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入松聞風與李慕兒對視了一眼,即說道:“小姐放心,風某會帶領西河派,共赴抗敵!小姐就在此耐心等待我們的好消息吧!”
他的話令李慕兒感受到無比的溫暖——即便李慕兒知道,他的關心只是源于她身上所謂的蠱毒。她拱拱手,開玩笑地說道:“多謝道長,不過我既來了這一趟,可沒打算白跑。”
風入松搖搖頭,為自己的明明知道沒有辦法說服她。她這一趟,本是為了營救馬骢,可現在馬骢仍舊生死未蔔——确切地說,生還的機會已很渺小。她心中自然憋了一股勁兒,想要赴沙場,勇殺敵,将前來犯他們大明疆土的鞑子,通通趕出城去!
見他仍有顧慮,李慕兒繼續道:“道長,難道你們真打算永遠将生死維系在我一人身上?西河派存在江湖數百年之久,為何到了我們這一代,就這樣貪生怕死了呢?!”
風入松被她罵得一怔!
“我李慕兒終有一死,你是要西河派有一天突然因我而暴斃,還是今日随我戰場鏖戰,策馬邊關保衛我大明河山呢?”
“我等願随小姐而去!”
不等風入松回答,院門外突然跪滿了人。原來是西河派的一些弟子來問風入松是否出征,卻聽到了這樣振奮人心的言論。
“好!西河派上下齊心,何懼一死?兄弟們,我們走!”
…………………………
一陣嘹亮勁急的號角,馬文升的大軍随之出動,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氣勢逼人。
而方才一直在攻城的蒙軍,此時又變幻了陣型,等待着給出來迎戰的明軍當頭痛擊。
這是兩支實力堪堪抗衡風格卻迥異的大軍:且不說明軍持紅纓長槍,蒙軍則是彎月戰刀,兩翼騎兵更是不同。
達延汗巴圖孟克,此時正在騎兵正前方,揚起大刀笑道:“馬文升!你們的小皇帝,就會派你這樣的老頭前來應戰嗎?”
“征戰何懼耳順之年?難不成小王子害怕了嗎?”
一陣馬蹄聲呼嘯而至,令巴圖孟克與馬文升都不禁打眼去看,卻見李慕兒英姿飒飒,帶着大隊手持長劍的江湖人士,翩然而至。
“巴圖孟克,好久不見。”
“是你!”巴圖孟克神色一異,但很快恢複戲谑道,“這不是當初被我俘虜的女學士嗎?怎麽,馬尚書,你還要一個女人來幫襯?”
他的周圍立刻響起一陣附和的笑聲,令他愈加狂傲道:“你的兒子馬骢,本汗也與他賽過馬,還算是條漢子!只可惜,已經葬身沙漠,今日恐怕不能為你送終了!”
他的言語充滿挑釁,馬文升卻尤為冷靜。李慕兒也已經習慣鞑子傲慢的态度,并不因他的激将法動怒,而是漠然喝道:“我們大明朝,都叫你小王子。我本不懂為什麽,今日我倒理解了。沙場之上,你卻以為放狠話就能壓人一成,可不是幼稚之至嘛!”
“你!”
驟然之間,蒙軍鼓聲號角大作,纛旗在風中獵獵招展。兩翼騎兵率先出動,中軍兵士則跨着整齊步伐,山岳城牆般向前推進,每跨三步大喊“殺”,竟是從容不迫地隆隆進逼。
與此同時,馬文升與李慕兒對視一眼,露出一個贊許的眼神,随後大手一揮,兩翼騎兵呼嘯迎擊,重甲步兵亦是無可阻擋地傲慢闊步,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
兩大軍終于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響徹山谷,又如萬頃怒濤撲擊群山。長劍與彎刀铿锵飛舞,長矛與投槍呼嘯飛掠,密集箭雨如蝗蟲過境鋪天蓋地,沉悶的喊殺與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顫抖!
這是兩支最為強大的鐵軍,都曾擁有常勝不敗的煌煌戰績,都是有着慷慨赴死的猛士膽識。鐵漢碰擊,死不旋踵,猙獰的面孔,帶血的刀劍,低沉的嚎叫,彌漫的煙塵,整個邊境都被這種原始搏殺的慘烈氣息所籠罩所湮滅……
李慕兒所帶領的西河派,則并不去随意破壞馬文升行軍的陣法,而是目标明确——擒賊先擒王!
陰風列列,黃沙卷起倒下的旗幟,在漫漫的沙石裏,發出陣陣讓人惡心的臭味。巴圖孟克一直受到李慕兒阻擋,有好幾次甚至差點着了他們的道,這令他越打越急,不時從陣型中撥出一對人馬拖住她們,眼看情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
他盯着李慕兒,不由地想起其木格。想到因為她,自己與其木格反目成仇;想到因為她,他的營地被明軍趁夜偷襲,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突然舉起手中弓箭,使勁拉了開來……
……………………
“馬同知,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
“多謝馮小姐。”
茫茫戈壁在身後連綿成一道牆,馬骢與馮月言相對而立,看起來像是一對璧人。“可惜啊……”其木格不禁嘆道。
“沒什麽好可惜的,你沒聽蘇日娜說嗎?他心裏沒有她,即便她不是蒙古人,他們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其木格聞言側首,無奈問道:“朝魯,你說,戰争什麽時候會結束?像我們這樣身份敏感的人,什麽時候才能不難受?”
“戰争永遠都不會結束,”朝魯說話時,馬骢已經離開。他望着蘇日娜寂寥的背影,又道,“你們心裏的結什麽時候解開,什麽時候就不難受了。”
遠遠的,蘇日娜仿佛聽到他的話,回頭沖他笑了笑,招招手道:“你們兩個快過來!”
兩人連忙奔了過去,像幼時一般。
“還記得那年我爹因為與滿都海意見相左,一怒之下帶我離開的時候嗎?”
其木格與朝魯聞言點點頭。
“寧夏是我進中原的第一座城池,那裏的人,很善良,很淳樸。我們不能決定戰争是否開始,何時結束,但是,我們總能控制自己的雙手,不去沾染不該沾染的鮮血。”
“嗯。”
“可有些人不同。他們的血裏,淌着對自己國家的忠誠,對自己主上的忠誠,他們或許只是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小小的後廷女官,可他們總是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
這樣清晰的人生,令其木格羨慕。
蘇日娜也道:“我很開心認識了他們,現在,我也要去直面自己的人生。我想去看看,他們與我的巴圖孟克,究竟誰勝誰負?”
☆、大結局:明宮謠
“小姐當心!”
劃破長空的一聲嘶鳴,卻來不及阻擋那支飛速襲來的長箭。
“唔……”李慕兒甚至還沒來得及轉頭看,只覺胸口突然傳來了劇烈的疼痛,眼前劃過一片血霧。
低頭一看,長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慕兒!”
耳邊有熟悉的呼喚,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李慕兒一時忽略了疼痛,而是與其餘所有人一樣驚訝:馬骢他回來了,他居然活着回來了……
她艱難側首,與馬骢的目光一瞬相觸,但覺他眸光閃亮,騎着馬兒朝她飛奔而來。
同往常每一次見到她一樣。
可她不能再挪動半分,胸口的疼痛快要将她撕裂,她只能輕輕地喚他:“骢哥哥。”
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馬下墜去,那一瞬間,李慕兒感覺整個人都飛在了天空,又好像回到了紫禁城的冬天,寒風呼嘯,飛雪飄落。
她的長發淩亂在空中,揚起了一道烏黑的弧線,飄飛如仙。
“慕兒……”幸好,馬骢趕在她觸及地面前,接住了她。
一旁的風入松立即回過神來護住他們,急道:“馬同知,麻煩你帶我們小姐先走!”
“好!”激戰之中,一群人揮劍包圍成圈,将兩人護在中間,步步撤退。而遠處的馬文升,見到馬骢安全回來本是喜出望外。可發現李慕兒受傷後,他的心也不由跟着痛了一下。這個丫頭,擔着李家這樣的壞名聲,卻做了許多連他都佩服的事,戰場兇險,他早該阻止她的!
回神望向巴圖孟克,便愈加覺得來氣,大手一揮,再次變換了厲害的作戰陣型,誓要将他拿下!
濃濃的血腥味與汗氣味相互夾雜着,充斥在空氣中,刺鼻難聞。
戰争,卻依然持續。
……………………
等到馮月言三人來到城外,已經入夜。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塗抹在天際,連星星的微光也沒有。唯一可見的,就是大片大片恐怖的紅色,昭顯着此處曾發生過的瘋狂殺戮。
“果然還是來晚了。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不知是誰先開了口,之後是良久的沉默。地上太多的血,他們不能确定,這其中有沒有他們在乎的人的。
這樣的敏感時期,宵禁是肯定的。三人來得太遲,只好在城外找個地方暫時小憩,待明日再議。
不料,他們剛回身,就聽到遠處有狂奔的馬蹄聲傳來。朝魯趕緊拉着兩個女孩兒找了個地方躲起來觀察。
來人不少,正中在前的,布衣素裝,卻是掩不住的氣宇軒昂。城牆門口沒有滅掉的燈輝不小心打在他的臉上時,馮月言與其木格,皆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怎麽了,你們認識他?”
“認識?”其木格嗤了聲,“大明天子,想不認識都難啊……”
……………………
“為什麽會中箭?!她武功不差,沒道理躲不開!”朱祐樘邊行邊急急問着話,一路上的故作鎮定,此刻随着離她越來越近,終于快要消失殆盡。
“這個,微臣就不清楚了。”寧夏城駐守的總衛,好不容易得見聖顏,可還沒得及對此次勝仗邀上幾分功,就意識到了這位萬歲爺的異常。
他腳步快如閃電,沖着後院而去,分明是在為那個神秘的西河派首領而着急嘛!
究竟該不該告訴他真相呢?
還未待總衛想好對策,前方的腳步猛然停了下來。他趕緊低頭迎上前去,這才發現,地上有滴落的鮮血,形成一條長長的曲線,通向了那扇緊閉着的房門。
“下人是怎麽辦事的,還沒清理幹淨!”他吓得忙吩咐左右手,卻見朱祐樘的步子又動了起來。
一步一步,走得恍惚。
心裏的不安被無限地放大,朱祐樘有想要逃避的念頭,明明不過幾十步的距離,他卻像走了半生。
半生因果循環,對也好,錯也罷;偶遇也好,意外也罷;李慕兒也好,沈瑩中也罷,他們牽牽絆絆了太久,仿佛今日終于要得出個結果。
可他不願面對這結果。
他只想回到那個塵土翻飛的午後,有白衣女子翩然而至,揮舞雙劍英姿飒飒……
他只想回到那年血腥彌漫的刑部,她堅定不移地望着他的雙眼,撕袍狀告當今天子……
他只想回到那時肅靜華貴的乾清宮,一個磨墨一個執筆,安安靜靜地享受獨處之樂……
他只想回到那處銀裝素裹的宮牆下,聽她聲聲喚他阿錯,再将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說與她聽……
他只想回到那晚燈火輝煌的舞臺上,看她一舞傾城,為他贏得那盞耀目的花燈……
他想……他想……
回憶到此時戛然而止,他的手已經擱在門上,卻也驀地發現,與她的過往,居然屈指可數,不過寥寥……
原來,萬歲山前,海棠花邊,她為他引袖獨舞之後,就注定了兩人的不可能。
難道今日,就是她期盼已久的解脫?
“吱……”
門開,手落。
人群不敢說話,四周卻并不靜谧。朱祐樘豎耳聽去,竟聽聞遠處牆外有幾位漢子似乎吃醉了,在唱一首童謠:
“蒙古兵馬如霜雪,漢家兵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滅。”
是打了勝仗啊,他的女學士……可誰又能記得她,誰又會知道她就是他的女學士呢?
終于擡腳邁入,黑暗之中竟未見一絲燈火,血腥味道彌漫在鼻端,沒有一點人氣。朱祐樘深吸了口氣,将所有恐懼屏除,輕聲開口道:
“瑩中。”
沒有回應。
“瑩中……”他再喚,腳下卻踢到了桌角,疼得他輕哼了聲。
外頭一直不敢多言的總衛,終于忍不住,不顧蕭敬阻攔,沖進了房門道:“皇上,她,她不在這裏了……”
“什麽叫不在這裏了?”龍顏大怒。
“皇上息怒……她,她受傷後叫馬同知帶走了她……至于去了哪裏,誰都不肯說……皇上您看,知道您正快馬加鞭趕過來,她還特意留下了信。”
燭火突然閃至眼前,一封纖塵不染的書信擺在桌面,冷冷冰冰。
朱祐樘顫抖着雙手,将信紙小心翼翼展開,上面卻只寫了四行小字:
尚儀引見近龍床,
禦筆親題墨沈香。
幸得唱名居第一,
沐恩舞蹈謝君王。
适才醉漢的尴尬童謠聲已自耳畔隐去,卻又有教坊樂聲隐約浮現,是三五位女子,在唱一首凄婉的歌:
“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指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朱祐樘默然垂首,拿着那封信一步步走出屋子。地上的鮮血瘆人,有眼見的下人忙關閉了他身後的門,不覺間也将那一片缱绻紅塵鎖在了裏頭。而朱祐樘沒有回顧,只是繼續前行,漸行漸遠……
……………………
城外,馮月言三人剛從震驚中回神,準備走出來,卻忽地又聽到一陣馬蹄聲,這回是從相反的方向傳來。
定睛一看,頓時再次吃了一驚。
來人遠離城池,暗自在地上搜索了一陣,很快從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挑起一件物什,激動地握在手中。
朝魯大怒道:“巴圖孟克!這個瘋子,每次都這麽沖動,要是被城裏頭的明軍發現,他孤身一人,豈不危險?!”
其木格則目不轉睛地盯着巴圖孟克,眼神中似有欣慰,“那是我送給他的平安符,他居然,居然涉險,來尋我送的東西……”
朝魯與馮月言疑惑地望向了她,只見她眸中已是星光點點,似有回旋之态……
“其木格……”
朝魯話音未落,遠處城門忽然大開!幾人一驚,唯有先各自躲避。
緊接着,一輛馬車奔馳而來,遠遠的,馮月言就看清,駕馭馬車的,正是她要尋找的馬骢!
“看,他還活着!”與其木格一樣,她臉上頓時散發出光彩。
然而,她的喜色還未流露出多久,餘光便瞥見另一個方向的巴圖孟克,再次舉起了弓箭。
“不要!”
……………………
恍惚聽到一聲凄厲的呼喊,響于身後,吓得馬骢連忙側首問道:“慕兒,怎麽了?”
馬車中的李慕兒無暇生疑,繼續依照馬骢吩咐的,不要睡着,不停說話:“骢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的,你不會死!你不是告訴我,你暗中約了陳阿牛雲游天下嗎?你不是說,有個叫林志的,醫術很厲害嗎?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們,你不會死,一定不會!”
“骢哥哥,你說,人會有來世麽?”李慕兒輕輕笑,“應該有罷。人死了,也許就像睡着了一樣,等醒來時就換了個軀體和身份,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那麽,下輩子,下一世,我肯定不會是女學士了,就做一個尋常人家荊釵布裙的女子吧……他呢,多半會是個書生……一個謙遜,自持,一舉一動都妥貼的讀書人……”
她的話語極輕,馬骢聽不分明,可不知為何,他心裏好像驟疼了一下,莫名其妙。
“骢哥哥,你說,世間有多少錯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好在啊,我已嘗過一回痛快淋漓的風景,寫過一篇杜鵑啼血的文章,與一個賞心悅目的人錯肩,也就足夠了……足夠咯……”
“尚儀引見近龍床,禦筆親題墨沈香。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謝君王。”
平靜的語調在夜色中恍惚朦胧,李慕兒仿佛看見自己身着女官衣袍,一步步走出了那個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人還在那裏說笑着明宮謠,有人從她的身邊微笑着經過……而她的頭頂金光搖漾,周圍玉簪齊放,随着她的腳步,海棠花飄零如雪,伴她遠去無痕……
(正文完)
☆、番外一:蘇日娜
“蘇日娜!”
“蘇日娜,你堅持住!”
“蘇日娜,本汗命令你不準死!”
胸口的劇痛陣陣襲來,蘇日娜心中本無太多波瀾,可巴圖孟克一言,卻讓她不禁想要冷笑。
“你憑什麽命令我?我是漢人,不折不扣的漢人……”
巴圖孟克一怔,還是繼續抱着她往營地奔去。
朝魯與其木格緊随其側,這樣的場景像極了幼時。那年天空很藍,草地很青,四人之間的感情,也很單純。
裂縫卻僅需要只言片語,便能産生。
蘇日娜只記得,那天她爹氣沖沖地回營帳,氣沖沖地收拾東西,又氣沖沖地用蒙語對她說:“走,蘇日娜,我們去找你娘!”
“我娘?”這讓年幼的蘇日娜感到詫異,“父親不是告訴我,娘已經死了嗎?”
“不,她沒死。她在中原,她是個漢人!”
“所以,我們要去中原找她嗎?”蘇日娜心中立刻想到了三個好夥伴,父親要帶她走,就是要和他們分開你了!
哭喊着,掙紮着,甚至被捂緊嘴巴,她被強行帶到了邊關外。
她無奈望着身後,在視線模糊中,終于看到有人騎着烈馬往她沖過來。
是巴圖孟克!
她的眼裏露出喜色,期盼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将父親攔下。
可他卻只是揮揮手,道:“如果他們要走,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
蘇日娜聽到心髒凍結的聲音,來自于最信任最依賴的夥伴的背叛。只是那個時候她并不明白,原來自己的行為,也叫做背叛。
最後,是滿都海出面求情。父親與她深談了約莫半個時辰,換來了他們的自由。
只是她很快為這自由付出了代價。
一進寧夏城,因為對父親的不滿,對巴圖孟克的失望,她沖動之下,就與父親走散了。
什麽叫做身在異鄉,舉目無親,什麽叫做虎落平陽,蘇日娜坐在冷冰冰的地面,看着眼前被幾個乞丐打落的熱包子,深深地感受到了……
“我剛才聽到她用蒙語在嘀咕,相信我,她肯定是個鞑子!”
“就是,看她野蠻的樣子,一定是!”
她哪裏野蠻了?她不就是憑着本事搶了個包子吃嗎?!
“別惹她了,鞑子發起瘋來要命!”
“不行,搶我們的東西吃,還有理了?”
叽叽喳喳的聲音不絕于耳,蘇日娜看得出來,他們一面看她不爽,一面又擔心她會攻擊他們,所以久久争論不下。
“真沒用……”蘇日娜再一次小聲嘀咕,不屑地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可此舉顯然徹底激怒了對方,幾個乞丐立馬上前來摁住了她的肩膀,還有一個一腳就要踹過來!
蘇日娜暗道不妙,只好本能地閉上了雙眼,好像這樣就能減輕疼痛似的。可意想中的疼痛卻并沒有傳來,她瑟瑟睜眼,就看到有個男孩子站在她面前。雖然看不清他身前是什麽情況,可蘇日娜的直覺告訴她,他一定阻止了那人。
“快放開我!”好在跟其木格學過漢語,蘇日娜如是叫道。
兩個乞丐趕忙放手,怯怯地望着那個穿着體統、目光炯炯的小男孩兒。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定是從遠方來的富貴人。乞丐心裏都有個譜兒:富人不能惹,官兵不能惹。
所以此人,不好惹。
看乞丐們有後退的嫌疑,蘇日娜膽子大了,幾步奔到男孩兒面前,沖他們哼哼了一聲。
有人不爽,伸出髒手指着她道:“小夥子,她是個鞑子,你幫錯人了!”
男孩兒這才看向蘇日娜。
蘇日娜感受到那束目光,也故作鎮定回望着他。
他看起來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個子卻很高,幽黑深邃的雙瞳如同柔媚的黑夜,既讓人覺得溫柔,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
不過,蘇日娜認為,這大概就是英雄的模樣了。
“謝謝你,小英雄!”蘇日娜刻意用漢語準确地說道。
男孩兒垂了垂眸,再擡頭時好像多了分憂郁,沖那些乞丐道:“無論是不是漢人,她一個小姑娘,你們就不能欺負她!”
話畢,他就去拉蘇日娜。
就在蘇日娜要将手遞給他時,卻發現他只是拽着她衣袖一角,将她帶離了那群乞丐周圍。
蘇日娜明白,中原人就是比較內斂。
終于走到人少的地方,男孩兒放開手指,對她拱拱手道:“你趕緊回家吧,告辭!”
“喂,等等!”蘇日娜趕緊叫住轉身的他,“你是誰?你為什麽要救我?”
男孩兒歪了歪腦袋,好像想到什麽開心的事情,微微一勾唇角,道:“我是從京城來的……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一個朋友?那,你那朋友,是什麽樣的?”
男孩兒徹底笑開了,“跟你一樣,橫沖直撞,有恃無恐!”
蘇日娜的眼睛剛剛亮了亮,卻聽他語帶埋怨地繼續道:“哪有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就應該有女孩子的樣子,琴棋書畫,描樣繡紅,安安靜靜地在家裏呆着,免得被人欺負!”
“是這樣嗎?”
蘇日娜的問題沒有再得到回應,男孩兒揮了揮手,算是道了別,大步流星地走了。
“蘇日娜!哎喲我的蘇日娜,我可算找到你了!”
被父親他們尋到的時候,蘇日娜已經開心了起來,她抿起兩個小酒窩,笑着對父親說道:“我們去京城吧!”
她知道,和他匆匆別過,未必有機會再見。可她也知道,只要再見,她一定能第一眼就認出他。
一定不會忘了他。
可是,當她真的做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漢人,當她依照他的話長成了他喜歡的模樣,為什麽他卻已經喜歡上一個和她完全不一樣的人了呢?
“其木格,”蘇日娜感覺到身體中的血似乎漸漸流逝完了,就像他們的情一樣,可她還是忍不住要問,“你說,那馬車裏,是女學士嗎?”
其木格緊握住她的手,不敢接話。
“其木格,你說,我來為你們送糧草,是不是背叛了他呢?那我到底是漢人,還是蒙古人呢……”
蘇日娜的話音飄落在廣闊的空地上,漸漸失去了熱度,可其木格還是未能接上話。
因為這個問題,她也一直找不到答案……
☆、番外二:鄭金蓮
紫禁城,坤寧宮。
春日來幾場連綿陰雨讓人發了黴,好不容易今兒個早上天放了晴,皇後便與再次進宮居住的金夫人,相攜到宮後苑到處走動走動,曬曬太陽松快松快。
剛出坤寧宮,正看見太子邁着小短腿,扶着門想要跨過高高的門檻。許是因為天兒還有些冷,他被奶娘裹了一件厚厚的大紅小襖,戴了一頂玄青绉紗“爪拉帽”。四歲的孩童腿腳實在有些短小,加上被裹得圓滾滾,怎麽也過不去。
他又不讓嬷嬷和小太監們幫忙,急得周圍侍奉的人團團圍着他轉。他自己也累得滿頭大汗,一張小臉熱的緋紅,好不容易翻過去了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這一摔可驚動了皇後,她啧了一聲,怒道:“放肆,你們都是死人嗎?怎麽照顧太子的?!”
周圍伺候的嬷嬷,宮女,太監們顧不得去扶太子,忙跪下行禮:“娘娘千歲!”
“奴婢有罪!奴婢該死!沒有伺候好太子殿下!”尤其是奶娘,見了皇後吓地跪倒在地連聲求饒。
太子這時候才爬了起來,嘴硬幫奶娘辯解道:“是我要自己跨過去的,不關他們的事兒!”
小小年紀,就知道頂嘴了!皇後怒氣愈甚,剛要發火,身旁的金夫人有意識地拽了拽她的衣角。皇後這才盡力把眉間撫平,蹲下來敞開雙手道:“乖孩子,到母後這裏來。”
誰料太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竟自顧自地拉起奶娘跑遠了。幾個太監,都是皇後吩咐過寸步不離跟着太子的,忙也行了禮跟着退卻。
這一幕将皇後氣的,半晌沒有動靜。
“娘娘,娘娘息怒啊,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金夫人一面扶起皇後,一面拉着她到了無人之境,才靠近她耳畔道,“樂之啊,娘怎麽跟你說來着?不是自個兒生出來的,到底是隔着血肉,親不了的!”
“娘!那我能這麽辦?這都整整八年了,先不論我這身子調理好沒有,皇上他……他如今即使宿在坤寧宮,也從來沒有……”
這樣的房中秘事,即便是對自己的親娘開口,皇後仍舊覺得尴尬。
“傻丫頭,所以你更應該努力啊!”金夫人張頭探腦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如今女學士不在宮中,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可舊戲,還是能夠重演不是?”
皇後疑惑望了眼金夫人,随後緩過神來,回身瞧瞧太子離去的方向,也冷冷哼了一聲,便調頭往外走去。
………………
“娘娘,您要的東西,奴婢給您帶來了。”
黃昏暮色灑在坤寧宮的月臺之上,有幾縷跟着門開跑了進來,落在鄭金蓮的背上。皇後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未發一言。
其實,她很少與鄭金蓮正面交鋒,兩人之間的合作也好,隔閡也罷,要麽都在暗中進行,要麽擺上桌面後必須咽回肚子裏,她看不透她,也不想去看懂。
而今,更沒有什麽利用她的價值了。
“娘娘……”
皇後被她叫得回過神,勾唇道:“多謝了,金蓮。”
鄭金蓮忽然很想笑。
來之前,她曾想過問問太皇太後,為什麽還要幫皇後。明明女學士不在,太皇太後應該更加不願皇後得勢才對。
可是當太皇太後交給她這壺酒之後,她什麽都明白了。
皇後需要自己的子嗣,無論多久,她都不會放棄。
而太皇太後需要皇上子嗣延綿,無論多不甘,她都不會阻撓。
皇後臉上的不屑,她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鄭金蓮有想要逃離的沖動。并不是因為皇後有多可怕,論起心計,她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如果非要說為什麽的話,應當是失落吧?鄭金蓮明白,皇上最愛的人不在,最愛皇上的人,也不在了。
“娘娘,奴婢把酒放這兒了。太皇太後快要用膳了,奴婢就先告退了。”
“慢着。”鄭金蓮剛退步轉身,皇後卻叫住了她,象征性地吩咐道,“你應該知道,要閉緊自己的嘴……”
鄭金蓮聞言忍不住,忽然笑了起來,只是這笑聲隐隐含着一股凄涼,“娘娘,奴婢的嘴巴若是不緊,恐怕娘娘的地位早就不保了吧?”
“你!”皇後欲怒,轉念又壓了下來,冷笑道:“給本宮回過頭來,讓本宮好好看看,你有沒有讓本宮擔心的資本。”
她話裏有話,細辨了當真難聽,鄭金蓮身子一震,卻仍舊是不肯将頭回過來,只是也沒再出聲反駁些什麽。
“怎麽,虛了?”皇後吸了口氣,繼續款款道,“說到底,你們還不是都輸給了本宮?青梅竹馬有什麽用,真情真意又有什麽用?都是些虛的,笑話,只有這個位子,才是真真切切的。”
鄭金蓮不用回頭,也知道她拍着身下鳳椅自得的模樣。話聽到這個份上,她應該離開才是。可這一回,她突然想為某個人講幾句話。
也讓皇後知道些利害。
猛地回頭,沒有半分笑意,她凝住皇後的雙眼,直接道:“娘娘,你這個位子,不過是有人讓給你的罷了!”
皇後一怔,卻聽鄭金蓮繼續道:“娘娘,是你我一手制造了皇上與女學士的錯誤,可是,娘娘以為一切都已經被遮掩了嗎?娘娘以為,女學士被你當棋子控制,什麽都不知道嗎?娘娘錯了,她知道,她知道太子是她的孩子!”
“你說什麽?!”皇後驚得站了起來。
“我說她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她完全可以戳穿娘娘,她完全可以母憑子貴,踢掉你這個冒牌貨,可是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和皇上一樣,她不是那麽自私的人……”
話畢,鄭金蓮覺得心中解氣,顧自出了門去,留下皇後一臉震驚地呆愣原地。
半晌,金夫人從旁廳走了出來,輕聲喚她道:“娘娘……”
“來人吶!”皇後不理會她,兀自找人吩咐道,“快将鄭金蓮是太子生母的消息繼續傳播出去,還有,找出劉山,鄭旺,快去!”
待人走後,金夫人疑惑問道:“娘娘,您這是要?”
“鄭金蓮……”皇後走至桌邊拿起那壺酒,臉色陰沉道,“待本宮有了籌碼,就留不得她了……”
……………………
自此之後,關于真假國母的流言并沒有停止,而是猶如長了腿一般傳播到全國各地,并引發了一個轟動一時的大案——“鄭旺妖言案”。
主謀劉山與鄭旺暫且不論,宮裏只聽說有人見到兩個太監将清寧宮最得力的大宮女鄭金蓮,押入了浣衣局。
浣衣局的看守見到她,肅立兩旁,态度十分恭敬。
鄭金蓮知道,是太皇太後有過交代。可鄭金蓮也知道,太皇太後為了維護皇室名譽,也為了掩蓋自己的插手,最終選擇——放棄了她這顆棋子。
浣衣局的水很冰,鄭金蓮将手探入其中,輕輕撥弄。陽光在水面瑟瑟跳躍着,被撩動的光影以漣漪的姿态漾過她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