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不為後:暴君你等着 - 第 573 章 喜悅(1)

暫時安全了,卻沒有絲毫的興奮。自己連馬都沒有了,又怎能走出這片環繞的叢林?她屏住呼吸,仔細地觀察方向,确定自己要走的路程。就如人生,稍不留神,就會失去方向。

慢慢地,一層暮色籠罩,月色,已經在天空了。她踽踽獨行,靴子踩在林間的草地上,滿是露水,帶着寒意,洗禮着身上的塵埃、血跡,正如一個人的一生。

再往前,月亮也跟着。她擡頭,看樹梢裏的月亮,人一走,月亮就走;她停下,月亮也就停下。她忘了,早就忘了,月色還有如此溫柔的時候。也壓根想不起,上一次見到月色,是何年何月之前的事了。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可是,這是異國叢林的孤月,高懸天空,如上蒼的最後一絲仁慈。

月色,比人強,無論何時都跟着你,哪怕趕也趕不走。

她回頭,看見自己的影子,長長的;往前,也是自己的影子,成一條奇怪的直線,又變成一個詭異的點。

月亮啊,月亮。

忽然福至心靈,恍然醒悟,張開口,聲音那麽幹澀,大聲地呼喊:“秦尚城,秦尚城……”

他終歸會惦記自己,不會遠走。那麽多年的等待,豈能一朝恩斷義絕?豈能?

“秦尚城……”

“秦尚城……”

“秦尚城,你等等我……等等我……你停下……你回來……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秦尚城,你等等我,你等等……秦尚城,只要你回來,我就不走了,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只有林間的回聲,林間被驚擾的夏蟲,環繞着,一遍一遍地重複“秦尚城……秦尚城……我跟你走……”

她嘶喊得精疲力竭,徒勞無功。最後,聲音沙啞了。

一陣簌簌的風聲,她欣喜地循過去,只是一只不知名的小動物,跳躍着跑遠。不,不是秦尚城。如果他在,一定知道金軍搜捕的危險,一定會盡快趕來帶自己離開。但是,他沒有!因為他早已走了,徹底走了。

雙腿一軟,她就倒在地上,靠着一棵大樹,淚如雨下。

總要失去了,才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也不會再來了。沒有一個人能白白地,永遠享受別人對你的好。

她抱着樹幹,仿佛天地間唯一的依靠。

自己能倚靠的,不過是一棵樹而已。

現在,已經精疲力竭,別說去報仇雪恨,尋找兒子,就連走出這片叢林,也那麽困難。可是,她已經沒法再有任何的思考,蜷曲着身子,仿佛死過去一般。

月亮慢慢地行走,它也如一位袅娜的公主,端莊,沉靜,絕不肯邁動得稍微快一點,怕亂了自己優雅的步履。一絲雲彩飄過來,它仿佛想欣賞一下這色彩的豔麗,便停留在最大一棵樹的頂端,駐足觀望。

最後的一絲光亮也被遮住,一望無際的黑,風的聲音,自己呼吸的聲音。這世界上,就剩下這兩種東西。這片叢林,難道就是自己最後的歸依?

不,不甘心。

卻站不起來,絕望和疲倦,消磨了最後的一絲力氣,只能靜靜地躺着,如一具還有氣息的屍體。

月色,慢慢地,慢慢地,一點一點地下去,到後來,再也走不動了。

但腦子裏還是清醒的,只要自己閉眼,也許,就睜不開了。強烈的求生意志,對兒子的思念,小虎頭、陸文龍……鮮明而生動的臉,還有,岳鵬舉的臉,遠遠地,就如月亮挂在天空,憐憫而慈悲地看着她。不,鵬舉不是這樣的神情,他是堅毅而剛強的,是沉着而冷靜的,不是這樣的慈悲,這樣的憐憫。

“十七姐……十七姐……”

是風吹過?是雲飄過?是幻覺奔騰?

她伸出手,卻是空的。抓不住,什麽都抓不住。

“媽媽,媽媽……”

小虎頭系着虎皮的小圍裙,神氣活現;陸文龍拿着雙槍,英俊的少年帶着羞澀的依戀。忽然覺得非常幸福,如果此生還能夠和兩個兒子生活在一起,看着他們長大,精心照料他們,于自己,那是何等求之不得的幸福?

在喜悅的心境裏,眼皮終于睜不開了,一點一點地走向疲倦的深淵。

迷迷糊糊中,一雙溫暖的手伸出,抱住她的肩頭。

她幾乎在夢裏,也不知是幻是真,想睜開眼睛看看,卻什麽都看不到,朦胧的,一片模糊。只能憑感覺,感覺到那雙手帶來的力量和溫暖。這種擁抱在加深,卻控制着力道,不讓她感覺到疼痛,仿佛暴風驟雨之後的太陽,一點一點的探頭,溫存而灼熱,卻是恰到好處。

迷糊中,嘴巴微張,有人喂自己吃東西,水,揉碎的幹糧,甚至是藥丸,散發着奇怪的味道,慢慢地滑進身子裏,提供能量,讓眼皮跳動。

慢慢地,已經能活動了,她的手幾乎是本能地伸出,緊緊抱着他的腰,緊緊的,只知道,這一抱住,就絕不會松開了,再也不會松開了,永遠都不會松開了。這擁抱太過用力,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身子發抖,呼吸急促,手一軟,差點滑落下來。

他被這樣用力的擁抱徹底激動,渾身都沸騰了起來,卻語無倫次,無法開口。驚覺她的手往下滑,仿佛是一個諾言的出口,一旦出口,就不許反悔,他立即抓住,依舊放在自己腰上,決不能讓她再次放手。

啊,依戀。自己被人深深的依戀——被她深深的依戀。

生平第一次,明确地體會到這樣的感覺,強烈,激動心懷,比她重傷時在海島上醒來後的感激更令他心魄蕩漾。

她沒有說謊,這一次,原來她真的沒有說謊。就算語言會,手也不會的。四肢是最不會撒謊的。

天地間,只有兩個人的心跳聲,那麽激烈,纏綿悱恻,如兩股熱血在交彙。兩個人只知道緊緊地抱着,一切,都成了多餘。

月亮在頭頂停留,靜靜地看着天下萬物。茂盛的叢林,黎明前的第一滴夜露已經開始降下。風吹着淺草的聲音,在黑暗裏搖曳,一些深深淺淺的花,在暗處無聲地怒放。

只待黎明,它們早已梳妝打扮好了,只等朝陽,然後鮮豔地讓生命展現一回,無論是短暫還是長久。

一歲一枯榮,春風吹又生。

感時花濺淚,共此明月光。

他聽見她的心跳,微弱的,卻是清晰的,于是,松一口氣。

花溶笑起來,卻沒有聲音。只知道并非夢裏,夢裏,不會這樣被摟得氣都喘不過來的感覺。多好的感覺!依賴!依賴不好麽?!

自己,其實真的太需要依賴了,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也罷,就這樣賴着他罷,賴着他走完以後的人生路。

良久,他才微微松手,因為他聽到她的呼吸忽然變得有些急促,這是一個不太好的現象,她的身子也是軟的,仿佛在往下沉。他剛松手,她仿佛受到了驚吓,猛地一把就摟住了他的腰,更加地貼近自己。她的手臂太短,他的身子太高大,仿佛抱不住。

“丫頭,可憐的丫頭……”他的手那麽有力,一伸,就抱起了她。身子仿佛到了半空,她睜開眼睛看看天空逐漸黯淡的月亮。

一地的清華。

她的衣服早已七零八落,奇怪的僞裝也全部掉了。一截袖子被劃破,露出削瘦的胳膊。蒼白而羸弱。

香霧雲鬟濕,玉臂清輝寒。

他摸一摸她微微濕潤的散亂的頭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夜晚,劉家寺軍營的逃命。茫茫黑夜,天地之間,不過兩個人而已。自己和她,早已注定了,相依為命,此生不渝。

他低下頭,貼在她的耳邊,滿是憐惜:“丫頭,傻丫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他頭上奇怪的冠冕早已掉了;而她,就連弓箭和匕首何時掉在地上也沒察覺。護身的羽毛已經散架了,它早就散了,自己,再也沒有通天的本領了,就算是誇父,也會被渴死的。而自己,不同,終于找到了那片沼澤地,趕在太陽把自己徹底烤焦之前。

冥冥之中,感謝上蒼的仁慈。

她終于嘶聲痛哭。

“丫頭,哭一場,哭一場就好了……”

“秦尚城,你為什麽要走?為什麽?你竟然走了,真的走了,也不等我……你不等我……我叫你你也不等我,也不答應我……”她抽噎着,斷斷續續,再也說不下去。

他笑起來,無限的喜悅,緊緊摟住她,貼着她的臉頰,聲音輕柔:“丫頭,如果你沒有追來,我真的就走了……”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難怪自己叫他也不答應。他竟然真的要走!

他怎能走?憑什麽要走?十幾年都過去了,為什麽一天都等不了?

她哭得肝腸寸斷,仿佛被人遺棄的孩子,緊緊揪着他的衣襟,又委屈又可憐。

秦大王低頭凝視着她,想起受了驚吓的小虎頭,也是這樣,頑皮的時候,怎麽訓誡都不聽,一個勁地抓了螃蟹放在你脖子上,大肆捉弄;但真正受到委屈了,害怕了,就只能嘟囔着小嘴巴,站在甲板上,低垂着頭,不敢哭喊,也不敢叫任何人抱,連撒嬌都不敢了。

有其母必有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