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知 - 第 12 章 雞湯

穆清顫顫巍巍端着一缽雞湯出來,前面野夫端着的托盤裏放着一個青菜兩碗米飯,這是兩人的晚飯,她做的,做了好久,等的野夫都睡着了她才喊了他吃飯。

“快吃吧,再晚些便到了明日吃早飯的時辰。”野夫說話。

如此穆清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見野夫話裏揶揄,帶了絲惱意看野夫一眼,捏着勺子給他盛一碗雞湯擺好碗筷。

野夫看穆清眼裏帶了惱意,頗覺很有些新鮮,擡手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穆清碗裏,見穆清順從夾進嘴裏,自己也就大口吃了起來。

“今日孩子們可都乖順?”野夫問話。

“嗯。”穆清邊吃飯邊回答,見野夫衣服上有一新衣線頭,順手就了去,兩人絮絮叨叨,閑話的皆是家常,婦人賢淑,丈夫溫良,果真是天下鮮有的眷侶。

兩人正自說話間,卻見太傅領着文欽管家連同兩個陌生男子從外面拐了進來,兩陌生男子者之一高大英武,眼神卻像是餓紅了眼的猛禽一般攝人,另個男子稍微單薄瘦弱手裏捏着個浮塵和管家結伴而行,不及穆清有什麽動作,野夫已經放下碗筷,起身行禮。

“草民野夫叩見皇上,皇上萬安。”野夫俯首跪在地上,未及放進嘴裏的那一口飯還放在筷子上,顯是因為皇帝的到訪而震驚。

見野夫動作,穆清也是起身跪在野夫後邊,“民婦叩見皇上,皇上萬安。”她說話,語聲低沉節奏緩慢,從說話裏就能看出這該是個端方的婦人,只是這語聲說低沉也太低沉了些。

皇上着金黃常服,九爪飛龍團團盤在肩頸胸腹上,白底黑幫靴子上暗色銀龍在燈火下發光,天底下誰人還敢穿着這樣的衣服四處行走,那必然是皇帝無疑了。

兩人都跪在地上,有那麽一瞬整個院子安靜可聞風聲,皇帝沒言語,四周的人都沒言語,嚴五兒更是秉着呼吸,他怕他一個出氣聲音太大刺激了皇上。

遂不大的院子裏大人小孩兒加起來足足有七八人,衆人都放輕了呼吸,只有小枝亭子下的油燈籠随着輕風微微晃蕩,給這個仿似凝滞了的世界填了一點生氣。

野夫夫妻兩跪在地上有那麽好長一陣子,才得了皇帝“都起來吧。”,二人起身站好,不知這麽晚太傅領着皇帝到訪偏院是何緣由。

“我與皇上久未見面,皇上今夜閑來無事本欲同我閑聊幾句,無意看見文欽寫的大字,很是欣賞,得知文欽寫字是家裏人開蒙的,遂起了意想來見見家塾裏的先生,我料想你夫妻二人還未睡下,就做主領了皇上來了……”太傅站在皇上身後緩緩說了兩句,野夫二人這才解了臉上的疑惑。

“民婦之拙技能入皇上眼,民婦甚是惶恐。”太傅說完,穆清連忙又跪下,動作恭敬語氣謙卑,惶恐和太傅家塾先生身份表現的恰如其分。

此時距皇上一行人進來已經有一刻的時間,皇上除了讓二人起來是一句話都沒說,就那麽突兀的站着,也不知在想什麽,皇上不動不言語,其餘人更是不敢說話不敢動彈,擁擁擠擠的小院兒裏,衆人都像是被下了咒語一般就那麽木頭樁子一樣立着,跪着,連文欽小孩兒都僵着身體靠着祖父幾欲要丢了魂魄。

少傾,皇帝終于說話了,“朕今日進食時辰過早,不知能否同你們一齊再吃上一口,嘗嘗先生手藝是否同先生講習一樣妙。”皇帝說着話,已經單腳撥開石桌前的小石墩子坐下了,穆清依舊跪在地上,聞言不知自己是起還是不起,等了一會,見皇上沒有言語讓自己起來,也就一直那麽跪着了。

皇上坐下,嚴五兒忙忙跑上前,他是要給皇上盛湯的,可是桌上只有人家夫妻二人的碗筷,本就沒有多餘的餐具,他猶豫間也就拿起先前家塾先生用過的碗要盛湯,拿起碗來身後卻是伸來一只胳膊,“總管請用。”說罷不由分說從嚴五兒手裏拿走了他手裏原來的那個。嚴五兒從善如流端着新碗給皇上舀了一碗湯,然後才偷偷打量立在皇上對面的男子。

皇帝眼前放了碗湯,皇帝端起來便喝,也不說話也不邀請別人同他一齊吃,只自己管自己的坐着,衆人不知如何是好皆不敢坐,看他喝完一碗,嚴五兒再滿上一碗,喝完一碗,嚴五兒再滿上一碗,統共連喝三碗,這才重新擡頭。

“好!”皇上大聲說了一個字,重新端起新添的一碗,仰頭一飲而盡,那樣子仿佛不是在喝雞湯,倒像是喝了一碗酒,只差最後摔碗以抒胸臆了。

“好,好,朕今日出宮收獲頗多,太傅家塾先生果然是個妙人,教習的好,雞湯熬得好,好!”皇帝像是被雞湯喝醉了,先前不言不語,這時候卻是大聲說話,邊說話邊拍着石桌子嬉笑起來。

穆清依舊跪在地上,撇眼看見石桌底下有細屑在翻飛,暗地裏咬牙忍着,動也不敢動一下,皇上沒發話,誰人敢動一下。

“皇上,這夜深露重的,家裏婦人恐不慎要落下寒氣了。”太傅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在皇上喝雞湯的時候他就想提醒皇上先讓穆清起來,豈料皇上像是久旱,端碗就喝,遂忍到現在。

“起,起罷,都起,都起來!”皇上說話,看的嚴五兒心驚膽戰。

穆清低頭起身,一個踉跄,野夫站在穆清身後,伸手将人攬進自己胸前,邊動作邊說“皇上贖罪,皇上贖罪。”

皇上沒贖罪,連雞湯盅端起來“咕咚咚”把最後一點雞湯喝光了。

“今日有幸能見先生一面,不知借了太傅的面子能否得先生墨寶。”皇帝嘴唇濕潤,兩眼灼灼直看向野夫懷裏的人。

穆清還沒動,管家已經先動了,進屋抱着筆墨紙硯一齊跑出來,石桌上還有飯菜餐具,皇帝喝一聲“來啊!”瞬間“乒乒乓乓”石桌上已經是精光,飯菜碗筷俱都摔了個亂七八糟砸在了地上。

管家兩股戰戰幾欲先走,不知今夜皇帝到訪所為何事,又為何在這院裏這樣折騰,總之是知道皇帝不是心情很好,或者皇帝是心情很好,反正他鬧不懂但是知道皇帝不是尋常本子上的皇帝,皇帝高興了也殺人,不高興了也殺人。

管家戰戰兢兢将東西都鋪好就退下去了,那硯裏還有墨未幹。皇帝金口都開了,穆清低頭走至石桌前思索片刻下筆“聖躬安康”,但見這四字學崔、杜之法,因而變之,轉精其妙,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脈通于隔行,暢快豪氣之噴湧于紙上,不似出自婦人之手,滿紙都是丈夫氣。

皇帝眼睛跟着筆尖在動,一筆出來身體有片刻的僵硬,等穆清收筆皇帝大聲喝彩“好!”皇帝擊節大贊,又是一個好!

“嚴五兒,給我賞,賞!”皇帝召喚嚴五兒,未及墨幹便拿了紙,像是暢快極了,又似有股說不清楚的味道,文欽小孩兒覺着皇帝說話像是拖了哭腔,吓得自己也要哭起來。

“皇上,咱們在宮外呢,這裏是太傅府。”嚴五兒湊上來說話,想要接過皇帝手裏的紙收好,皇帝卻是沒松手,措手不及那紙就被扯了個長口子,皇帝沒有要人重新寫,只是松手讓嚴五兒将東西收了去,方如夢醒來一樣開口“太傅家學好,好!夜已深,朕便不叨擾太傅了。”說罷就走,起身之時袖子帶了大墨硯直直砸向站在一邊捏着毛筆的家塾先生。

野夫站在皇帝對面,本欲拉穆清過來,然終是收手,于是大墨硯便砸在家塾先生腳上,墨汁撒了個潑天。

皇帝轉身要走,太傅一幹人等自然要送,野夫偕着穆清送皇帝到偏院門口就跪安了,太傅文欽管家送皇帝出來,在張府正門口跪了安,這回嚴五兒終于沒有沖着張府管家說皇帝多平易近人了,只是自己也沉着一張臉跟着皇上出了太傅家大門。

皇帝沒有乘坐任何轎攆車馬,和嚴五兒一起走來的,和嚴五兒要一起走回去,太傅站在門口看着皇帝主仆兩人身影從街那頭消失不見,松一口氣不禁往後退了一小步,要不是手裏牽着長孫,便要後退好幾步,文欽小孩兒卻已經哭了起來。

“皇上,皇上怎的這樣無禮可怕。”文欽小孩兒掉着眼淚珠子說話,皇上将石桌上的東西一袖子掃下去的時候着實将所有人都吓了半死。

“祖父,方才皇上說話好像在哭。”未及太傅要安撫孫子,孫子又來一句,太傅就沉默了,只拖着小孩兒手往回走,太傅說“他是皇上呀,怎麽會哭。”小孩兒抽抽噎噎沒有回應。