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的秋老虎一過去,終于下了一場小雨。
秋雨纏綿,天氣一下就涼了下來。一到傍晚,更是帶了深深的寒意。
鄉間無事,岳鵬舉早早地點亮燈,将屋子裏的炕燒起來。
花溶坐在熱乎乎的炕上,呵呵笑:“鵬舉,這麽早就弄得這麽暖和,冬天可怎麽過呢?”
岳鵬舉邊整治飯菜,邊答:“我準備了許多柴禾,一冬也不怕。”
屋裏的小火爐上,放着一只鍋子,他親自炖一鍋老虎肉,已經炖了2個時辰,發散出一種異常濃郁的香氣。
他揭開蓋子,舀一碗,花溶先喝一口湯:“呵呵,真是美味極了。”
岳鵬舉得妻子稱贊,大是高興,自己也連吃三碗。
收拾了碗筷,撤下鍋子,二人一起撲在小桌子上下一種土棋,你來我往,好不熱鬧。岳鵬舉殺得興起,幹脆從對面過來,抱着妻子的肩膀:“你不該這樣走棋的,如果這樣一換……”
花溶推他:“哪有你這樣的?我自己來。”
她一推,二人樂成一團,岳鵬舉情難自禁,低下頭,就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吻非常激烈,花溶由柔順地應承到主動的回應,聲音沙嘎嘎的,心裏忽然無限心酸,自己和鵬舉,就是這樣了麽?只能這樣了麽?
好一會兒,她埋在他的懷裏,不言不動。再擡起頭,卻見岳鵬舉雙眼晶亮,柔和如一汪深刻的泉水,仿佛能照出人的影子來。
她長嘆一聲:“鵬舉,你這樣,真是辛苦……”
他卻興致勃勃,一點也看不出沮喪的情緒:“你放心,一定會好起來的,現在不是好了許多麽?再過一些日子,一定能好……”
這倒是真話,這些日子,那些虎豹豺狼、大熊都遭了殃;單看一屋子的虎皮,花溶甚是感嘆,她出自貧寒之家,從不曾品嘗什麽“熊掌”之類的,沒想到受傷後,得岳鵬舉打獵,天天都是極品“山珍野味”:從昂貴的靈芝到虎骨熊掌,從站立不穩到行走如常,她心裏也慢慢地從絕望到希望,潛意識裏,也認為自己能好起來。
只要自己能好起來,岳鵬舉付出這些,才不枉然。
就怕的是自己好不起來,今後,又有誰去陪他?
她凝視着他,如此戰亂的歲月,要一個男人,轟轟烈烈,金戈鐵馬,那是很容易的,可是,要一個銳意進取的男人窩在家裏,陪着妻子,不問世事,這樣的清苦寂寞,又有幾人能夠忍受?
并非只有大悲大喜才是犧牲;細微處的天長日久,誰能明白那種堅持的毅力?
岳鵬舉見她發呆,摟住她,胳肢她一下,她一個咯咯地笑出聲來,正要說話,卻聽得門外士兵的敲門聲:“岳相公,有人求見……”
這麽晚了,誰會來呢?
岳鵬舉放開妻子,起身去開門,花溶也有點意外,立刻端坐了身子,生怕是什麽公務之類的。
門一開,岳鵬舉一愣:“秦大王,是你?”
秦大王嗯一聲,直沖進去,聲音有些顫抖:“丫頭,你好點沒有……”
花溶見是他,并不十分意外,心裏其實明白,秦大王,他遲早會再來的。岳鵬舉看她,她也看岳鵬舉,夫妻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
秦大王哪裏注意到那麽多,只怔怔地看炕上的人兒,她腰間圍了一張虎皮,蒼白的臉色被紅光映出一絲淡淡的紅暈,淡淡煙眉,盈盈雙目,不勝病弱的一段風流态度。他心裏一震,只叫一聲“丫頭”,好一會兒,再也說不出話來。只一次一次地在心裏暗說,丫頭,她這樣子,還能活多久?
這靈芝,究竟是否真有那麽大的功效?
長久以來,他對千年靈芝,一直抱着極大的期望,下意識幻想,只要靈芝到手,丫頭只要服下去,就會活過來,就會百病消除,長生不老。可是,真拿到手了,又被踐踏了,他卻再也不敢抱着如此巨大的幻想了。
此時,岳鵬舉就站在他旁邊,但見他渾身顫抖,岳鵬舉久經沙場,一眼看出,秦大王至少受了好幾處重創,心裏暗嘆一聲,也不知這癡漢如此不顧生死,又來作甚。
“秦大王……”
花溶見岳鵬舉叫他,他不應,就連她也看出,秦大王受了重傷,急忙叫一聲:“秦尚城……”
秦大王這才如夢初醒,忽然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個匣子,打開,聲音有些沙啞:“丫頭,這就是那個老狼主的千年靈芝……”
花溶驚訝地看着那一堆破碎的靈芝,眼眶一熱,顫聲說:“秦尚城,你,你……又何苦如此?”
秦大王擡手擦擦額頭上的汗水,這才稍微鎮定下來:“老子去了上京,才知靈芝被賞賜給了金兀術,可惜,被耶律觀音那厮賤婦踐踏壞了……也不知還能不能用上……”
岳鵬舉就站在他面前,此時,心裏真是五味雜陳,他并不知道“千年靈芝”的事情,也不認為,世上真有仙丹靈藥,包治百病。但見秦大王不顧生死去上京盜取靈芝送來,忽然彎下身子,長長一揖:“秦大王,多謝你!”
秦大王跟他多年生冤家死對頭,此刻,得他“一謝”,也是百感交集。他早已探知岳鵬舉已經辭官,在此獵獸替妻子治病,進屋時,又看到滿屋子的各種虎皮熊皮,自然看出岳鵬舉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傷痕,顯然是獵取這些猛獸所致。也因得如此,花溶才能安然還坐在炕上。
丫頭能嫁得此人,也不枉終身!
兩人對視一眼,心裏均很複雜,岳鵬舉強壓抑住心裏的激動,只拿了靈芝出門,立刻就吩咐士兵下去煎服。
秦大王在花溶面前站了一會兒,也說不出話來,花溶也忘了喊他走或是招呼他,只怔怔地看着那盤不曾下完的殘棋。
其實,花溶和岳鵬舉一樣,并不寄望于甚麽“千年靈芝”真能馬上就起死回生,那最多不過有些療效而已。心所感嘆的是秦大王這番舉止,哪怕是微弱的一絲希望,也千裏萬裏地尋去,不惜一切代價。
恨他!自然!
可是,這恨之外,卻是一種根本無法形容的悲傷和痛楚,其實不是恨,而是一種複雜到了極點的感情。
好一會兒,她忽然看見他肩膀上的傷,仿佛是奔波,扯動傷口,血水滲透出來,濕了,又幹涸,在袖子上形成淤黑。
她柔聲地,慢慢開口:“秦尚城,你過來……”
他着魔一般,真的走過去,一步一步,停下。
花溶伸手從炕的裏面拿出一個小箱子,打開,裏面是一些幹淨的布條和創傷藥膏。這些日子,岳鵬舉和猛獸搏鬥,時常受傷,每每回來,她都要親手替他塗藥,包裹。
她柔聲說:“你坐下。”
秦大王真的立刻就坐下。
她挽起他的袖子,只見胳臂上,已經腫起來,黑得發亮。她用刀子,将大袖幹脆劃破,拿了濕布,輕輕替他擦拭幹淨,慢慢地替他塗抹傷藥,然後一層一層包裹好布條。
秦大王腦子裏,卻是另一幅景象。是許多年前在海島上,那時,他第一次戰敗,受傷歸來,她吓得魂不附體,以為自己會拿她出氣,就躲藏在大芭蕉樹下,不肯露面。他傷在後背,自己不方便塗抹,就喊她“丫頭,來幫我一下。”她雖然害怕,也只好過來……
多年的情景,卻那麽清晰,她的手那麽柔細地纏在身上,從心靈上撫過,也就是那時開始,他就生了娶她為妻的念頭——只因為那種溫柔的撫摸!
多年後,這種感覺再次回來,卻已經是永別前的最後一抹溫柔。
他還有些傷,傷在背後。
她的手,忽然撈起他的衣服,他一怔,脫掉衣服,在她面前,****着後背。她的手,從他身上的所有傷口撫過,塗抹傷藥,包裹傷口……
溫柔的手變成了狂熱的折磨,他呼吸急促,想沖身站起來,卻提不起勇氣,仿佛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
就這一次了!
就只得這最後一次短暫的溫柔了!
一邊是天堂般的心靈的安慰。
一邊是煉獄似的情感的煎熬。
秦大王端坐着,一動不動,身子僵硬如一塊巨大的石頭。
終于,她的溫柔的手緩緩離開,其實,是短暫的片刻,秦大王卻覺得已經過了一生那麽漫長!
這些感覺,都是生命裏不曾有過的!
以後,更不會有了。
她柔細的聲音:“好了。”
他一動不動。
她又說一句:“秦尚城,好了。你以後要多多休養,不要再傷着了。”
他如夢初醒,緩緩轉身,怔怔地,只看那雙溫柔的眼睛。
目光對上他的視線,花溶到嘴的話,忽然說不下去。本來,她想起的是那句:“丫頭,我做你義兄,好不好?”
她是要說“好的”!
義兄,有秦大王這樣一個義兄,也不枉他一番情意。可是,此時此刻,看着他的目光,方明白,自己再要對他說出做“義兄”的話,該是多麽虛僞的行徑。
不,他并不願意做自己什麽義兄!
從丈夫到義兄,這個癡漢,自己縱然此時出口,他一定會接受,可是,這種接受,于他又有什麽好處?
只是從此背負了一層義務,天涯海角,總要惦念着自己。
義兄!
多麽虛僞可笑的一個身份。
她心裏一哽塞,再也說不下去。
秦大王竟然仿佛明白她要說什麽一般。他完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