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知 - 第 11 章 相見

“哼,長成這樣個讨厭的樣子,連字也寫的這樣讨厭,醜!”

“呵,字是寫的不好,若是,若是筆跡再能瘦點,最好能拙中帶鋒,提頓無方才好,嗯,要是有屈鐵斷金的意趣那就更秒了。”

猶記得她進宮之後不長日子裏他見天兒去她寝宮,見她成日裏不是看書就是抄佛經寫大字,當時他找不出要說什麽,遂胡亂說了這麽一句。誰知道她聽了之後竟是頭一回認真接了他的話,嫌她自己寫的字不好,多了匠氣少靈氣。她那麽說了一句,他當時壓根就是聽過就忘,誰知在這個當口卻是清晰的想起了她說的,連一個字眼兒都沒忘,彼時她說話時候還是個明媚的女孩兒,低頭側臉,擰眉沉思,雖成天同人發脾氣,卻還是帶了一團的少女氣。

皇帝翻開太傅的奏折,內容還未看清,入眼的字卻是叫他失了魂,腦裏莫名就映出這樣的對話,這字的形,便和她當初說的分毫不差,意卻像極了她自己寫的。深深吸一口氣,皇帝勉力穩住自己,仔細看了奏折內容,半晌沉默。

“嚴五兒。”皇帝出聲喚候在外面的奴才,氣息又重又急。

“将沈宗正宣進宮來。”不及外面的奴才跑進來,皇帝接着說話。

“啊,這麽晚……奴才這就去。”嚴五兒跑進來時候本欲同皇帝說這麽晚了宣沈大人進宮做什麽,及至看見皇上的臉色所有的話頭就止住了,燈火下皇上眼睛裏閃着光,暗幽幽的同他養的那許多狗兒一樣,嚴五兒心驚,這是要出什麽事兒了。

嚴五兒還未跑出去,案後的皇帝已經起身了,三兩步走出來,“現在出宮。”他扔下這句話,身影已經在跑着的嚴五兒前面。

“皇上,您得帶着奴才,您要是瘋了會吓死旁人的。”嚴五兒眼看着皇帝打着鹞子要飛出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情急之下也顧不上斟酌言語,只脫口而出心頭的話。

話說完就後悔,祈禱皇上沒聽見也不要搭理他自己一個人飛走,然皇帝聽見了,還打住了腳步,背身站定。

嚴五兒硬着頭皮往前走,方才他看見皇帝的眼神,心裏一突,再看皇上這麽急着要出宮,說宣沈大人進宮下一刻竟是個迫不及待要出宮的樣子,頓時明白,普天之下能讓皇上這樣的除了靜妃沒有別人,該是有了靜妃的消息,這時候皇帝雖是神色清明,可難保不會發瘋,皇帝要是瘋了,怕是又要數萬伏屍,流血漂橹的。

“還不快點。”皇帝背身站着,沒有回頭,只是輕飄飄說了句,叫自己奴才快點。

如此嚴五兒就再也沒有話語了,只沉默着跑上去,皇帝聽了他的話竟然止住了腳步,慣常呵斥他的語氣也沒有了,皇帝忘了罵他了方才。

張府。

書房裏,一東一西的兩個大案後面依舊是一老一小,老的小的俱都閉目靜氣,是個打禪的樣子。自先朝開始,佛家經學開始盛行,一直到現在,文人之間已經到了不講禪無以談的地步,遂太傅大人也是每晚飯後帶着長孫打禪。

今日也同往日一般無二,祖孫兩一左一右,只餘窗戶旁的一盞燈搖搖曳曳的亮着。突然,安靜的空堂裏有聲兒從外面飄進來。

“老爺,來訪客了。”這是管家的聲音,管家在外面壓低聲音說了句,半天沒得到回複。

屋裏太傅坐着巋然不動,任憑管家在外面說話,文欽到底是小孩兒,在管家通報了三聲祖父還不應聲之後偷偷張開眼睛,見祖父依舊靜坐,方要将眼閉回去,卻是被從外面推開的門驚得瞠大眼睛。

門從外面被大力推開,帶起的風從外面掠進來,窗戶旁的燈焰子不及支擰半下就突兀的滅了,文欽張嘴,門外面站着一個仿似天神一樣的人。

那人極高,頭頂就要觸上門框邊緣,四肢修長胸膛寬闊,臉上斧鑿刀刻一樣深刻利落,背影投了月光,仿佛是從天上踩了月光下到了地上,像極了本子上古時戰神英豪的描寫,小孩兒雖是個孩子大人樣兒,然終是小孩兒,立時驚得目瞪口呆。

“天……天神……”小孩兒讷讷。

“老臣張載參見皇上。”小孩兒語焉不詳的說話,那頭張載已經睜開眼睛,門被推開本是滿臉怒容,因為燈黑了的緣故一時看不清門口是誰,等看清的時候便從案後出來跪在地上。

“皇……皇上……”小孩兒驚慌,忙忙從案後也出溜下來,跟着跪在自己祖父後面,皇上,原來長這幅樣子。

“太傅大人請起。”皇帝站在門檻外面,意味不明的說了一句話,沒進來,只是背着光站着。

張載于是起身,小孩兒慌慌張張也跟着起身,板着小臉将自己的嘴巴閉好,努力做出了大人的樣子。

門裏太傅祖孫俯首站着,門外皇帝看不清表情的也站着,過一瞬,皇帝從門外進來。

“太傅書房果然名不虛傳。”皇帝随口說話,眼睛四處飄過,等看見東頭大案上堆着的一沓大字之後目光停了下來。

“不知皇上深夜出宮所為何事?”太傅開口,他已經兩年沒見過皇帝了,眼前的皇帝與記憶中躺在大本堂外面散着頭發的小孩兒再是不一樣了,太傅努力尋找,記憶中的五皇子終是消失不見蹤影。

“深夜?夜還不很深嘛,閑來無事找太傅聊聊天下大事。”皇帝漫不經心說話,走了兩步,垂眼撚起東案上小孩兒寫過的大字。

太傅暗裏提了一口氣,看皇上仔細端詳紙張上的大字,得皇帝一個“好字。”點評之後後背就悄悄有了點濕意。

“這是誰寫的?”皇帝目光從小孩兒身上掠過到了太傅身上然後又回到小孩兒身上,出口詢問語氣如常,捏着紙張的手背卻是青筋暴起。

“回皇上話,是文欽寫的。”文欽攥着小手回話,他本是低頭看地,卻是驀地身體就騰了空。

“好孩子,寫給朕看看。”皇帝一手捏着紙張,一手抱着小孩兒,和藹的像是尋常世叔。

文欽的臉蛋漲的通紅,忍着抱自己的皇帝将自己勒的生疼,忍無可忍沁着眼淚一筆一劃的寫了大半張紙。

“好孩子。”皇帝終于将小孩兒放在案上,轉身看張載。

“太傅果然是家傳淵源,文欽不負太傅風采。”皇帝說話,太傅連說惶恐惶恐,老師和學生就這樣一來一回的兜圈子。

半晌,終還是皇帝忍耐不住,“不知太傅家塾先生是誰?”

“回皇上話,是家裏女眷。”來了,果然來了,太傅垂手回話,只希望今日之事能今日了了。

“哦,不知是哪位?”當朝但凡大戶人家的家塾,俱是家裏女眷當開蒙先生,皇帝這樣突兀問大臣家裏的女眷,當是不合适極了。

“內子娘家子侄雙親早逝,內子念其幼年失诂接到身邊當成親子撫養,今已二十有三,得一賢妻,品行才華俱佳,鹹平二十二年終成好事,成我張家婦。”

皇帝不動聲色吸口氣,然後點了點頭方道“府裏孩子們的開蒙都是她啓的?”

“回皇上話,家塾裏的孩子都是她作開蒙先生。”

“唔,能入太傅眼的該是個精彩極了的妙人,若此人是個男兒身,朕必是要見上一見。”

如此太傅就不再說話了,若是男兒身,皇上要見一見,女兒身那便是不能夠了,索性皇帝也沒有強求要見,只是随手翻開太傅牆角的大箱子,抽一本書出來,書是古書,好在看書的都是愛書之人,于是保存尚好,翻開一看,裏面密密麻麻的作了各種注解,全是太傅筆跡,翻看兩三頁,卻是再沒翻動,只那麽站着看了大半天書。

“一時起意出宮,卻是叨擾太傅了,朕這便走了。”就那麽站着看了大半天書,皇帝卻是突然說要走。

“老臣恭送皇上。”張載眼看皇帝跨出門檻走至院裏提着的一口氣慢慢就要放回去,卻聽皇帝說。

“不行,朕還是想見一見太傅家裏的這位開蒙先生,太傅還是喚她出來與我見上一見。”站在當庭的月光底下,皇帝擡首側臉說話。

太傅一口氣沒放回去重又嗆了上來,心裏大罵數聲“豎子”,然後正要着人去将開蒙先生喚來,又聽皇帝說話。

“還是我去見她方好,我們悄悄去,悄悄回來,別驚着她,你說好不好。”

太傅驚愕,站在院子當中的皇帝方才說話時驀地轉身正對着他,像個孩童正要背着父母幹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一樣興沖沖的同他說話,眼睛晶亮神情天真,稱着他偉岸的身材和金黃的常服,立時讓人毛骨悚然。

“好。”太傅像被人抻了脖子似得硬聲硬氣回了個好字,險些将自己嗆的咳起來。

“那我們便走呀,文欽,我們走呀,太傅,我們走呀。”皇帝歡歡喜喜的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喚還立在原地的人。

太傅本欲讓孫子回去,皇帝都喚了,于是就沒有讓孫子回去,牽着孫子的手一同走路。

從一開始就候在檐下的嚴五兒這時候努力沉着臉,捏着浮塵做好了大內總管的樣子,看皇帝歡歡喜喜在前面走,太傅祖孫兩僵硬的跟在後面,于是就清了清嗓子小聲跟他旁邊的張府管家說,皇帝是不是很平易近人,是不是待太傅很好,看張家管家木着臉點頭,也就心滿意足的往前走。

出了正院,穿過花園,再穿過竹林,路過家塾,然後,太傅便站住了,皇帝就站在他往前半步的地方。

“皇上,那便是家裏子侄夫妻兩的住處了。”

這時候他們站在家塾前面的空地上,身後是竹林子繞着這家塾,身前便是太傅說的開蒙先生夫妻住的偏院,皇帝站着沒動,有那麽一瞬間太傅覺着皇帝是個随時轉身要走的姿勢。

然終究皇帝沒有轉身要走,只輕聲說“都安靜。”于是所有人都沒說話了,站在家塾的屋角下,因了蜿蜒過來的竹林,剛剛好能瞥見偏院院子裏的情形,院子裏的人若是不刻意瞧是看不見這屋角有沒有人的。

此時偏院裏無動靜,忽然不見人影空餘聲。

“吃飯了。”廚房裏有人說話,聲音低沉一時難辨雌雄。

廚房裏話音剛落,屋裏便走出了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着一襲廣袖天青色長衫,一分儒雅兩分沉穩剩下的便是陽剛俊朗了。

皇帝看一眼太傅,太傅正低頭看自己長孫,于是重新将目光移到院子裏。

那偏院不很大,聽聲音左手邊是廚房,正對着家塾的是正屋,右手邊另有一件屋,院子當中還有個小枝涼亭,上面爬滿了藤藤蔓蔓,涼亭下面就是個圓形的石桌椅,邊兒上散落着幾個小石墩子,這會兒一盞燈昏黃的挂在涼亭裏,不多時先前從屋裏出來的高大男子手裏端着托盤出來了,後面另跟了一道身影。

皇帝眼睛好極了,可是在後面出來一道身影的時候他縮着瞳孔眯了眼睛,他怕他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