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何，他的身邊，開始不乏明豔動人的女子陪伴，雖然沒有因為他的寵幸，而得到高貴的身份。
我卻清楚，這一日，遲早要來。
因為，他是帝王。
沒有人奢求，帝王應該是孤家寡人。
如果我不知道他是誰，也許不會如此矛盾心碎。如果不知道他以前的善良，是不是我可以繼續面無表情地面對這一個異常冷漠的男子？甚至，以為他天性冷血陰沉，而獨善其身？
面對着他，眼前常常有那個白衣少年的身影，與此刻冷酷的男子重疊，心中緩緩淌過異樣的情緒。
他說的沒錯，即使是不懂世俗的感情的他，他也可以成為一個令人尊敬的君王。
女人，也許在他眼裏心裏，并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吧。
度過了京城漫長的冬季和春日，終于迎來了薔薇花盛開的季節。對于那個身份不明的嬰孩，他并沒有再提起。久懸的心從未落地，我知道不能掉以輕心。
只是，另外一件事，我卻不得不懷疑。
走入城西的別院，我冷靜地望着躺在軟榻之上的慕容琳，抽走她手中的酒壺，冷眼看着她。
“是你。”她擡了一眼看我，再度奪回酒壺，神色黯淡。
“上次，你去了哪裏？”
她神色自若，搖搖手中精致的藍色酒壺。“買酒。”不過，幸好她突然地消失不見，才免去了東方戾繼續懷疑下去。
“孩子呢？”
她的态度，依舊漫不經心，似乎從未把孩子放在心上。“在裏屋，應該睡了吧。”
沉默了半響，我最終開了口。“即使太子殿下不在了，你也不該獨自消沉，這樣的你，如何配當孩子的娘親？”
“你說什麽？我的孩子？”她頓了頓，眼神之中有什麽轉瞬即逝，随即再度變得冷淡。
“太子妃與你産下孩子的時間，只差了十餘日而已。但是，太子妃的孩子，先天不足，産下的時候，一月之內便已經暴斃。太子妃和腹中的孩子兩者都沒能保住。所以，這是你的孩子。”我的聲音之中，沒有半點遲疑。“慕容琳，這是你的孩子。”
“我知道，你遲早會懷疑的，這就是你，慕容晚，我的好妹妹慕容晚……”她臉上的笑意一分分地流失幹淨，聲音慵懶無力。
冷沉着臉，也許，我早已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所以，對于她的莫名出現，我并沒有相信她的一面之詞。
“但是，他也是太子的骨肉。這皇位原本就該屬于太子殿下的，今日，太子殿下不在人世了，只是他後繼有人，這個孩子，體內流着的也是皇族的血統。”她驀地松開了手中的酒壺，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卻更加沉重。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尖尖利地劃破我的肌膚，傷痕累累，只是絲毫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如果不是東方戾，我的孩子應該是無比尊貴的皇子，而不是一條朝不保夕的無謂性命，你明白嗎？”
“但是，如今的天子正是他。”面對這一個沉迷過去的女子，我看到的，只是她盡力抓住最後一點塵埃，無法釋懷，也無法忘懷的苦澀。聲音，漸漸變得沉重。“太子，早已經成了雪麟國的過去了。”
她的雙眼之中，光華暗暗褪去，她似乎再也不是曾經光鮮亮麗的芙嫔夫人了。“是，即使不甘心，我也只是女流之輩而已。但是，你可以幫這個孩子。”
我的心情平靜，只是淡淡問道。“要我如何幫他？”
“即使這孩子無法當上雪麟國的皇子，也希望你可以說服東方戾，讓我的孩子順利長大成人。即使，只是一個沒有半點權利的普通皇族而已，也一定要讓他活着。”
我為她的固執，哀痛，因為知道，這不可能。“他容不下這個孩子的，你很清楚。”
“如果我是你，我會帶孩子遠離京城，而不是奢望這些看似繁華，實則紛擾的東西。”更何況，即使太子還在世，同樣已經大勢已去了。這個天下，誰主沉浮，不會有變數。
她眼神一沉，嘴角的笑意有些許的慘淡。“你知道的，我最厭惡的便是貧苦的生活，我更不想讓這個孩子嘗盡辛酸苦難。”
“我承認，我并沒有你這麽善良。”她的微笑苦澀着，依舊夾雜着她的殘碎不全的驕傲。“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心內最後一點善良，都給了這個孩子。”
“我不懂天下和權勢的道理，但是東方戾得到了原本屬于太子的一切，總該還給這個孩子該有的名分吧。”
我淺淺一笑，簡單地解釋，不留餘地。“他不喜歡，有人和他談條件。”更沒有，寬仁的必要，對于任何一個危險，他都決然冷酷。
她的視線，緩緩落在我的臉上，盡是狐疑。“留在這樣的男人身邊，應該很累吧，為何不離開？為何默默承受，而不掙紮？”
“你始終沒有得到半點名分，也沒有得到榮華富貴，到底為了什麽，才願意留在他的宮中？”
“也許，我也不清楚。”默默微笑着，我仰起頭，望着天際的明亮陽光，吐出這一句話。曾經清楚的原因，至今卻越來越模糊了。
我在黑夜之中，不斷提醒自己，若是有一天，我再也說不出任何的原因而依舊願意留在原地，那麽，便是我應該冷靜離開的時候了。
因為，我害怕沒有其他的借口，真正心甘情願地陪伴着那個男子，那會是……令人後怕的情緒。
我努力将我們曾經的故事深埋在心底，也許，這個故事不必有重見天日的機會，永遠不必了。
側過臉，我柔聲說道。“慕容琳，如果你想要這個孩子安全地活下去，那就不必去向那個人讨要什麽，這是我的忠告。”
她默默擡起妖豔的眉眼，輕輕吐出兩個字。“是嗎？”
“是，一輩子不要。”我的語氣，更加堅決了幾分，如果不夠狠心，那麽，就會惹禍上身。
她站起身來，望向不遠處，語氣變得更加平靜。“太子殿下曾經提起，那個男人，生性冷漠。甚至，他的生母睿敏皇貴妃離世後，他也一滴眼淚，都不舍得。”
是嗎，也許，雙眼幹涸，是因為淚水都化成了恨意吧。
彼此沉默了半響，望向她面無表情的側臉，我默默垂下眉眼。沒有想過，一年多的時間，可以化解我們彼此之間的尖銳，我們這兩個人，也可以平靜地面對彼此。
一年多的時光，足夠改變太多了。
或者，是不是時間，也可以其他的？
“我想，也許我不該回來。之前的慕容琳，便是因為奢望太多，才會走到這一步，最終失去了一切。”
彎起嘴角的笑意，我直視着她的雙眼，笑道。“但是，這個孩子是上天給你的禮物。”
她半眯起眼眸，擡起臉，望向天際的雲彩。“是啊，他是最好的禮物。”
也是，最珍貴的禮物。
望着她不自在的撇開臉，只是因為雙眼之中隐隐閃爍的淚光i，我微笑着，心中再無一份沉重。
“慕容琳，給孩子起個名字。”
“我隐約覺得，雖然我是他的娘親，但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人，卻是你。”她轉向我的方向，第一次真心向我微笑。“所以，你幫這個孩子起名。”
“東方律。”閉上雙眼，感受到微風拂面，我輕輕吐出這三個字。這個孩子無論聰慧與否，他都應該是一個正直的人。
“律兒。”她默默念着，視線再度飄向很遠的地方。
天際的雲彩，不斷聚攏，散開，閑看雲卷雲舒，我們安于沉默。
“慕容晚，也許我不該一錯再錯。”
她垂眸一笑，依靠在樹旁，淡淡說道。“在山莊我想過很多次，甚至，為了這個孩子，可以犧牲我自己，放手一搏。”
“但是此刻，我不再這麽想。我早已不是芙嫔夫人了，身後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如果沒有我，這個孩子會一無所有。”
我很慶幸，她最終還是想通了。噙着嘴角的笑意，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如今回頭，你和孩子都可以全身而退。更何況，你可以親眼看着他長大成人，已經足夠了。”
“還有，酒這種東西，也許的确可以宣洩情緒，但是不該沉迷其中。”我彎下身子，執起桌上的酒壺，淡淡望向她。
她沒有轉過身來，我卻聽得到她聲音之中暗藏的寂寞。“這人世間的感情，真是奇怪。明明未曾真心喜歡過太子殿下，但是他走了這麽久，心，卻還是會覺得孤單。”
也許，這世間最無法解釋的，便是男女之間的情感。眼神一暗，我聽到自己的回答，暗藏着莫名的情緒。“那是自然，畢竟你們是夫妻，相處的感情早就一點一滴，常駐在心了。”
她驀地轉過身來，久久凝視着我，最終卻朝我說道。
“往後，你別再來了。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不該再惹上我這個麻煩了。”
心驀地一沉，我站在不遠處，輕聲問道。“你會離開京城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去何地。”
“這一年多，仿佛是做了一場夢，如今，夢醒了。”她的視線，緩緩落在我的臉上，這一句話，卻令我有種相似的觸動。
“不必擔心我，我會保護好這個孩子。”她臉上依舊殘留着曾經的驕傲神色，我卻沒有半點厭惡，說不清，道不明，為何。藏起華麗的羽毛，收起驕傲的菱角。她，也許不再是我所熟悉的慕容琳了。但是我卻不想繼續深究下去，是不是，驕傲的背後，有的是一如常人的脆弱？
“因為，他只有我了，我也只有他了。”
狠心背過身，我不是聖人，無法幫她一世。聽到她的這一句話，一步步離開別院，停駐不前，最終，聽到大門和上的沉重聲響。
一月之前，雪麟國第一次觸犯淩雲國，據說只是城池之争。但是我想，應該是在儀門關遇刺的報複吧。沒有人可以惹怒了東方戾，而不付出相應的代價。
他是那種靜水深流、藏而不露的人。在我面前，他從未提起這件事，似乎态度只是順其自然，但是我清楚，一切沒有這麽簡單。
雪麟國派出老将雷将軍出馬，帶兵一萬，而對方自然是功高蓋主的仇逸卓大将軍。
我甚至不清楚，東方戾到底想從這場戰役之中，得到什麽。登基不久的他，卻鋒芒畢露，氣勢壓過了已故的先皇。
只是我隐隐察覺得到，他對淩雲國出手得毫不留情，似乎更甚。
回到宮，腳步卻默默停留在琴幽容的院落之外，望着裏面庭院深深，卻始終沒有踏入其中。
“你怎麽回來？”琴想容走出院落，冷眼看我。
默默望着她，我從容地開了口。“琴小姐的身子好些了嗎？”
聞言，她似乎覺得好笑，冷笑一聲，态度不善。“恐怕令你失望了，我妹妹的身子并無大礙。是不是最經皇上常常都留在沁芳宮，冷落了你，覺得不甘心了？”
故意忽略她眼中的寒意，我淡淡一笑，問道。“你對我的敵意，一開始就這般強烈嗎？”
她的眼神驀地一沉，嘴角的笑意愈發的冷淡。“因為我沒有她那麽單純，相信這世上的每一個人。”
頓了頓，我心情平靜，輕聲問下去。“為了照顧自己的妹妹，一輩子不想離開嗎？”
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眼神閃過一絲淩厲。“這，似乎與你無關吧。”
“是，無關。”微微笑着，點點頭，我輕輕轉身，離開。
走入自己的房間，望着天際灑落一地黃昏，溫暖殘留在我踏過的每一塊塵土之上。孤單，心中驀地浮起這個字眼，這是慕容琳的情緒，也會是我的嗎？
深夜，我打開一扇窗，望向明月和星辰。我見到他的機會，越來越少，也許我可以等到他再也想不起有我的存在之後，決絕離開深宮。
如果真如慕容琳打算的，黃昏時分便帶着孩子離開，想必已經成功出了城門。但願，往後她只需為了自己和孩子而活，其他的，其實并沒有那麽重要。
伸出手，在昏暗的燭光下倒了一杯暖茶，安靜地站在月光之下，心卻驀地抽痛，手握不住茶杯，瓷片碎了一地的狼狽。
似乎，隐隐察覺到，發生了什麽。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清晰，一聲聲提醒我，這并不是幻覺。
那是……律兒的聲音？！
大門，驀地被用力推開，屬于他的危險氣息，越來越近。
“你以為，我會真的一無所知嗎？”他一襲藍袍，步步緊逼，身旁的宮人手中的嬰孩，分明是那個孩子！
一緊張，握緊拳頭收回手，掌中破瓷片順勢插入，鮮血随之竄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也不願他發現我苦苦隐藏的秘密，背過身，沉默不語。
只是我依舊可以察覺，他淩厲的眼光追随我的背影，怒焰燒炙着他的心。他的怒意，這一次，無法壓制。
“從一開始，我就懷疑這個孩子的身份，但是是你自己要我去試着相信你的，不是嗎？”他走到我的面前，臉色冷凝，一把扼住我的脖頸。
“不是信誓旦旦，要對我忠誠的嗎？”他的臉慢慢壓下，我看得到他潑墨一般的黑眸，其中的怒火，似乎将在下一刻，将我焚燒徹底。
“是，我隐瞞了你。”刻意忽視身體上的疼痛，我微笑着望着他，說不清，心中還剩下何種情緒。慕容晚，在你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那個長大的少年嗎？胸前一悶，喉間梗着一個硬塊，像是梗着刺，微微地疼。
“不斷地隐瞞我，欺騙我，惹怒我，只是想要得到我對你的重視，是不是？！你一向心思細密，我怎麽會忘了，你根本就是一個城府深沉的女人！”他冷笑一聲，再度加大了手中的力道，我的眼前，卻驀地浮現出他曾經有過的，虛幻短暫的溫柔。
“表面上的冷靜，淡然，與世無争，只不過是你最好的僞裝！”他的每一個字眼，都像是一把尖利的刀，狠狠刮着我的心，直到……鮮血淋漓。
“慕容晚，你越來越貪心了。”
“你說得都對，我從未否認過。”吞咽下重重的苦澀，我明白将為自己的殘忍而下地獄。忍住嚣張的淚水，我說得堅決。“我就是這樣的女人，心機重，城府深。”
他冷嗤一聲，對我艱難地呼吸和回應繼續無動于衷。“你這樣的女人，真是危險。”
用盡所有的力氣，我笑着回應。“薔薇原本就危險，是之前的四殿下要我好好留着我的刺，忘了嗎？”
他臉色，越發的難看了，只剩下冷漠和殘酷。“但是，此刻的你，只會令我覺得你的刺，萬分厭惡！”
“薔薇若是被拔除了自己的武器，又該……又該如何保護自己？”我整個人，無法呼吸，心，似乎也無法呼吸，整個人沉悶這，像是陷入了層層的窒息。
得到了他的厭惡，我就越容易擺脫他，離開他了，是這樣嗎？我，是不是應該覺得欣喜？
“慕容晚，你将為你說的謊言，付出代價。”他驀地松開了手，冷沉下臉，示意身後的侍衛，走進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