朕怎麽覺得,她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呢?”
“不會的,她不會有事的!”興王情緒有些激動起來,起身道,“皇兄,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
“找?連馬文升都不知馬骢去處,怎麽找?”他知道李慕兒為什麽離開——定是以為自己時日無多,才會學何青岩那般,遠遠逃開他。“不說她了。杬兒,此去湖廣,你我兄弟二人今後也很難有機會再見。你說得對,身為皇家子孫,顧慮太多,越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皇兄敬你這杯,希望千裏之外,你能比皇兄過得好些……”
“皇兄……”
千裏分封向郢中,牙樯錦纜趂秋風。不堪手足分攜處,一曲離歌意萬重。
這首詩是朱祐樘寫給興王的,很多年以後,他們這對兄弟的情意,還是被人津津樂道。可誰也不曾知道,那一夜兩人喝了多少酒,有多少難過……
……………………
待興王走後,朱祐樘仍留于原地,枯坐良久,這并無異處的夜晚似也變得格外漫長,他選擇了繼續買醉:一手提酒,一手執筆,痛飲清酒,奮筆疾書。
終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掃落面前那一堆畫紙。紙張紛紛揚揚旋舞飄落,每一張上都畫着同樣的臉龐。
半夜悠悠醒轉,見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于地的紙張已被拾起,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案上。
是她來過了麽?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就被眼前晃動的身影否定了這個念頭:那只是戴瓊蓮,不是她沈瑩中。
“朕明明允你離宮,你為何不願意?”
“回萬歲爺的話,女學士曾經吩咐過奴婢,若是她不在了,就讓奴婢繼續為她侍奉萬歲爺。女學士對奴婢有恩,奴婢願意聽她的話。”
戴瓊蓮說這話的時候,泫然欲泣,我見猶憐。朱祐樘卻懶得去分辨,只知道既然是她說的,那就該依着她……
“你去為朕取盆火來。”
戴瓊蓮沒有料到,朱祐樘半夜三更讓她取火盆,竟是為了焚稿。
他默然不語,無神地盯着竄起的火苗,那些惟妙惟肖的畫稿,被一張一張扔了進去。
直到瞧見她曾經見過的那一張,戴瓊蓮終于忍不住跪下道:“萬歲爺,這是……”
“你也要來勸朕嗎?”朱祐樘腳步虛浮,苦笑道,“你說,她收到這些朕親手畫的畫,會喜歡嗎?”
沒有聽到回音,朱祐樘耳邊只浮現出當年那些笑語伶仃:
“你在畫畫,畫誰呢?”
“慕兒,我在畫慕兒。”
“莫壓壞了我……”
“阿錯……阿錯……”
……………………
翌日,天空晴朗的像一張藍紙,幾片薄薄的白雲,被陽光曬化了似的,随風緩緩浮游着。藍天白雲之下,興王朱祐杬,攜王妃蔣氏到奉天門拜謝皇恩,随後帶着禦封金冊、玉寶,告別皇宮。
朱祐樘帶着朝中文武百官,親自送他至午門外。
大家都知道,朱祐樘和這位興王弟弟的關系極好。可也許是因為大庭廣衆之下,彼此都克制着情緒,所以分別的場景,并不如想象當中叫人唏噓。
不過在跟随朱祐樘回轉的過程中,分明有人聽到那高居聖位的帝王低低吟道:“殷勤步送出宮門,骨肉情深不忍分。別後相思何日會,燕山荊樹隔重雲。”
……………………
另一邊,興王帶着衆多從行官屬,安靜地往南而去。只是這安靜的氛圍,很快被身後馬車上的一聲尖叫打破。
“怎麽了?”
“是王妃!”
還未等人群騷動起來,興王已經一個縱身上了馬車,心急道:“伊伊,發生什麽事了?”
“元寶……我……我剛才好像看到師傅了……”
興王一邊松了口氣慶幸蔣伊沒事,一邊又鑽進馬車疑惑問道:“在哪裏?”
蔣伊拉開簾子,往一個方向指了指。
哪有什麽人影?
“傻丫頭,”興王笑着撫撫她的頭,“你定是太想念她了……”
蔣伊顯然有些失落,一頭紮進興王懷裏,道:“也許吧。你別去騎馬了,跟我一起坐馬車。”
“好。”興王一手環抱住她,跟着坐在了窗邊,在蔣伊看不見的地方,又挑起了簾子,往外頭瞧了一眼……
☆、番外四:何文鼎
弘治十一年,風雨常晦,天道不祥。何文鼎走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想象着乾清宮此刻的景象,心中忐忑難安。
剛走幾步,突然有人追了上來,拍了拍他肩頭沖他打招呼道:“何公公安好。”
“是你?”
何文鼎看到身側竟是德延,不禁停下步來。雖然李慕兒走後,他與他幾乎沒有矛盾交集,但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搭讪更讓何文鼎抗拒。
“何公公,這是給萬歲爺送湯藥呢?小的方才看到李公公也進去了。”
“他又來做什麽?!”能讓何文鼎放下對德延的排斥,問出這句話,足以見得這李公公比德延還令他厭惡。
“誰知道呢?”德延輕嘆了一聲,“唉,自從萬歲爺開始提拔李公公,這幾年啊,宮裏可是亂了套咯……”
這是第一次,何文鼎居然對德延說的話,覺得贊同得很。不錯,自從這個李廣李公公出現,皇上幾乎同以前,判若兩人。
可是何文鼎明白其中的緣故,他搖了搖頭,只覺得無奈……
當年,自從女學士消失後,皇上暗中四處尋找她,正道邪道,幾乎都試過。李廣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他們視野中的。
皇上召見他時,何文鼎也在場。
他記得,李廣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們:女學士一定沒有死。只憑這一句,他就牢牢蠱惑了天子的心。
他還道:女學士為何能以女兒之身降服西河派衆人,使他們尊她為掌門,并不是因為她是李家傳人。而是因為——她的身上種有牽制西河派的蠱,她一死,西河派無人能活。
可西河派,如今都活得好好的。
荒謬。這是何文鼎的想法。可皇上卻信了。
何文鼎事後想想,他也情願相信,李廣說的是真的。
但之後的局面,卻突然失去了控制。
李廣自稱能作符錄法術,還會尋人之術,他每每以此蠱惑天子,居然漸漸得到了皇上的重用。甚至迷惑得皇上,懈怠了朝事,只顧開壇做法。
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瑩中啊瑩中,還望你在天有靈,能夠托夢開導皇上,莫要再執迷不悟了……
心懷局促到了乾清宮,果見李廣笑吟吟地出了門來。何文鼎見他甚是得意的模樣,一時氣憤,上前攔住他道:“皇上剛剛痛失小公主,你又要作什麽幺蛾子?!”
“喲,何公公這是哪裏的話?”李廣挑着眉,不屑道,“下官也是來為萬歲爺解憂的呀……怎麽,何公公自己幫不了萬歲爺,便要嫌下官多事嗎?”
何文鼎冷哼道:“你為皇上分憂?你勸皇上在萬歲山上修建毓秀亭。亭子建成後,小公主就夭折了。我看你不是為皇上分憂,分明就是個災星才對!”
“你!哼,何公公好小的氣量!誰是災星,可由不得公公說了算!”
說罷,李廣拂袖而去。何文鼎呆立原地,只覺得今年的天降異象,似乎更嚴重了些。
………………………
與李廣的梁子,這就算是結下了。何文鼎自認從來都是坦坦蕩蕩,倒也不懼他。
只可惜,他不犯人,人卻定要犯他……
事情發生在幾日之後,源起于坤寧宮的那兩個小舅子——
誰都知道,自皇後生下太子後,她的兩個兄弟張鶴齡與張延齡,利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肆意妄為,橫行霸道,把權勢和貪欲發揮到了極致。而近幾年來,朱祐樘疏于國事,這兩人又重新出入宮禁無忌。
這一天皇後邀了張氏兄弟和朱祐樘在坤寧宮內喝酒,期間,朱祐樘将自己的皇冠摘下來放在一邊,顧自飲酒,并不怎麽說話。
何文鼎站在他身後,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又看看皇後姊弟若有所思的模樣,便知道他們定是又有所求,要趁着他醉意朦胧時請他賞賜些什麽吧……
果不其然,酒過半巡,皇後便開口道:“皇上,妾身這兩個弟弟啊,性子單純,總愛得罪人。這上回買了幾畝良田,誰知對方得了錢財後倒打一耙,竟冤枉他們霸占農田。皇上,妾身氣得心裏頭難受,又身在宮中幫不上忙,實在委屈……”
何文鼎餘光瞄見她泫然欲泣的樣子,心中暗嗤,這分明是賊喊捉賊!
朱祐樘大概也有所察覺,便借口起身如廁。
誰料就在朱祐樘走後,張鶴齡竟借着醉意,大言不慚道:“放心吧姐姐,皇帝姐夫一定會幫我們的!他這麽順着你,又這麽疼愛太子……嗝,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
邊說,他竟便将皇冠帶到了自己的頭上,以炫耀自己的榮寵。
如此的大不敬,何文鼎哪裏還看得下去,當即大聲呵斥道:“放肆!張大人快放下!此行簡直大逆不道!”
張鶴齡被吓了一跳,連皇冠都掉落在地。待緩過了勁兒來,他怒視何文鼎,叫嚣道:“又是你這個死太監!你當自己是個什麽東西,竟然敢跟老子做對!”
何文鼎不想與他理論,轉而喚了聲:“皇後娘娘!”他知道,皇後這個驕橫無度、膽大包天的兄弟張鶴齡,早就對自己懷恨在心了。上回也是如此,他在宮後苑看見他攔下了幾個宮女,不斷加以挑逗,企圖非禮,便看不過去,借了身旁大漢将軍的金瓜,上前阻止了他。
誰料他寄予希望的皇後,非但沒有阻止她弟弟的放肆,反而責怪他道:“何公公好大的架子!連本宮的弟弟,你都敢罵?”
何文鼎一怔,心想自己真是犯渾了。皇後她從來都不喜歡他,早就想找機會治治他,無奈皇上因着女學士的關系,對他頗有情分,才一直沒有成功。
如今他還希望皇後出手制止張鶴齡,簡直犯傻。
氣急之下,何文鼎不願再與他們共處,索性拂袖而去,任他們在身後憤怒責罵!
事後,皇後不管是非曲直,非逼着朱祐樘把何文鼎下錦衣衛獄。
至于皇後用了什麽手段說服了朱祐樘,何文鼎在錦衣衛保守折磨,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李廣出現在了牢房中。
何文鼎傷痕累累,可見到他時,仍舊盡力挺起了腰杆,道:“李公公終于來了,我還怕等不到你來看我呢……”
李廣陰測測地笑道:“何公公哪裏的話,皇後交待的事情,咱家怎能不從?”
“皇後?”何文鼎冷笑,“她究竟說了什麽,讓皇上不念舊情,将我囚禁在此?”
李廣得意道:“是咱家教了皇後一個好辦法……何公公,您不是女學士的好友嗎?假若讓皇上覺得,您明明知道女學士身在何處,卻不肯告知皇上,那您說,皇上會怎麽看你呢?”
“你!”何文鼎情緒一起伏,身上的傷口便隐隐作痛,惹得他眉頭狠狠地皺了起來,“怪不得,怪不得他們會嚴刑拷打,審問我是誰指使的……”
李廣很快接話道:“不錯!何公公,是誰指使你以下犯上,不分尊卑,膽敢打罵皇親國戚的?!是不是沈瓊蓮?”
“你也配叫這個名字!”何文鼎狠啐一口,李廣一心想要找到李慕兒,只不過是為了日後平步青雲。而他所作所為不過是妖言惑衆,欺騙今上罷了……
想了想,何文鼎冷笑道:“好,我告訴你,确實是有人指使我的。你過來,我偷偷告訴你……”
李廣也知道他恐怕有詐,不聽又不甘心,便只是湊近了一些,與他隔了一個身位,側耳問道:“誰?”
“是聖賢之書教的,孔孟之道!”何文鼎一字一句說完,突然擡起一只腳沖李廣狠踢過去,将将踢到他那尴尬之處,疼得他呲牙咧嘴!
“好啊!你!何文鼎,你這是自找的!來人吶,皇後有令,今日何文鼎不招供,便任咱家處理!”
人群湧進,看起來不像是錦衣衛,而是宮中都人。何文鼎視線模糊,任憑他們解開束縛,推翻在地。身上的劇痛一下下傳來,漸漸又消散了開去,身體已經慢慢失去知覺,他索性也不願再去思考……
有老者說過,人死前會看到自己經歷的一生。而他只想回憶那個安靜的早晨,有霧氣彌漫在外,他端着茶水照常走進乾清宮,卻看到了一個單薄女子的身影。
長襖緣襈看帶,繡有禽鳥圖案,長裙橫豎襴并繡纏枝花紋,襯得她身段秀麗,卻又威風凜凜。
他看得愣了愣,随後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微笑道:“女學士,早。”
……………………
“你說,我是不是該感謝你讓我得了這份好差事啊?”
“你這是好人有好報!宮中就需要你這種敢于做出頭鳥的人!”
“公道在人心,我只是不想做個虛僞之徒。”
“說得好,衷心正直,我交你這個朋友了。從今以後,我們在這宮裏,相扶相持,對抗一切惡勢力!”
……………………
瑩中,說好一起在宮中相扶相持,你怎麽就先走了呢?你走了,我一個人怎麽堅持?
好了,這下好了,你且再等我幾步。來生,我們還能交個朋友,對抗一切惡勢力……
☆、番外五:錢福
“咳咳……”春日的楊柳絮,即便到了夜裏,還是無孔不入地在空中飛揚着,惹得人鼻下又泛癢。微弱的燭光時不時搖曳出好看的形狀,倒映出案旁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影。他看起來文文弱弱,卻有股說不出的儒雅氣質。
“咳……”又捂嘴悶聲咳了幾下,他才執起筆來,在紙上用十分好看的字體寫道:
青岩吾妻,見信如唔。
今日晨間的時候,鄰戶的小子又來找為夫做學問,為夫本想偷個懶,不願與他一般計較。誰知道啊,他竟搬出娘子你來壓我。為夫細細一想,若娘子在此,必定也是要罵為夫小氣的。誰叫我家娘子,是青岩鎮出了名的菩薩心腸啊!
可是為夫着實覺得奇怪,當年與娘子初識之時,娘子明明就是個冰山美人,拒人于千裏之外,一點情面都不給呢!為夫記得你說過,全是因為瑩中,你才會有這樣的改變,變得熱心,變得多事……呵,說起瑩中妹子,為夫亦十分挂念之。
有人說她早在戰場上犧牲了,有人說她與人私奔了;有人說她行走江湖做了西河派掌門,也有人說她還在宮中,明明到了放歸年齡,卻還不願出宮。
為夫雖挂心得很,卻也相信妹子一定過得很好。我們那麽聰明豁達的妹子,她一定能過得很好。
何況,這青岩鎮山好水好,為夫實在是舍不得離開了。
還記得,咱們剛到青岩鎮的時候,娘子就告訴過為夫,這是我丈母娘的家鄉,吓得為夫入了村就差點磕上三個響頭。娘子也告訴為夫,母上大人是在生育娘子時,難産而去。這讓為夫終于明白,當年娘子為何不願接受為夫的心意,不願早些給為夫照顧你的機會……
其實,為夫才不介意有無子嗣,為夫才不希望有人插足你我的感情。為夫雖然金榜高中,卻不過是個翰林院修撰。如今辭了官,更是一介凡夫俗子,既無萬貫家財,又無潘安之貌,而娘子卻能許我一生,與我舉案齊眉,比翼成雙,為夫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只好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再娶娘子,答以報恩。
唉……仔細一算,你我成親,已是十年之久。而娘子獨去某地,至今七年整。猶記得那時,娘子經常同為夫講:青岩幼時便身染頑疾,早已自知時日無多。待我去後,官人記得替我去看看,世間的大好河山。
為夫怎會不知,娘子此言不過是要我好好活下去。雖自你我成婚之日,便知此生餘下時光,日日都可算作向上天偷來一般,但即使娘子命薄,即使在為夫一生之中,只與娘子相伴短短三年……然,憑此三年,為夫一生無憾。
可是,我知道娘子的遺憾。你最大的遺憾,定是同瑩中妹子一樣,挂念銀耳的去向。
娘子放心,為夫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她,至今,也終于有了結果……
*****
“咳咳……”寫到這裏,執筆人情緒浮動,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錢福——這個意氣風發的狀元郎,如今卻已似風燭殘年,臉頰深深地凹下去,長須蓋住了出口成章的那張口。
他搖了搖頭,輕嘆了一聲,回憶起不久前的一樁事情來……
那是個豔陽高照的午後,有人上門向他讨教書法,為了讨好他,除了帶上一壺美酒,難免還要找些他感興趣的話題。
青岩鎮誰人不知道,除了他家娘子何青岩,能夠叫他上心的,便只有他們兩口子一直在尋找的人了。
一個只道是歌喉如黃莺的女子。
“在下也只是道聽途說,揚州勾闌間就有一位姓沈的歌女,歌聲之美,名揚四方。”
歌女?錢福不由地幹喝下幾杯烈酒。
而後二話不說,整理行裝前去揚州。
到了揚州,四處打聽,才知道這位美麗佳人已經從良,嫁給了一個鹽商。錢福又去拜訪鹽商,鹽商早有耳聞狀元郎錢福的才名,十分看重,立刻設宴款待。
酒席之上,錢福借着酒意,提出要見一見那位名揚千裏的新夫人。
鹽商一聽他那豔羨的語氣,覺得面上有光,便令那小房出來一見。
這一見,錢福手中的酒杯,差點打翻。
來人穿着白衣白裙,細眉彎如月,美眸顧盼多姿,就像皎潔的秋月。
一瞬間的震驚後,錢福居然覺得有些欣慰……欣慰她已長成了一個傾世而立的大姑娘,欣慰她真的尚在人世,無病無災……
同時又有失落,失落她不知獨自吃了多少苦頭,失落她為何不回京,失落她居然只能落得個妾位……
那是他們所有人都疼愛着的銀耳啊!
而對方黑眸流轉着亮麗的光澤,大着膽子掃視了一番在場衆人,那眼神中的自信、氣質,叫人驚豔。
直到她看到了錢福。
時光停滞,萬物寂靜。
“快快快,難得狀元爺賞識。娘子快拿出绫帕來,請錢狀元題詩。”
他雖喚着“娘子”,眼睛卻并不看她。錢福再看這鹽商,便覺得他雖也算得上儀表堂堂,年輕有為,卻未免太過銅臭!于是他溫柔接過绫帕,當即題道:“淡羅衫子淡羅裙,淡掃娥眉淡點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賣鹽人?”
結果,自然是被趕了出去。
臨出門時,錢福醉眼朦胧,看到的只有銀耳低垂的眼眸。
他在後門口睡過了夜。
直到晨光将近時,門終于被輕輕打開,有個嬌小的身影竄了出來,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邊。只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錢福紅了眼眶。
她道:“兄長,沒想到,此生還能再見你一面。”
好不容易壓下翻滾的情緒,錢福憋着氣咳了咳,才凝着她問道:“銀耳,你過得可好?”
“好。”銀耳肯定地答道,“不差。”
“那就好。”錢福雙手握緊成拳,又松開,再握緊,終于忍不住問道,“銀耳,你為什麽不回來找我們?”
銀耳再次垂下了眼眸。錢福記得,她每次難過的時候,就會低下頭。
她告訴他,那年夜裏發生的意外,末了總結道:“紙婆婆和小宇都死了,姐姐的孩子也死了。我能夠僥幸逃脫,是萬幸。”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眼中立刻有淚珠滾落,“我沒有看好孩子,沒臉再見姐姐了……”
錢福鼻尖泛酸,大手一伸将她攬入了懷,像個稱職的長輩一般,邊撫着她的腦袋,邊安慰道:“銀耳,這不是你的錯。瑩中一直在找你,她從來都沒有怪過你啊!”
“可是我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啊……我一人茍活至今,賣至勾闌也好,嫁人做妾也罷,時時刻刻都是記着姐姐的教導,堅強面對,樂觀生活。她把我變成這麽好的人,我卻沒有看好她的孩子……”
哭泣聲快要失控,錢福很想告訴她實情——何青岩告訴過他的,關于那個孩子的實情。可終歸還是忍了下來,只拍拍她的肩膀轉移話題道:“銀耳,你繡的嫁衣,青岩穿着很美。”
哭聲果然停止。銀耳從他懷裏擡起頭,眸中是難掩的喜色,“兄長,是姐姐幫我轉交給你們的對不對?你終于迎娶了青岩姐!你們過得很好吧?青岩姐姐人呢?”
錢福笑了笑,眼中看不出半分異色,“她很好。我們住在青岩鎮,那是她長大的地方,她希望能在那裏一直到老……”
“那銀耳就沒有什麽遺憾了……”擦擦眼淚,銀耳呼了口氣,站起身來。
“銀耳……”
“兄長,你回去吧。既然我已經融入了這裏的生活,也不願再回宮去了。”
說話間,府內忽然傳來動靜,錢福聽得仔細,是那鹽商焦急地在尋銀耳。聽他的語氣,不似生氣,更像是關心。
銀耳聞聲,最後對他淺淺一笑,便要開門離去。
錢福知道,這就是她的選擇了。他起身,溫柔地對她揮揮手,算是告別。誰料門剛一打開,銀耳驀地回頭問道:“兄長,姐姐她,還好嗎?”
錢福沉吟片刻,終答道:“好,你過得幸福,她就好。”
她點了點頭,笑渦裏充滿着滿足。門後,錢福聽到有動聽的歌聲傳來,那是多年前,四人在錢府唱的第一首曲子:
“誰能聽欸乃,欸乃感人情。
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
所嗟豈敢道,空羨江月明。
昔聞扣斷舟,引釣歌此聲。
始歌悲風起,歌竟愁雲生。
遺曲今何在,逸為漁父行。”
*****
“咳咳……”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錢福蘸了蘸墨,繼續寫道:
銀耳是我們三個心中永遠的牽絆,如今,我們都可以放心了。而為夫既已了無心事,也該啓程來尋娘子了。
這幾年來,為夫一人茍活在世,活得太過孤單,答應你的好好生活,也算沒有辜負了。上天不負為夫,月前有醫者告訴我時日無多,想到不久便可與娘子團聚,為夫只覺得歡欣而已。
黃土之下,不過一碑一棺相隔,生死早晚,相逢之日,想來不遠矣……
夜深了,今夜這封信,就寫到這裏了。燭火伴我相思同去,落筆,吾妻青岩親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