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老龜!我回來啦!”
白爍豪氣幹雲推開草廬,雙手叉腰,小木門吱呀吱呀響,如破朽的鼓。
草廬裏靜悄悄的,竟沒聽到老龜那平日裏可以掀翻廬頂的鼾聲。
“咦?不在?又溜到哪喝酒去了?”
白爍架了半天姿勢,沒人欣賞,興致缺缺放下膀子,往老樹下的藤椅悠哉一躺,在手腕上彈了彈,“安全,沒人。”
小木藤咻一下變成少年,梵樾熟門熟路去院後的井裏取水遞到白爍面前,白爍接過惬意地灌了一大口,拍拍梵樾的頭,“徒兒乖。”
梵樾見白爍盯着小院門口,望都沒望他,眼底有些黯然,但他馬上振作起來,去廚房鼓搗吃的了。
白爍托着下巴,眼睛彎彎的。
太好了,阿昭将來要做缥缈的掌門,那以後她在缥缈還不橫着走?她想好了,以後全島的丹藥都讓老□□煉,誰也甭想再讓她半夜出去采草。
“睡呀睡覺覺,曬呀嘛曬太陽~~~”
白爍忍不住哼起小調兒來,一旁小徒弟适時地遞上了香噴噴的桂花糕,白爍一口吞下一個,笑出了聲,這日子啊真美好。
就是這大妖怪讓人愁啊……白爍瞥了一眼少年,眼咕嚕直轉悠,小徒弟嘿嘿一笑,分外讨好,生怕白爍改了主意趕他走。
算了,先養着吧,反正師徒名分都定下了,就算哪日大妖怪回來了,也不能欺師滅祖吧,舉頭三尺可有神明呢!
對了,明日阿昭就要去梧桐鳳島,我得跟着一起去,多備些靈藥。
白爍連忙爬起來翻箱倒櫃,把老龜看家底的好東西全給翻了出來,鼓鼓囊囊裝了一大包收進了乾坤袋裏,待滿頭大汗忙活完,才氣喘籲籲躺回藤椅,一邊美滋滋幻想着将來的好日子,一邊等着重昭。
可日升日落,直到月影高照,她等的人都沒有出現。
“掌門也要睡啊,這弟子服其勞也不能服一晚上吧……”
夜風吹來,白爍打了個噴嚏忍不住嘀咕。
本來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少年聽見白爍打噴嚏,睜開眼就要脫下外袍給她披上。
“哎哎哎不用不用,我不冷。”白爍連忙阻止,她把梵樾脫了一半的衣服給合上,“聽着,徒兒,咱們是仙門正宗,妥妥的良家子,以後這衣服可不能随便脫。”
“噢。”少年乖巧點頭,“那我去給師父煮一壺熱茶。”
“聰明。”白爍笑眯眯點頭,還要再誇,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快快快,阿昭來了,快躲……”
沒等白爍說完,梵樾已經重新變成小木藤竄到了她手腕上。
白爍松了口氣,揚起大大的笑臉轉頭:“臭小子,你總算舍得來……”
她喊到一半,看見來人,一愣,卻是爾昀俏生生立在藥廬門口。
“爾昀師姐?”
大半夜的,爾昀怎會纡尊降貴來這外島?
爾昀倒是難得面色和善,她神情有些古怪,也不說話,就這麽尴尴尬尬立着。
“師姐……可是來取丹藥?”白爍想了這麽個唯一的可能。
“不是。”爾昀硬邦邦回,沒等白爍開口,遞出個小瓷瓶,“給你。”
那小瓷瓶裏靈氣撲鼻,竟是二品靈藥。
“師姐這是……?”
爾昀咳嗽一聲,挪過眼,“玄冰洞裏的寒氣能傷半仙的身體,這是我爹以前給我留的靈藥,比你自己煉的那些破爛貨強多了。”
白爍一臉呆愣,看了眼天上的月亮,這又是哪一出?月亮也沒從西邊升起啊?
“喂,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沒等爾昀說完,白爍一把抓過藥瓶攥到手裏,眼眯成了一條縫。
“多謝師姐。”白爍嘿嘿一笑,二品靈藥可是難得,她平日裏也沒幾次能煉成功,不拿白不拿,想不到爾昀平日裏跋跋扈扈的,其實也是個心好的。
“師姐,你可真是個大好人,咱們島上啊就你最體恤我,師姐放心,以後咱們藥廬煉的靈藥,我保管先給師姐送去。”白爍摸着小藥瓶,笑得美滋滋。
見白爍樂呵呵傻笑,爾昀嘴張了張,還是開了口:“白爍,掌門有令,讓你今夜離島。”
摸着小藥瓶的手一頓,白爍愕然擡頭,“師姐,你說什麽?”
“二叔說過只要你能熬過玄冰洞三日,便留你一命,可你也不再是缥缈弟子。莫不是你以為師弟将來要繼任掌門,你就可以繼續留下了?”爾昀硬邦邦開口。
“我……”
白爍嘴張了張,說破天去,她也犯了大錯,可她以為阿昭能說服掌門把她留下來,畢竟于缥缈,她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半仙藥童。
“阿昭他在哪,我、我想見他。”白爍突然開口。
“師弟已經歇下了,他明日要去梧桐鳳島,這等小事,不必驚擾他。”
白爍嘴唇張了張,再也無話可說。
她等了一整日,沒等到阿昭,等來的是爾昀。
不是阿昭留不下她,是阿昭不肯留她。
白爍何等聰明,在爾昀說出這句話時,便知真正想讓她走的是誰。
為什麽?
白爍有些茫然,手腕上的小樹藤仿佛察覺了她的難過,小心翼翼用藤邊觸了觸她的手心。
“以後……你好自為之。”爾昀似也有些不忍看白爍的表情,轉身就走,行到藥廬門口,還是忍不住頓了頓開口,“仙途漫漫,白爍,師弟而今已是仙君巅峰,你和師弟不是一路人。”
爾昀說完,化為一道流光朝內島而去。
月色被烏雲遮住,白爍卻突然失了力氣一般抱頭靠在藤椅上。
這些年,白爍就只有兩個惦念,一個是尋到那個救她的神仙,一個是相依為命的重昭。
她那麽努力煉藥,也是為了重昭,可現在重昭已經不需要她了。
哪怕是當年離家遠走,帶着重昭逃亡,白爍也沒有現在來的迷茫。
茫茫仙道,竟如此孤獨,離開缥缈,她又能去哪裏呢?
突然,一雙溫熱的手握住了她,白爍擡起頭,迎上少年清澈的眼。
“師父,你怎麽了?”
白爍一時有些愣,可手心的溫度一點點焐熱了她茫然的心,仙途漫漫,三界之大,她在哪不能活?阿昭有他的路要走,她也是。
白爍猛地起身,雙手一插,頓時又生龍活虎。
“徒兒,收拾東西,咱們走!”
“去哪兒?”
“闖天涯!”
夜色中,缥缈海上,一葉扁舟遠去,夜色模糊了舟上的人影。
缥缈後山石峰上,重昭獨立,遠遠望着木舟,一道流光閃過,爾昀落在他身旁。
“師弟。”爾昀輕喚重昭,山巅上的人卻沒有回應她。她的目光亦落在木舟上:“我還以為她會哭着鬧着要見你……”
“她不會。”
許久,重昭的聲音響起。爾昀還等着重昭繼續說下去,哪知他只說了這麽一句,再不開口。
爾昀怔怔望着重昭,又想起方才藥廬裏的白爍,不知為何竟有些釋然。
一個不問就走,一個不留,像是最無情,卻是最了解,可她連重昭到底在想些什麽都不知道。
師弟和白爍不是一路人,和她亦未必是。或許在師弟心中,她連白爍都不及吧。
爾昀輕嘆一聲,不再打擾重昭,消失在山巅處。
木舟遠去,重昭眼中卻浮過一幕。
昨夜,後山石洞,重昭正凝神修煉,一道仙力閃過,松雲出現在洞中。
“師叔?”重昭睜眼,見是松雲,連忙起身行禮。
“很好,你仙力大有長進,看來師兄給缥缈帶來的劫難,于你卻是機緣。”
重昭心頭卻是一頓,前夜修煉,他心魔作祟,差點走火入魔,若不是那妖族女子出手為他護法,只怕他道心已經破碎。重昭不知茯苓為何三翻四次相救于她,但他明白仙規森嚴,若他和茯苓的瓜葛為仙界所知,哪怕他什麽都沒有做,天宮也不能容他,甚至還會給缥缈帶來災難。
“師叔,可是門中出了事?”重昭轉了話題問。
松雲星夜來後山打斷他修煉,總不會無緣無故。
松雲一聲長嘆:“你柘桑師兄回島了。”
“師兄回來了?”重昭倒沒不開心,兩年前雖是柘桑趁人之危,但他是倚靠白爍的丹藥強行突然境界才勉強勝了他,柘桑心氣高傲,憤而離島,說起來重昭心中亦有愧。
見松雲臉上并無欣喜,重昭問:“師叔,師兄這次回來,可是有不妥?”
與此同時,烏雲遮蔽于空,東海岸邊,一道黑影閃入一民居中,那人走到熟睡的嬰兒旁,掌中現出一顆妖異的紅珠,那珠子将幼兒靈臺處的靈氣吸出,轉瞬紅珠光芒一閃,邪氣更濃。
月光下,露出柘桑陰沉的臉。
兩年前他離開缥缈,本意氣風發,決心闖個名頭了再回來,可行走于三界後才知缥缈于三界不過滄海一粟,他與其他仙門的弟子争奪洞天福地修煉,卻被打成重傷,冒險入北海尋找福地,又慘遇妖獸,命懸一線之際遇見了冷泉宮二宮主茯苓。他苦求茯苓相救,發誓效忠才留了一條命。這些年他為冷泉宮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而獲得的回報就是茯苓賞賜的這顆妖珠。這妖珠能吸食凡人靈氣,短短兩年助他晉位仙君。
柘桑眼底一絲血腥氣湧過,蠶食凡人靈氣修煉雖能進展神速,可将來晉位時遭遇的天劫必不簡單,他的目光凝在妖珠上,除非他繼續大量吸食凡人靈氣為己用,而缥缈掌門之位能大大方便他行事,這才是他重回缥缈的原因。
柘桑眼中浮過茯苓清麗的面容,只有那樣強大的妖君才能與他匹配,一個爾昀他早已抛之腦後。
柘桑身形一動,消失在房中。
後山石洞中,重昭面色微變:“師叔懷疑柘桑師兄修了邪法?”
松雲點頭,“我教出來的弟子我知道,以你師兄的資質,百年內絕無晉位仙君的可能,這才不過兩年,他不僅能在我面前掩藏仙君的氣息,而且……”松雲一頓,“他不敢觸碰鎮山玉簡。”
鎮山玉簡乃歷代掌門仙靈所化,這種靈器極有靈性,一般遇上邪祟會自動示警。它遇上柘桑雖無異動,可拿玉簡修煉就說不準了。柘桑仙力大漲本就讓松雲懷疑,他故意拿鎮山玉簡一試,哪知柘桑做賊心虛,直接拒絕了松風,卻更惹松風懷疑。
就在這時,松雲面色一變,掌中現出玉簡,玉簡發出微弱光芒,直指西邊。
“師叔,這是……?”
“有人在東海凡間用了邪法,蠶食凡人靈氣。”
見松雲面色沉郁,重昭卻道:“施邪法的未必是師兄,或許這些年他在外歷練,亦有奇遇。”
“是否是他,明日弟子比試,自當有定論。”
重昭卻面色遲疑,“師叔,若師兄真的修了邪法,他如今的仙力和我不相上下,只怕弟子也試不出來……”
“無妨,我自有方法。”
松雲在重昭耳邊低聲落下一言,重昭臉色一變,連忙搖頭,“師叔不可,您本就受了傷……”
松風擺手,“昭兒,缥缈接連遭逢大難,再也經不起任何波折,若你師兄真的行了此大逆之事,缥缈便絕不能落在他手中。我已日薄西山,缥缈只剩下你了……”
松風重重咳嗽一聲,面色微白,重昭連忙扶住他,許久,重昭跪倒在地,叩首而拜。
“弟子絕不負師叔所托。”
松風面色欣慰,扶起重昭,“白爍偷鎮山玉簡只怕是為了你,我并沒有為難她,我已經交代一凡在玄冰洞外守着,洞中玄冰禁制也悄悄解除了,以她半仙之體,留在洞中三日并不會出事。”
“多謝師叔體恤。”
“昭兒,白爍并無仙緣,她是去是留,明日之後,由你抉擇。”
“師叔……”
重昭回過神,東海中,木舟已遠去,再也望不見。
阿爍,我希望你永遠只是個快活的小半仙,缥缈雖遠,在這三界中亦無法獨善其身。
去找你想找的人吧,如果有天,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你還沒有找到他,我會永遠守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